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两个小时我就到了圣贝纳迪诺,也就这次,这里跟洛杉矶一样凉爽,一点也不黏湿。我带了一杯咖啡,买了一品脱黑麦威士忌,加了车油,开始上坡。到泡沸泉的一路都是阴天。到了峡谷的时候,天一下子就放晴了,凉爽的空气弥漫其中。我总算到了大坝,往狮湖平静的蓝色流域望去,可以看到独木舟在湖水上划行,带舷外发动机的划艇和快艇搅动着湖水,平静的湖面因此泛起阵阵涟漪。那些花两块钱换来钓鱼许可的人,看来是要白白浪费时间了,在这余波荡漾的湖水中,恐怕连一毛钱的鱼也钓不到。

我向南岸走,从大坝开始,道路向两个方向延伸。通往南岸的路在一段高高突起的花岗岩间掠过。一棵棵黄松在路边挺直而立,高耸直刺向湛蓝的天空,空地上长着翠绿色的常绿灌木,一些少见的野生鸢尾花、白色和紫色的羽扇豆花和筋骨草花,还有号称“魔鬼的画笔”的橘黄山柳菊。道路的高度降到与湖面持平时,周围就出现了成堆的帐篷,成群的女孩儿,她们穿着短裤,有的坐在脚踏车或者小型摩托车上,有的在公路上悠闲散步,有的坐在树下,炫耀她们的大腿。我在畜牧场早就看够了四处走动的牛肉,对这也不足为奇了。

霍华德·梅尔顿说过,绕过雷德兰兹路旁的小湖,离狮峰就还有一英里。这条马路像磨损的沥青丝带,穿进周围的山脉,山坡上零星散落着一座座小房子。过了一会儿,柏油马路消失了,一条又窄又脏的小路溜进我的视野。在岔口有个牌子,上面写着:“小鹿湖,私人通道,请勿擅自进入。”我驶进私人通道,绕过一块光秃秃的大石头,经过一个小瀑布,穿过一片黄松和黑橡树,在寂静中穿行着。一只松鼠坐在树枝上,把松果扯碎,像扔五彩纸屑一样,把碎片扔下来,用一只爪子生气地拍打松果,像是在对我发脾气。

这条小路突然来了个急转弯,绕过一棵大树,来到一扇五根栅栏钉成的门前,上面也挂着个牌子,写着“私人通道,闲人免入”。

我下车打开门,把车开了进去,又下车把门关上。顺着小路穿过蜿蜒几百英尺远的树林,在树木、岩石和野草的包围中,突然就出现了一个椭圆的小湖。这个小湖就像一滴露珠,滴落在卷起的树叶当中。小湖离我近的一边有座黄色的混凝土建的水坝,坝上搭了一条绳索做的扶手,旁边是一架陈旧的水车。水车旁是一间用当地木材搭建的小屋,上面还带着粗糙的树皮。小屋上竖着两个金属板烟囱,其中一个烟囱里还断断续续地往外冒着烟雾。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斧子的咚咚声。

小湖对岸临近湖水的地方有一幢高大的房子,再远点的两幢稍微小点儿,而且那两幢房子的间隔也远些。顺着小路到对岸的话就远点儿,从大坝过去还近点儿。从水坝这里,朝湖对岸的尽头望去,隐约间能看到一个小码头和一个环形亭子,歪歪斜斜的木板上写着“吉尔卡尔营地”几个字,我看不出其中的奥妙,所以沿着小路来到树皮遮盖的小屋,使劲儿敲了敲门。

斧子的咚咚声音停了,一个男人的喊叫声从后面传过来。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手指玩转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这时,小屋的主人拿着把斧子从屋后绕了过来。这个人很瘦,个子不是很高,没有刮脸,下巴黑乎乎的,有点毛糙,一双平和的棕色眼睛,一头卷曲的灰白色头发。他穿着蓝色劳动布裤子和蓝色衬衫,衬衫敞着领子,露出脖子褐色的皮肤和发达的肌肉。他每走一步,右脚就得往外踢一下,往身体外侧划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他一瘸一拐,一步步地朝我走过来,厚厚的嘴唇间叼着一根烟,说话时带一股城里人的口音。

“什么事儿?”

