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一个小时后,我拨打了霍华德·梅尔顿在比弗利山庄的电话。当时我在电话公司的一个小木屋营业厅里,这个地方距离狮峰的主大街有半个街区的距离,在这里几乎听不到射击场里二二口径手枪的打靶声,听不到滚地球发出的咯吱声,听不到各种汽车喇叭的嘟嘟声以及印度之首宾馆的餐厅里乡村音乐的低鸣声。

接线员联系上他后,让我到经理办公室去接听电话。我走进去后关上门,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拿起电话。

“在那里有什么发现?”梅尔顿问我,声音带着浓厚的醉意,听起来像喝了三杯威士忌的样子。

“没有我预期的发现。但是这里发生了你肯定不愿看到的事儿。你是想让我简单地说,还是好好包装一下再说?”

我能听到他的咳嗽声,却听不到他房间里其他的声音。“直截了当地说吧。”他不紧不慢地回答。

“比尔·海恩斯说你的太太对他调情——然后他们发生了关系。她就是在他们喝醉的那个上午离开的。事后,他老婆因此跟他吵了一架,然后他到小鹿湖的北岸多喝了一点酒,凌晨两点才回去。你知道,我只是把他的原话告诉给了你。”

我一直等,梅尔顿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我听到了,达尔马斯,继续。”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淡得跟岩石一样。

“等他回到家的时候,两个女人都走了。他的老婆贝丽尔留下了一张便条,说宁愿死也不愿意和他这个可恶的人一起住下去。从那以后他就没见过她——直到今天。”

梅尔顿又咳嗽了起来,这噪声可是刺得我耳朵不好受。电话线里传来嗡嗡声和噼啪声。一个接线员插了进来,我让她别打岔。中断之后,梅尔顿说:“海恩斯什么都跟你说了,他跟你可是完全不认识?”

“我带了一点酒。他喜欢喝酒,又渴望和别人交谈,酒破除了我们间的障碍。还有更多,我说过那天起他就没有见过他老婆,直到今天。今天她从你的小湖里浮了出来,我想让你猜猜她的样子。”

“上帝啊!”梅尔顿喊道。

“她卡在了码头下的水底木板下面,那个码头是拍电影的人搭起来的。这里的警长吉姆·丁克菲尔德也不喜欢她那副模样。他把海恩斯关起来了,我认为他们把海恩斯带给了圣贝纳迪诺的地方检察官,去接受审讯,还要验尸等等。”

“丁克菲尔德认为是海恩斯把她给杀了?”

“他可能觉得是这么回事,他没把所有想法都说出来。海恩斯上演了一场肝肠寸断的表演,但是这个丁克菲尔德又不是傻子。关于海恩斯,他可能掌握一些我不知道的情况。”

“他们搜查海恩斯的小屋了吗?”

“我在场的时候没搜查,我离开后应该会吧。”

“我知道了。”听起来他现在已经很累,有点儿筋疲力尽了。

“在大选前,这个案子对于县里的检察官来说,可是个好菜。”我说,“但是对我们来说就不一样了,如果审讯,我就必须得出庭,那就不得不起誓,声明我的职业。这从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终究我要说出我去那里做什么。也就是说,得把你牵扯进来。”

“是啊,”梅尔顿的声音有些模糊,“我已经被扯进来了。如果我太太……”他突然停了下来,骂了几句,就好长一段时间没再说话。电话线里传来嘈杂声,不知是山里什么地方发出一阵尖锐的噼啪声,沿着电话线传了过来。

最后我说:“贝丽尔·海恩斯自己有一辆福特,跟比尔那辆不一样,他只能用左脚来做力气活,就把车改装了,现在贝丽尔的车不见了。我认为那张便条不像是自杀留的。”

“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看起来在这次的事情上,我老是受牵制,今晚我再回去看看吧。我能打你家里的电话吗?”

