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高,体直如钢,拥有我所见过最乌黑的眼睛和最浅淡细腻的金发。他既可能是三十岁也可能有六十岁,一点也不比我长得更像亚美尼亚人。头发笔直地梳到脑后,看起来就像二十八岁的约翰·巴里摩尔。他就像个深受女性欢迎的男演员,而我之前还想象他会有一双神秘、黝黑,还油腻腻的手。

他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黑色双排扣西装,内配白色衬衫和黑领带,整洁得就像是一本寄赠书。

我猛地吸了口气说:“不用给我算命,我很清楚这种把戏。”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他优雅地问道。

“省省吧,我能看穿你的秘书。”我说,“她让人发怵,正好能在顾客见你之前为你塑造神秘感。那个印第安人难到我了,但无论如何不关我的事。我不是负责诈骗案的警察,我来找你是为了一宗谋杀案。”

“印第安人恰好是天然灵媒,”苏克西安温和地说,“他们比钻石要罕见得多,就像钻石一样有时在肮脏的地方才能寻到他们。这也许不是你的兴趣所在,至于谋杀案你得告诉我,因为我从不看报纸。”

“怎么,你也不管谁在前厅收了钞票?”我说,“行,事情是这样的。”

我把这该死的整件事都告诉他,包括他的卡片是在哪儿找到的。

他一动不动。我并不是指他没有尖叫,挥手臂或跺脚、咬指甲。我的意思是他根本纹丝未动,连眼睛都没眨。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我,就像立在公共图书馆外的石狮子。

我说完后,他指了指卡片。“你并没告诉警察卡片的事?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我就是这样做了。”

“显然,一百美元对你来说远远不够。”

“你可以这样想,”我说,“但我几乎没时间花这钱。”

他动了,弯了弯手臂。那双黑眼珠可以和自助餐厅的托盘一样浅,也可以深得如同通向中国的地洞,随你怎么想。他的眼睛里没透露出任何信息。

他说:“如果我说我和他只是通过最偶然的方式相识,仅有工作联系,你会相信吗?”

“这点我会考虑。”我说。

“我觉得你不相信我,或许保罗先生信任我。卡片上除了我的名字还有什么?”

“的确还有其他东西,而且是你不会喜欢的东西。”我说。这都是幼稚的把戏,是警察在电台讲述案件时会用的辞藻。他根本就没理会我。

“即使在这个到处是骗子的地方,我也具有职业敏感。”他说,“给我看看卡片。”

我说:“我骗你的,上面除了你的名字什么都没有。”我拿出钱包抽出一张卡片递到他面前,然后把钱包收好。他用指甲翻开卡片。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由衷地说,“在我看来,林德利·保罗以为就算警察找不出谁在陷害他,你也能找得出来。这意味着他忌惮着某个人。”

苏克西安摊开胳膊又换了一种方式抱着胳膊。这个动作对他来说估计和卸下灯罩换灯泡一样费劲。

“你可不是这样想的,”他说,“你在通知警方之前花了多长时间找到尸体上的卡片和准备应付警察的托词?”

“对于一个哥哥是卖地毯的人来说,这花不了多长时间。”我说。

他笑得很温柔,甚至可以称得上美好。“地毯经销商中也有诚实的,”他说,“但亚瑞日米安·苏克西安并不是我朋友。苏克西安在亚美尼亚是个常见的姓氏。”

我点点头。

“当然,你以为我只是一个骗子。”他补充道。

“那就证明你不是。”

“或许你想要的并不是钱。”他小心翼翼地说。

“或许是这样的。”我说。

我没看到他脚动,但他一定踩了地上的按钮。黑天鹅绒窗帘分开,那个印第安人走进房间,他看上去既不脏也不滑稽。

他穿着宽松的白色长裤和带黑色刺绣的白袍,腰别黑色腰带,头戴黑色流苏。他的黑眼睛昏昏欲睡。他坐在帘子旁边的凳子上,抱着胳膊,将下巴枕在胸口上。他比之前看上去要粗壮,这衣服像是直接套在之前的衣服外面。

苏克西安把手伸到乳白色圆球上方,圆球摆在横在我们之间的白色桌子上。投射在高处黑色天花板上的光线被打乱并开始编织成奇怪的形状和图案。光线非常微弱,因为天花板是黑色的。印第安人低下头,下巴抵在胸口,眼睛缓缓睁开,盯着那双摆动着的手。