“您是海恩斯先生?”

“我是。”

“我这里有给您的一张便条。”我拿出便条递给他,他把斧头丢到一边,眯起眼看着便条,然后转过身,回到小屋。再出来的时候戴着一副眼镜,一边看便条一边朝我这儿走。

“哦,是的,”他说,“是老板写的。”他又研究了一遍便条。“约翰·达尔马斯,是吧?我是比尔·海恩斯,很高兴认识你。”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跟捕鼠夹一样粗糙有力。

“你想四处转转,看看梅尔顿的房子,是吧?这是怎么回事?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他不会真是要把房子卖了吧?”

我点燃烟,把火柴扔进小湖里。“他在这里拥有的太多了。”我说。

“如果指的是土地,那当然了。但据说那栋小屋……”

“他说这房子很漂亮,让我过来看看。”

他指了指远处,说:“那边儿,最大的那栋房子就是。墙的外侧用的是抛光的红木,里头用的带节痂的松木,合成的木瓦屋顶,石头铺成的房基和走廊,还有浴室、淋浴器和卫生间。房后的山里还有他的一个蓄水池,灌的都是泉水。不得不说,那可是一栋漂亮的房子。”

我看了看房子,更多的是看海恩斯。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眼睛下面有眼袋,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

“现在要过去看吗?我有钥匙。”

“开了太长时间的车,我有点累了。海恩斯,我敢肯定,喝点酒能缓解一下。”

他对我的提议很感兴趣,却摇了摇头。“不好意思,达尔马斯先生,我刚才已经喝了一夸脱。”他抿了下宽厚的嘴唇,冲我笑了笑。

“这架水车是用来干吗的?”

“拍电影用的道具,他们有时在这儿取景,那头的小码头也是他们建的。他们在这儿拍了电影《松林间的爱》。其他的几处都拆了,听说那部电影不怎么样。”

“这样啊,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喝点不?”我拿出路上买的那一品脱黑麦威士忌。

“我从来都不会拒绝。等着,我去拿杯子。”

“海恩斯太太没在吗?”

他突然用冷漠的眼神盯着我。“是啊,”他慢吞吞地说,“怎么了?”

“因为喝酒啊。”

他放松了,但还是多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拖着僵硬的腿回到小屋。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个像是装奶酪用的精致杯子。我打开酒瓶,倒了满满的两杯,我们坐着,拿起酒杯,海恩斯的右腿在身前伸直,脚有点往外扭曲着。

“我在法国接的这个玩意儿,”说完他就喝了一口酒,“拖着一条假腿的老海恩斯。也好,有它,我才享受了抚恤金,也不妨碍我和女人的好事。敬战争一杯!”他把剩下的酒一口灌了下去。

我们放下手里的杯子,看着一只冠蓝鸦爬上一棵松树,在树枝间跳来跳去,每次都没停稳就又跳了出去,像人在楼梯上跑一样。

“这里空气凉爽,环境优美,就是太冷清,”海恩斯说,“太他妈冷清了。”他用余光打量了我几眼,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些人喜欢这样。”我伸手去拿杯子,像履行义务一样倒满酒。

“我是受够了。因为寂寞,我喝了太多酒。尤其是晚上,更是寂寞难耐。”

我没有插话。他一股脑儿灌下了第二杯酒,我默默地把酒瓶递给他。他喝下第三杯,头偏向一边,舔了舔嘴唇。

“这可有点儿意思——海恩斯太太没在。”

“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们该把这个酒瓶子藏到小屋里看不到的地方。”

“嗯哼。你是梅尔顿的朋友?”

