西奥能够理解塔特姆,但他知道自己没法向杰克解释清楚。

杰克把他同塔特姆在餐馆里见面的事告诉了西奥,虽然他当着西奥的面显得很冷静,但是作为一个受过耶鲁大学教育的律师,自己的父亲还当过州长,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塔特姆不肯提交自己的DNA样品。其实对于西奥而言,杰克冷静与否并不重要,因为只有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即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他同意塔特姆的决定。他自己给塔特姆打电话也碰了一鼻子灰。

“这样做可以证明你的清白。你难道不明白吗,老兄?”

“我不会把DNA给他们。”

“可只有他妈的这玩意儿才能管用,我从死牢出来靠的就是DNA检验。”

“那是你没有别的选择,西奥。你当时已经进了死牢。”

“他们也想把你投进死牢。快去接受检验吧。”

“不。”

“屁话,塔特姆,为什么不?咱们去钓了一晚上的鱼,你是清白的,我知道你是清白的。”

“那你就别再要我去做那个狗屁检验了。”

这样的谈话就是再进行三十年,西奥也拿他一点没辙,一旦塔特姆下了决心,谁也别想让他改变主意。他生来就是这副德行,这一回或许认的就是这个死理。你斯威泰克不是无法理解吗?哦,那你老兄就干着急去吧;你西奥不是不同意吗?喂,那是你老弟一厢情愿。在别人的眼里,塔特姆不是什么好人,但真正了解他的莫过于西奥,西奥清楚他在想什么。两个黑人,两个兄弟——不是黑帮里的哥们,也不是酒肉朋友——他们是真正的兄弟,是一个娘胎里养出来的,是一个疯癫的母亲生出来的。他们的母亲在一个夜晚离开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被一个恶棍抹了脖子,因为那家伙认为她值不了十美元;他们的父亲或许是同一个人或许不是(很可能是同一个人,因为他们长得很像),可不管是不是,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里克·拉森探长和他那帮总想置人于死地的下属们不会相信出身于自由城贫民窟的小流氓兄弟不在犯罪现场的证词,他们要的是DNA。只有DNA这个谁也无法改变的、科学的证据才能证明塔特姆的清白,才能证明他的证词不是谎言。唉,无奈现在塔特姆却只是说,让他们去见鬼吧,统统去见鬼吧。

西奥可以理解塔特姆,至少愿意理解,可他却难以站在一边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哥哥错过大好的机会,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不能恢复自己的名誉,不能摆脱那些侦探的纠缠。更何况,西奥为了他人犯的罪在死牢白白浪费了四年的光阴,他怎能让自己的哥哥重蹈覆辙?不过,西奥的确佩服自己的哥哥有勇气,敢于同侦探做对,敢于盯着那恶魔的眼睛说:“你想抓我?来吧。”其实在这一点上他们兄弟两人很相像,奈特兄弟从不会向任何人、任何事低头,从不害怕面对最可怕的噩梦。只有一件事例外,有一个恶魔西奥从来没有去面对过。他从来没有再去过那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商店,就是在那里他发现了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店员。

是到了该去看看的时候了。

西奥还记得那条路,此时他正沿着那天晚上的路线在开车,那件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晚上,又仿佛发生在一百万年以前。

现在是晚上九点钟,比上回凌晨四点钟那次可怕的经历要早得多,虽然天还是一般黑,但是路上不乏来往的车辆。街道的路面重新铺过了,路中间修起了新的隔离带。

市政局还在路边种了一些棕榈树,改善这一带的环境,但那既不是高大而美丽的王棕,也不是科拉尔盖布尔斯富人区那宽阔的大道上常见的加那利岛枣椰树,只不过是一些枝叶蔓生的棕色品种而已。种树没有别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那些抱怨自己的街区缺少绿地的人闭上嘴。经过多年的努力,他们总算有了枝叶蔓生的棕榈树,这些树不知道是从埃佛格莱兹的什么地方挖来的,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气,一两片叶子无精打采地胡乱伸向天空,就像阿尔法尔法①的头发,它们的树干被二英寸乘四英寸的木材支撑着,从上到下到处都是涂鸦,这显然应归功于某个官僚的美化环境的点子。

①美国幽默系列剧ang里的人物。

西奥在十字路口拐向一边。那里原先的赌场关闭了,所有的门窗都被钉上了木板,四周全是烧焦的痕迹。火灾可能是因为乱丢烟蒂所致,更有可能是因为店主赖账被人放了火。加油站还在拐角处,但是与以前的设备相比,新的自助加油泵看上去像是卡通片《杰特逊一家》里的东西。这里的一切西奥仍然记得,记得很清楚,什么也没有忘,因为他曾经躺在牢房里的床铺上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那天晚上的事。但是,一想到要重新去走那一段过去走过的路,他的心里怦怦直跳。

西奥停住车,关掉了收音机。他记得那天晚上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声音很响,直到他们把车停在那家小店后面才关上。在那里椰林帮的老大莱昂内尔向他下达了命令,开始了入帮仪式。

“你想不想入伙椰林帮?”