苏克西安的双手以迅速、优雅又复杂的方式移动着,移动的状态可以像任何事物。既像女青年会成员跳希腊舞,又像地板上成卷的圣诞彩带,随你想象。

印第安人结实的下巴靠在坚实的胸膛上,慢慢地闭上那双瞪得如同蟾蜍的眼睛。

“不用这个我也能催眠他,这只是表演的一部分。”苏克西安轻声说。

“是啊。”我看着他紧致结实的喉咙说道。

“现在给我林德利·保罗接触过的东西,”他说,“这张卡片就行。”

他悄无声息地站起来走到对面的印第安人面前,将卡片别在印第安人额前的流苏上,接着又坐了下来。

他开始用一种我听不懂的奇怪语言嘀咕着。我则盯着他的喉咙。

印第安人开始说话了,他的嘴唇一动不动,发出的声音缓慢而沉重。他吐出的话语沉重有力,就如同在烈日下要拽上山坡的巨石。

“林德利·保罗是坏人。和老板的女人上床。老板很生气。老板的项链被偷了。林德利·保罗得把项链找回来。坏人杀了他。嗷。”

当苏克西安拍手时印第安人的脑袋猝然一动,那双小黑眼猛地睁开。苏克西安看着我,英俊的脸庞毫无表情。

“做得干净利落,一点也不花哨。”我指着印第安人说,“他坐在你的膝盖上感觉有点重,是不是?自从合唱团的女孩儿不穿紧身衣后,我就没见过一个像样的口技表演。”

苏克西安笑得很微妙。

“我一直在注意你喉咙肌肉,”我说,“不管怎样,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保罗曾与某人妻子有染,因此有人心生嫉妒,想要收拾他。作为理论来说,这有一定的道理。因为普伦德加斯特夫人并不常佩戴这个翡翠项链,在抢劫发生的那晚有人知道她戴了项链,而她丈夫会知道这一点。”

“这很有可能,”苏克西安说,“既然你安然无事,也许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杀害林德利·保罗,而仅仅是想教训他一顿而已。”

“是啊。而我还有个想法,这点我之前就该想到。”我说,“如果林德利·保罗真的惧怕某人并想留下信息,那么卡片上可能还写着些东西,用隐形墨水写的。”

这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但笑容相比之前多了些皱纹,对我来说短时间内难以判断。

乳白色球内部的光突然熄灭。房间里瞬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踢翻所坐的凳子,掏出枪向后退。

一阵空气袭来,带来强烈的泥土气息,这有点诡异。即使在完全的黑暗之中,印第安人也对时间和空间的把握无丝毫差错,他从后面袭击我并钳制住我的胳膊将我提起。我本可以抽出手,对着前面一番扫射。但我并没这样做,因为毫无意义。

印第安人像蒸汽吊车一样双手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托起。他重重地把我放下,拽住我的手腕反剪到背后。膝盖抵着我背部,像基石的边角一样坚硬。我试图叫喊,但气息卡在喉咙里无法涌出。

印第安人把我甩到一边,倒地时他用双腿钳住我的腿,让我束手无策。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还承受着他身体的部分重量。

枪仍然在我身上,而印第安人并不知情。至少他的表现、举动没有告诉我他知道我有枪。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我试图改变局面。

正在这时灯亮了。

苏克西安站在白色桌子的另一边,靠着它。他看起来更加苍老,他脸上有我不喜欢的东西。好像他要做些并不情愿的事,虽然不情愿但还是要做下去。

“那么,隐形的字迹是怎么一回事?”他轻声说。

这时帘子嗖嗖地分开来,那个瘦黑的女人冲进房间,手里拿着一张散发臭气的白色布块。她把布块捂在我脸上,俯身用发红的黑眼睛盯着我。

印第安人在我身后哼了一声,拉紧我的胳膊。

我被迫吸入氯仿,千斤重负使我的喉咙变得紧绷。浓郁带有甜味的臭气侵蚀着我。

我晕过去了。

就在我晕过去之前有人开了两枪。那枪声好像和我无关。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我又一次在露天之中醒来。这一次是白天,太阳快把我的右腿烤出洞来了。我看到炽热的蓝天,绵延的山脉,矮橡树,还有山丘上盛开的丝兰花以及大片炽热的蓝天。