“随时都可以,”他说,“傍晚以及整个晚上我都会在家,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我认为海恩斯不是做那种事情的家伙。”

“但是你知道你太太有喝酒癖,还让她自己住在那里。”

“上帝啊,”他好像没听到我的话,自言自语,“一个带着木质……”

“哦,让我们跳过这一部分,”我低声吼道,“就算不说这个已经够恶心的了,再见。”

我挂了电话,回到外面的办公室,给这个女孩儿付了话费。我回到大街,钻进我停在杂货店前面的车里。街道上满是花哨的霓虹灯广告牌、噪声和发光装饰物。在这干燥的山地空气里,任何声音似乎都能传出一英里远,我都能听到一个街区以外的谈话声。我再次从车里出来,在杂货店买了一品脱酒,才开车出发了。

我上了公路,来到开往小鹿湖的那个岔口时,把车停在一边,仔细想了想。过了一会儿,我就开车朝梅尔顿山里的房子驶去。

通往私家小道的那扇门已经关了,还上了锁,我把车停在灌木丛的一边,从门上爬了进去,轻手轻脚地走在小路的边沿,直到泛着星光的小湖出现在我脚下。海恩斯的小屋漆黑一片,小湖对面的三座房子在山坡上形成了模糊的阴影。水坝旁的水车独自在那儿,显得十分古怪。我竖起耳朵,什么也没有听到,在这座山上连夜间活动的鸟都没有。

我放轻脚步,来到海恩斯的小屋,推了一下门——是锁着的。我绕到了后面,发现另一扇门也上了锁,我像只走在潮湿地板上的小猫一样,沿着小屋悄悄地踱着步子。我推了推一扇没安装丝网的窗户,也是锁着的。我停下来,又竖起耳朵静听了一阵。窗户关得不是很紧,在这样的空气里,木头都干瘪了,缩了水。这里的窗户和那些小村舍的窗户是一样的,都是里面插着,我把小刀插进两扇窗户窗框的缝隙,可是行不通。我紧贴着墙,看了看小湖泛起的闪亮的光,掏出我那一品脱威士忌喝了一口,这使我恢复了活力。我收起酒瓶,捡起一块大石头,使劲儿朝窗框砸去,玻璃没有砸碎,于是我蹿上窗台,爬进屋里。

突然一道光打到我脸上。

一个沉稳的声音说:“孩子,要是我就在那儿休息。你一定累坏了吧?”

这道光似乎把我钉在了墙上,过了一会儿,随着一声电灯开关的响声,一盏台灯亮了,手电筒的光消失了。丁克菲尔德安详地坐在一张莫里斯式的皮革安乐椅上,旁边是一张铺了桌布的桌子,桌布上棕色的流苏从桌子边呆板地垂下来。丁克菲尔德穿着和那天下午一样的衣服,只是在衬衣外面多套了件羊毛风衣,他的嘴轻轻地嚅动。

“那家电影公司在这里弄了两英里长的电线,”他思忖着说,“对这里的人们来说是件好事。孩子,你现在想做什么——除了从窗户跳进来?”

我挑了把椅子坐下,扫视了一下小屋。这个房间是一间小方屋,有一张双人床,铺了一张碎呢地毯,摆着几件朴素的家具,通过一扇敞开的门可以看到后面厨灶的一角。

“我本来是想做点什么,”我说,“从我现在的情形来看,真是糟透了。”

丁克菲尔德点点头,眼睛端详地看着我,没有任何敌意。“我听到你开车的声音,”他说,“我知道你从私人通道往这边走,但是你走路相当谨慎,我都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对你很好奇,孩子。”

“为什么?”

“孩子,你的左胳膊下面不觉得沉吗?”

我冲他苦笑一下,说:“或许我还是坦白好些。”

“好吧,你没必要绕圈子,我这个人还是能包容一些事的。我认为你有正当理由带那把六响枪,是不是?”

我把手伸进衣袋,掏出敞开的皮包放在他粗大的膝盖上。他拿起皮包,小心地拿到赛璐珞窗户旁边的台灯下,看了看执照的影印件,然后把皮夹子交还给我。

“我猜想你对比尔·海恩斯感兴趣,”他说,“你是私人侦探吧?嗯,你的体形干这行挺合适,你的外表也高深莫测,不会出卖你。我还真有些担心比尔。你要搜查小屋吗?”

“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我这儿没什么问题,也不是完全没有必要再搜查,我已经翻查了不少地方。是谁雇你的?”

“霍华德·梅尔顿。”

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嚼着烟草。“我可以问是为了什么吗?”