“我们认识,不很熟。”

海恩斯看着对面那幢大房子。

“那个该死的小骚货!”他突然咆哮起来,脸都扭曲了。

我盯着他。“害得我失去了贝丽尔,这个可恶的小骚妇,”他愤恨地说,“非得找我这么个一条腿儿的家伙,非得把我灌醉了,让我忘了自己跟其他家伙一样,有个可爱的太太。”

我只是等他说完,没有打断。

“连他一块儿他妈的见鬼去吧!让那个小骚货自己留在这儿。我又不是非要住这该死的小屋。我可以去任何我喜欢的地方,我有抚恤金——战争抚恤金。”

“这是个居住的好地方,”我说,“再来一杯吧。”

他喝了这杯酒,生气地瞪着我。“这是个让人恶心的地方,”他大声喊,“一个男人的老婆离家出走了,他不知道她的去向——甚至可能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他左手攥成了铁一样的拳头。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松开拳头,倒了半杯酒。酒瓶看起来已经见底儿了,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都不认识你,就跟你说这么多。”他吼叫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厌倦了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就是个浑蛋——连人都算不上,一个彻头彻尾的浑蛋。她的长相跟贝丽尔很像,身材一样,头发一样,连走路也像极了贝丽尔。真是活见鬼了,她们可能是姐妹。可是又很不一样——你知道我指什么。”他不怀好意地斜睨我,已经显露出点醉意。

我投去了表示认同的目光。

“我是过去烧垃圾的,”他皱着眉,挥动着胳膊,“她从后阳台出来,穿了件跟玻璃一样透明的睡衣,手里拿着两杯酒,用专门勾引男人的魅惑眼神看着我,还冲我妩媚地一笑。‘喝一杯吧,比尔。’是的,我喝了,喝了十九杯。后来发生了什么你也能猜到。”

“很多好男人都会碰上这种事。”

“让她自己在这里,这……!那时他在洛杉矶鬼混。贝丽尔离开了我——到星期五就两周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彻底愣住了,感觉全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到星期五就两周了,也就是一周前的星期五,八月十二日——梅尔顿夫人可能去往厄尔巴索的那天,当天她去了山脚下的奥利匹亚旅馆。

海恩斯放下手里的空杯子,手伸进扣着纽扣的衬衣口袋,掏出一张破旧的纸条,递给我。我轻轻打开,上面有铅笔写的字迹。

“我宁愿死也不愿和你再多待一刻,你这个可恶的骗子。贝丽尔。”——这就是纸条上所有的内容。

“不是第一次了,”海恩斯狂野地笑道,“只是第一次被抓住而已。”他大笑起来,接着又眉头紧皱。我把纸条还给他,他把纸条装进口袋,扣好扣子。“我到底是怎么了,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一只冠蓝鸦在啄着一只大啄木鸟,而啄木鸟鹦鹉学舌般用同样的叫声驳了回来。

“你太孤单了,”我说,“你需要说出来,一吐为快。再来一杯吧,我也有份儿。那天下午你不在——她就离开了?”

他坐在地上,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把瓶子放在两腿之间。“我们吵了一架,我就开车去了湖北岸,找一个我认识的家伙。我心里愧疚得很,想让自己好受点,只能去借酒消愁了。喝了个酩酊大醉,因为这个假肢,我车开得很慢,再回到家差不多就两点了。她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了这张纸条。”

“上周之前的星期五?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收到她的信息?”

我问得太细了,他用严峻、质疑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幸好,只是一扫而过。他拎起酒瓶,对着瓶嘴儿郁郁寡欢地喝起来。“小子,这酒瓶要空了,”他说,“她也滚开了。”他猛地用大拇指指向湖的另一边。

“可能她们吵了一架。”

“也可能她们一起走了。”

他粗声笑起来。“先生,你不了解我的小贝丽尔,她发作起来可是个母老虎。”

“听起来她们两个都是。海恩斯太太有车吗?我是说,那天你开了你的车,对吧?”

“我们有两辆福特,我的车必须让脚踏油门和刹车踏板都在左边,用这条没事的腿来操作,所以她有自己的车。”

我站起来,走到湖边,把烟头扔了进去。湖水是深蓝色的,看起来很深,因为春汛,水位很高,有那么几个地方,湖水能舔到大坝的最高处。

我回到海恩斯那儿,看到他把我最后的那点儿威士忌都灌下去了。“再多弄点烈酒来,”他急躁地喊道,“欠你一品脱,你不是也喝了嘛。”

“哪里来更多的酒,”我说,“等你愿意的时候,我想过去转转,看看那栋房子。”

“没问题,我们等会儿就绕着小湖走一圈。你不介意我跟你说这么多关于贝丽尔的事儿吧?”

