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亦水岑看到张家明的照片时,一下子惊呆了。

他认识这个人,而且他知道这是个死人。

“不敢相信路东会干出这样的事,不过细细一想,却又真的合情合理。”南宫说。

“而且证据确凿。”亦水岑说,“我的那段录音,你只需要把最后几句作为证据就行了,毕竟事情还没有完结。我不想让检察官知道什么扑克牌事件。”

“放心吧,路东已经认罪了,用不着那录音。”

现在他们正开车前往城郊的看守所,周立生前就关在那里,六年前的一天,在等待终审时,他在那里用一把铁钎戳穿了自己的脖子。

亦水岑和南宫是去调查周立的。

“真是奇怪,驯兽师、占星师和演员的事情,好像和陈若梅的案子一点联系都没有。”南宫说。

“也许真的没有联系,你想,扑克牌迷局一共有十三位持牌人,不可能人人都在同一事件里,故人设了一个庞大的局,但其中有几条独立的环节。每个持牌人都在这些环节上占据一定的位置。阿阳的位置就是引出路东的疑惑,让他最终对占星师起了杀心;作家被选为持牌人的原因也很清楚了,故人用他引出路东的过去,让我最终了解情况;同时,由于作家和陈若梅曾经认识,这样就在形式上把两条线连在了一起。”

“看来故人是个完美主义者。”

“不仅如此,他还一定是个偏执的人,极度追求现实与抽象意义的对应。”

“他在电话里说他在这个牌局之外,而且他从不杀任何人,看来还真是这样。不过,这个人真是太可怕了。”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即使故人站在法官面前,他也无法被定罪。你以什么罪名起诉他?促使他人自杀还是促使他人犯罪?这真荒谬,即使扑克牌的事公之于众他也不犯法。”

“但是之前死了那么多人,如果真相大白,我想故人也逃不掉法律的制裁。”

“不管怎样,占星师被杀一案你算是破了。写报告和准备起诉材料的事就交给助手去做吧,警官。”

到了看守所。南宫找到负责人,向他说明来意。看守所所长找来了当年的狱警。这是个瘦高的老头,当然六年前应该没现在这么老。

“哦,周立吗?我倒是记得那个人,”老狱警盯着亦水岑,忽然说,“啊,我记得你,当年就是你办的那个案子。”

“是的。”亦水岑点头说。

“怎么,为什么现在要过问这个人?”老狱警望着亦水岑,显然他并不知道亦水岑已经不当警察了。

“哦,是这样的,现在遇到一桩案件可能和当年有点联系……我们需要了解一下周立这个人。”

“我想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我的意思是,我们要知道他被关在这里时的言行,特别是他自杀之前的情况。”

老狱警皱起眉头:“我记得那是一个黄昏。我给他送饭时,他叫住了我,他说:‘你相信吗,我没有杀那女孩。’”

“他是这么对你说的?”

“是的。不过这很正常,百分之八十的犯人都宣称自己是无辜的,何况他的案子当时还没有正式宣判。所以我对他说:‘年轻人,这得法官说了算。但如果你真的干了那事,你应该好好忏悔。’”

“然后呢?”

“他没说什么,只是凄惨地笑笑。两个小时后,我再次看到他时,他已经用铁钎刺穿了自己的脖子。由于大动脉破裂,他几乎被泡在自己的鲜血里,当医生赶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亦水岑和南宫互望了一眼。

“他在自杀之前,可有留下什么字条、符号之类的?”

“没有,什么也没有。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他没杀那女孩。”

亦水岑清了清嗓子,“那么,你认为,他真是无辜的吗?”

“这我可不知道。”

“你见过那么多犯人,总有点经验。没关系,说说感觉。”

“这可不能感觉,警官。不过,如果真是无辜的,他干吗不等到判决后?我听说他请的律师挺有名,他完全可以等到彻底无望后再自杀。”

“也许他是不想受那煎熬了。”

“嗯……可能是他爱那女孩,但他又真的杀了她。”

“那为什么他在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自己没杀人?”