我坐起来,左腿开始感到针扎似的刺痛。我揉了揉左腿和发瘪的肚子。鼻子里的氯仿散发着臭味,我就像空空的旧油桶一般发出恶臭。

我站起来,并没待在原地,呕吐症状比那晚还糟糕,摇晃和寒战得更严重,肚子也疼得更厉害。我再次站起来。

海上来的微风吹上山丘的斜坡,给我注入一丝微弱的生命力。我缓缓地蹒跚而行,看到红黏土中有些轮胎印。接着看到一个镀铁十字架,十字架之前是白色的,但油漆剥落严重。十字架上镶嵌着灯泡插座,其底座是破裂的混凝土。混凝土中有一个敞开的口,里面露出一个铜锈开关。

越过混凝土底座,我看到了一双脚。

那双脚从灌木丛底下随意地伸出。脚上穿着硬头鞋,那种在战争前夕高校男生经常穿的鞋。我好些年没有看到过这种鞋子了。

我走过去,扒开灌木丛,低头看着那个印第安人。

他宽大粗糙的双手软弱无力地摊在身体两侧。油腻的黑头发上掺杂着少量黏土、枯叶和婆罗门参的种子。日光曼妙地掠过他的灰色脸颊,苍蝇叮着他肚皮上的血渍。他的眼睛似曾相识,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睛了。他们半睁着,却已无神。

他又穿着那身滑稽的衣服,身旁是油腻腻的帽子。帽子上的防汗带还是从错误的一边露出来。他看起来既不搞笑,也不强硬,甚至也不脏兮兮的了。他只是一个可怜又愚蠢的死人,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然,是我杀了他。我之前听到的枪声是我开的,子弹是从我的枪里射出的。

我的枪不见了。我搜了搜身上,发现另外两张写有苏克西安名字的卡片也不翼而飞。什么都没有了。我顺着轮胎印来到满是车辙的路上,并沿着这条路下山。当阳光照上挡风玻璃或车前灯时,汽车会在下方的远处闪闪发光。那儿有一个加油站和几间房屋。更远的地方仍是碧蓝的海水、码头以及面向点菲尔曼公园的绵延海岸线。由于空气中有薄雾,我看不到卡特琳娜岛。

我接触过的人好像都喜欢在那一地区工作。

一个半小时后我才到达加油站。我打了电话叫出租车,车得从圣塔莫尼卡市开过来。我一路开车回到我在伯格伦德的住处,那里离我办公室有三个街区的距离。我换了身衣服,把最后一把枪装进枪套里,然后坐在电话前。

苏克西安不在家,没人接电话。卡萝尔·普瑞德也没接我电话,我并不奢望她能接电话。她也许在和菲利普·考特尼·普伦德加斯特夫人一起喝茶。但警察总部接了我的电话,瑞维斯还在工作。接到我的电话他好像并不怎么开心。

我问道:“林德利·保罗的案子有进展没?”

“我记得让你忘了这案子,我是认真的。”他的声音很讨厌。

“你说没事,但我一直有点担心。我喜欢把事情做得干净利落,我想她丈夫做到了这点。”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问:“谁的丈夫?你个机灵鬼。”

“自然是那个丢了翡翠项链的女人。”

“你当然得打探出她是谁。”

“是这事找上我的,我只是接手了。”我说。他又沉默了,这次沉默的时间很久,我能听到他那边墙上的扬声器传来车辆被盗的警方通报。

接着他流利准确地说道:“私家侦探,我想给你出个主意。也许你能听得进去,因为我的主意旨在让你心态平和。警察委员会给你发了执照,警长给你配了警徽。但任何一个对你有意见的代理巡官都能在一夜之间把这些从你身上收回。甚至我这样的警官都能做到。那么你拿到许可证和警徽后又能做什么呢?不要回答,我来告诉你。你就像蟑螂一样到处找活儿做。然而你只须把那一百美元花在房租定金和购置办公室家具上,然后坐等别人给你带来名流客户。这样你就能冒个险试试他会不会咬你一口,如果他把你耳朵咬掉了,你就能告他故意伤人。你明白了吗?”

“说得好,”我说,“我几年前就这样做了,所以你是不想

破案了?”

“如果我能信任你,我会告诉你我们想逮捕一个精明的珠宝盗窃团伙。但我并不信任你。你在哪儿?赌场?”

“我在床上,一直在打电话。”我说。

“好了,你只须装个热水壶敷在脸上,然后像个乖孩子一样安然入睡,知道了吗?”

“不行,我宁愿出去射杀一个印第安人,就当练手了。”

“菜鸟,只有那个印第安人而已。”

“不要忘了我受的伤。”我喊道,并当即挂了他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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