“找他老婆,两周前突然离开了。”

丁克菲尔德脱下扁平帽顶的斯泰森毡帽,用手抚弄了一下灰褐色的头发。他站起来,解开锁,把门打开,又坐回来,静静地看着我。

“他希望能够避免公众的注意,”我说,“因为他老婆的某种过失可能导致他丢了工作。”丁克菲尔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黄色的灯光把他的一边脸照成了青铜色。“跟酗酒和比尔·海恩斯都没关系。”我补充说。

“你说的都不能解释你为什么要搜查比尔的房子。”他心平气和地说。

“我就是个爱闲逛的家伙。”

有好一会儿,他一动不动,可能在考虑我有没有骗他,如果我没说实话,他又是否该在意。

终于他说:“孩子,这个会让你感兴趣吗?”他从风衣的侧开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的报纸,放到桌子上台灯照得到的地方,把报纸展开。我走过去,看到报纸上放着一条挂着一把小锁的金色细链子。这条链子很短,不超过四五寸长,是被钢丝钳整齐地剪断的,链子上的锁还锁着,这把锁很小,比链子也大不了多少。在那条链子和报纸上都粘着一点儿白色粉末。

“你猜我是在哪里找到的?”丁克菲尔德问。

我把一只手指蘸湿,去蘸了一下白色粉末,放到嘴里尝了一下。“从装面粉的麻布袋里找到的,没错儿,就在这里的厨房里。这是条脚链,一些女人戴这种东西,从来不会摘下来,把这个弄下来的人肯定没有钥匙。”

丁克菲尔德慈祥地看着我,身子往后一靠,一只大手拍打着一只膝盖,笑着看着远处的松木天花板。我用手指转动一根香烟,又坐下。

丁克菲尔德重新把报纸包起来,放回衣袋。“好吧,我猜就是那样——除非你愿意当着我的面再搜索一遍。”

“不用了。”我说。

“看来,我们的想法会很不同。”

“海恩斯的老婆有辆汽车,比尔说的,是辆福特。”

“对,一辆蓝色轿车,藏在离这条路不远的一堆石头里。”

“这听起来不像是蓄意谋杀。”

“孩子,我没认为什么是蓄意做的。这可能只是他的突发行为,也许是把她掐死的,他那双手可是劲儿大得很。他这么干了,就得想办法把尸体处理掉,他肯定想出最好的办法来处理这个事情。对于一个戴假肢的家伙来说,他掩饰得相当不错了。”

“从对车的处理来看更像是自杀了,”我说,“这是有计划的自杀。有过这样的例子,人们通过这种自杀方式,制造一起谋杀案,来陷害他们有所不满的人。她不会把车开得太远,因为她得走着回来。”

丁克菲尔德说:“比尔也不会开太远。那辆车让他来开太蹩脚了,他习惯了用左脚。”

“在我们找到尸体前,他给我看了那张纸条,”我说,“我是第一个离开小鹿湖的人。”

“孩子,你和我可以相处得很好。很好,我们等着瞧吧。本质上说,比尔是个好小伙子——只是在我看来,那些老兵给了他们自己太多特权,一些退伍的老兵在营地待三个月,就表现得跟受过九次伤一样。至于我发现的这条链子,比尔肯定挺熟吧。”

他站起来,走向敞开的门,把烟草吐到了屋外的黑暗中。“我都是六十二岁的老头子了,”他回过头说,“我认识很多家伙,他们喜欢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儿。我想说,穿着衣服,跳进冷冷的湖里,然后费劲儿地游到木板下面,死在那里,也未免太滑稽了。另一方面,我把所有知道的秘密都跟你说了,你却什么都没告诉我。我得跟比尔谈几次,才能知道他喝醉的时候殴打他妻子,这对陪审团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这里的这条链子是从贝丽尔·海恩斯腿上弄下来的,那就足够把他送进他们刚建好的毒气室了。孩子,我们最好都回家吧。”

我站起来。

“不要在公路上抽烟,”他补充道,“在这里这么做可是违法的。”

我把这根没点燃的烟放回衣袋,走出去,进入到黑夜中。丁克菲尔德关掉灯的开关,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孩子,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圣贝纳迪诺的奥利匹亚。”

“那里是个好地方,但是他们没有我们这里这样的气候。太热了。”

“我喜欢这种热天气。”我说。

我们走回到小路,丁克菲尔德转向右。“我停车的地方离湖边还有一小段儿。孩子,我要和你说晚安了。”

“晚安,警长。我认为不是海恩斯谋杀了她。”

他已经走开了,没有回头

。“好吧,我们等着瞧。”他心平气和地说。

我走到后门,爬过去,找到我的车,沿着这条窄小的途经瀑布的路往回走。我在公路上往西转,朝着大坝和通往山谷的大门开去。

在路上我想,如果小鹿湖附近的市民,不继续选丁克菲尔德做警长,他们就犯了一个非常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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