“这不代表那就是真话。也许他认为虽然自己杀了人,但这不是他本来的愿望,而是某些客观原因造成的也说不定。”

亦水岑想了想,“在看守期间,有人来探望过他吗?”

“只有他的律师。”

“南宫,这个家伙真的没有任何亲人吗?”

“亦水岑,我开始在想这样一种可能。这个周立真是被冤枉的,或者至少,有人认为他是被冤枉的。”

亦水岑盯着他,半晌才说:“你的意思是说,故人的目的就是这个?让我重新查明这案子?”

“有这个可能。”

“可是其他的谋杀案呢?他需要杀那么多人吗?”

“也许那些案子本来就是出于其他的目的。”

“不可否认,现在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这张关系网里,还缺少几个重要的线索。”

他们开车来到莱辛城艺术大学的校门口。

“我查了那个调色师申宣,”南宫说,“他为几家公司做事。都是搞些艺术方面的设计,我没看出不妥之处。”

“现在重要的是,我要得到一幅他的画。”

“你认为他会送给你吗?”

“多半不会,我只能顺手牵羊。”

他们敲响了申宣的家门。没人在家。他们等在门口,亦水岑静静地抽着烟。

半小时后有人从电梯里走出来,正是申宣。

“真是奇怪,好像你知道我们等在这里似的。”亦水岑说。

“你们要做什么?”

“想到你家里坐坐。”

“即使我并不欢迎?”

“我们需要和你谈谈。很明显,持牌人中,你是最聪明的一个。”

申宣打开了房门,“进来吧。”

房间里依然是空荡荡的。地面上摆放着一些画作,有完成的,也有没完成的,一些画面上只是色彩的组合,很难看出什么特殊的含义。

“这些画是什么意思?”亦水岑指着一幅色彩组合画问。

“哦,你不会感兴趣的,那些只是我的操练。”

“操练什么?”

“对色彩的敏感,你们是不会懂的。”申宣在画台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支笔,在一张纸上缓缓地涂抹。

亦水岑在地板上的坐垫上坐下来。南宫看了看,也坐了下来。

“南宫警官没有来过寒舍吧,我差点以为上次和你来的也是他了,亦侦探,为什么离开了那位律师呢?是不是发现他也同样不可信?”

“呵呵,上次是他硬要和我一起行动。”

“是吗?”申宣顿了顿,“演员的案子你干得实在漂亮,亦水岑,那么你找我做什么?”

“别忘了那只是个小插曲,故人的事情还没了结呢。”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想问问那位教授的事,”南宫说,“施教授,你和他很熟吧?”

申宣笑了笑,“怎么,现在你们怀疑他是吗?”

“你和他是怎样认识的?”

“我想你们也问过他这个问题。我常年住在大学边上,经常去旁听一些课。我曾经对他的课很感兴趣,于是就和他认识了,就是这样。”

“我认为你认识一位搞美术的教授会更合理。”

“那只是你的认为,任何东西都有它的美感,美术只是美感的一种反映罢了。”

“施教授是怎样的人?他曾经是陈若梅的老师,你知道吗?”

“哦,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不知道他曾是那女孩的老师。至于他是怎样的人,我更是无从回答了。”

“你是说真的?”

“是的。你不觉得奇怪吗,你忽然向我打听一位大学教授的为人。”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调色师的手一直在那张纸上画着,他似乎在作一幅画,但是丝毫看不出他具体在画着什么。

“我忽然对你的画产生了兴趣,”亦水岑说,“你也画人的肖像吗?”

“我什么都画。”调色师头也没抬。

“那你是否送过你的画给顾金城?”

“没有。”

“你能给我看看你的画吗?”

“地上的不就是吗?”

“不,我想再多看一点,看看你完整的作品,最好是人物画。我想你的卧室里应该有。”

调色师猛地抬起头来:“亦水岑,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搜查我的房间!”