“他妈的,当然想。”

“给你五分钟的时间来证明。五分钟一到我就走,不管你回不回来。”

西奥下了车,关上车门。这一次他没有喝酒,脑子很清醒,但是他满脑子都是往日的回忆,满脑子狐疑。

他开始沿着小巷朝前走,脚踩着疏松的砾石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像上一次一样从后面走向小店,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小巷里又窄又暗,只是在前面的路口处有一盏街灯。上一次他穿过这条小巷时是在奔跑,而今天晚上他却在一边走一边留意身边的每一个细节:小巷两边的砖墙脏乱不堪,脚踩在路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从前面什么地方传来了来往车辆的噪音。他来到了巷口的人行道,向左拐朝谢尔比商店的大门走去,不过那商店现在已经不叫谢尔比了,门上挂着的招牌上写着:莫顿市场。西奥曾经听说老店主谢尔比把商店卖给了别人,他无法再经营下去了,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使他的生意惨淡,人们都在谈论那个可怜的十九岁的小伙子,说他被自由城来的黑人恶棍用一根小撬杠杀死了。

“有一块钱吗,兄弟?”坐在店门口路边上的一个流浪汉问道。

“出来的时候给你。”西奥说,走到店门口站在玻璃门前。他还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时自己紧张得直想吐,直到看见商店里没有人且现金出纳机无人照应方才松了一口气。这会儿的情况与上次有些不同,他看到店里有两个顾客,店员坐在柜台边,面对一台小电视机看ESPN体育台的节目。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和原先一样,店里的过道还是原来的布局,地上依旧铺着米黄色的地砖,门口的啤酒和小吃食品还像原先那样码放着。虽然这家商店现在叫莫顿市场,但对他而言却是又回到了谢尔比商店。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店员扭过头来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又回头看起了电视。西奥走过摆放报纸的架子,绕过盛冰镇散啤酒的大桶,那店员始终没有再看他一眼。西奥·奈特这个以前的死牢囚犯来到了商店,那个小伙子竟然满不在乎,他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吗?有人跟他讲过吗?

你去过那间仓库吗?

西奥停住脚朝那个走廊望过去,往日的一幕一幕展现在眼前,他回想起了第一眼看到血的情景,自己像个傻瓜一样朝那鲜红的血迹走过去,一直走到佛罗里达州的监狱,在那里坐了四年的牢,几次险些坐上电椅。

这时,店门打开了,西奥转过身来,那个店员猛然抬起了脑袋。只见两个十多岁的男孩走进商店,他们俩都是黑人,都穿着宽松的裤子和迈阿密飓风队的套衫,戴着很粗的金项链和黑色的绒线帽。现在这种绒线帽似乎已经取代了西奥他们那个年代倒扣在后脑勺儿上的帽子,即使是天气炎热的时候也戴在头上。他们走起路来趾高气扬,小流氓团伙的这种走路姿势似乎一代代传了下来,一点没有变样。

这一次,那个店员显得有些紧张了。那两个男孩分开,一个走进远处那个过道,另一个进了跟前的过道。他们走来走去,好像是来踩点的,耐心地等待着其他顾客识相离开,单独让他们同店员和现金出纳机留下来。

西奥看着他们,这回他不会跑。我就是来这儿对付你们的,伙计。

最后,跟前的那个男孩突然大笑起来,另一个则笑得更厉害,好像没有什么明显的理由,两个人只是私下里在拿西奥或是店员开玩笑。不管他们在拿谁开玩笑,西奥都不喜欢,感到有些恼火。

他们的笑声停了下来,不再开玩笑了。那个先笑的男孩从冰柜里拿了两瓶给他力饮料,走到柜台前,放下钱。店员看上去还是很紧张,但不再是那种无名的恐惧,而是对眼前这熟悉的面孔的恐惧。他递过去零钱,说道:“谢谢,勒尼。”

“我是勒瑞,他妈的。勒尼是那个丑小子。”

西奥望着那两个男孩走出大门,他们一边大笑着一边斗嘴。“你小子的,你说谁是丑小子?”

他们走了,要去另外一个地方,可连他们自个也不清楚要到哪里去。勒尼和勒瑞,就像是西奥和塔特姆,两个十多岁的兄弟,街区里的一对小流氓,小孩见了会慌忙躲开,大人见了也会提心吊胆。他们长得一般模样,穿着一样的衣服,一举一动都很相像。人们总是将他们认错,把其中一个当成另一个。

西奥突然感到浑身发冷,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令他毛骨悚然,他意识到他的哥哥为什么要拒绝接受DNA检验了,与他原先所想完全是两码事,和什么勇气、秉性、同拉森做对根本没有关系。塔特姆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DNA检验要查的东西:基因。

西奥摇了摇头,他不愿意相信这件事,可事实就是如此。

塔特姆,你这个恶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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