“一个人总得找个时间,跟别人说说他的烦心事。”我说,“我们可以沿着大坝走,你就没必要走那么远了。”

“该死,不行。虽然看起来我状况不怎么样,可我还能走。我也有一个月没在湖边转转了。”他起身,走进小屋,带着钥匙出来,说,“我们走吧。”

我们开始往湖对面那一头的小木码头和亭子走去。挨着小湖有一条小路,在花岗岩巨石中绕来绕去,使得这条小土路变得又高又远。海恩斯走得很慢,一边儿朝前走,一边儿往外踢右脚。他情绪波动很大,只能靠多喝点酒,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一路上他都没怎么说话。到了小码头以后,我就走了上去,海恩斯跟在我后面,他的

脚沉重地踩在木板上,我们走到尽头,穿过开放式的环形小亭子,倚靠在饱经风霜的深绿色栏杆上。

“这里有鱼吗?”我问。

“当然了,有虹鳟鱼和黑鲈。我自己不怎么钓鱼,估计这里有不少。”

我探出身子,低头凝视着这深深的静水,看到水下有阵漩涡,一个绿色的东西游动到码头下方。海恩斯倚在我旁边的栏杆上,眼睛盯着湖水深处。这个码头修建得很牢固,还有一个水下地板——比码头还要宽点儿——看起来以前这个湖的水位要低很多,这个水下地板曾经是停靠船只的平台。一艘平底小船被磨损的绳子拴着,悬在水中。

海恩斯突然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指像铁爪一样刺进我的肌肉,害得我差点喊出来。我看到他弯着腰,眼睛像觅食的潜鸟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湖水,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泛着光。我顺着他的目光往湖水深处看去。

在水下平台的边缘漂着一个东西,模模糊糊的像是一条黑色的袖子,里面有一只人的胳膊和手,不紧不慢地从水下平台探出来,又犹犹豫豫地缩了回去。

海恩斯僵硬地立起身子,眼里醉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惊吓与恐慌。他一声不吭转过身,背对我,沿着码头往前走。他在一堆石头前停下,弯下身子,用力搬石头,我能听到他气喘吁吁的声音。他松动一块石头,挺直宽厚的腰背,把石头抬到齐胸的高度,这块石头得有上百磅重。他搬着石头,拖着假肢,一步步地从码头走回到湖边的栏杆,把石头举过头顶。他保持这种姿势,在那儿停留了片刻,露在蓝色衬衫外的脖子的肌肉撑胀了起来,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用力的呻吟声,然后整个身子猛地往前一倾,把那块大石头投进了湖水里。

石头激起的水花溅了我们一身,那块石头垂直落下,穿过水层,正好砸在水下平板的边缘。石头激起的涟漪迅速扩开,湖水就像烧开了一样翻腾。接着听到从水下传来木板断裂的声音,最终泛起的波浪卷向远处,我们眼下的水又开始变得清澈。一块腐蚀了的旧木板突然冒出水面,扑腾了一下就沉了下去,接着又浮了起来。

湖水深处变得更清澈了,能看到有个东西在里面移动,缓慢地上移,一个长长的黑黑的扭曲的东西在翻滚着往上漂浮,慢慢浮出水面。我眼前出现一件湿漉漉的黑色羊毛毛衣,一条休闲裤,一双鞋子,鞋子边缘还有一个浮肿的膨胀不成形的东西。接着又能看到一缕金色的头发从水里飘散出来,静止了一会儿,又继续飘散。

那个东西又翻转了起来,一只胳膊在湖水里摆动,那只胳膊上的手已经不成样子。一张脸浮出了水面,一团肿胀,稀烂,没有相貌、没有眼睛、没有嘴巴的灰白色肉团,这是一个曾经是一张脸的东西。而海恩斯就那么往下看着这个东西。一串绿玉宝石的项链挂在脖子上,还有一部分嵌在了肉团里。海恩斯的右手紧握着栏杆,透过棕色的皮肤,露出白色的指关节。

“贝丽尔!”他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越过巍峨的山峰,穿过茂密的森林,才传到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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