“我没那么说。”

“申先生,我们需要看看。”南宫说。

申宣面有怒色,但片刻后又露出无奈的表情,他推开卧室门,示意他们进去。

这卧室让两人大吃一惊,整个墙上包括天花板的色彩五彩缤纷,乱中有序,但那些色彩的组合呈现出巨大的冲击力,让人的眼球几乎要爆裂开来,感到头晕目眩。很难想象,申宣是在这样的房间里休息的。

在其中一面墙上,申宣用图钉钉着很多画,这其中有人物画像,也有抽象画。这些画和外面的几幅完全不同,它们表现出强烈的震撼力,有的像湖水般静止不动,有的像是巨浪般要从画面上奔涌而出,这其中甚至有些画面鲜血淋淋,有些画面是男女正在交媾,整个给人一种异样的感受。

申宣在床边坐下来,摆出一副随意参观的姿态。

亦水岑注意到写字台的桌面上,以及一边的地板上都摆着一摞摞的画。这些画好像分了类,地板上那摞似乎都是肖像画。

“你画这种画,是根据真人画的,还是……”

“一半真人,一半想象。”

“什么意思?”

“我会根据随机记住的人的模样和气质,加上自己的理解画出来。”

“这么说你也画过我了?”

“很不幸,我还没来得及。”

亦水岑向南宫使了个眼色,南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申先生,你过来看看。”

申宣起身走过去:“什么?”

“从这里看过去,景色相当好,你为什么没有画过这个场面呢?”

申宣疑惑地看着南宫,似乎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你看,申先生,从这个角度看出去,你想到什么?周围的景色都被房子挡住了,唯独你窗户的视野是开放的,你为什么不珍惜这种资源,把另外三个方向的景色画在其他三面墙上,也好过你那些刺激眼球的色彩啊……”

“我的爱好不用你管!”申宣气呼呼地说。

亦水岑向南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已经得手了。

南宫在屋内又打量了一番,最后说:“我实在受不了这屋里的色彩,我们还是告辞吧。”

“是什么让你演戏的能力增强了?”亦水岑掏出兜里的人物画。

“我在想,是什么让你偷东西的能力增强了。”南宫接过那张画,将褶皱的地方展平,“他不会发现吧?”

“我拿的是那一摞的第二张。他不仔细检查就不会发现。”

“这申宣是个怪人,虽然我不太懂这类艺术,但我觉得他可能真是个天才。”

他们走进一间酒吧,找了张桌子坐下,亦水岑把那张画铺在桌面上,“怎么样,你能看出和陈若梅的画像是否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吗?”

“从感觉上来说,我认为真的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但这可能是由于我的心理暗示作用,”南宫说,“艺术上的事情很难说得清楚,我想只能求助于专家和技术手段了。”

亦水岑说:“我记得局里以前有字迹和画像心理分析的专家小组。”

“现在也有。”

“如果这张画像和陈若梅的肖像画是出自同一人,那陈若梅和调色师就有关系了。这样有四个人的关系又连成了一个网络:陈若梅,顾金城,施教授,申宣。”

“你认为他们彼此认识?”

“在我向施教授提起顾金城家的画像后,我的线人看到施教授大半夜跑到申宣的公寓去,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是那个臭豆腐说的。”

“你想想这是为什么。选择半夜三更去,证明他不愿被人看到,既然如此,何不打个电话了事,只可能因为事情比较重要,他不得不和申宣面谈。”

“怎么?你认为他们串通好了?他们究竟串通什么?”

“我敢肯定和陈若梅有关,由于陈若梅的事情被搬出来,施教授慌

张了。”

“也有可能他们相互在猜疑着什么。”

“你是说施教授和申宣?”

“对,有没有这种可能,施教授以为申宣干了什么,因为他知道扑克牌排序的事……”

“不,更有可能的是,他和申宣同时知道那张画像是怎么回事。”

“唉,”南宫说,“可惜顾金城死了,也没有亲戚朋友,我们无法调查。”

南宫接了个电话,放下电话后他对亦水岑说:“你猜是怎么回事?局里的同事打来的,他说有人向刑事调查局打电话找亦警官。”

“找我?这种事很久没发生了,是谁?”

“那位老狱警。找不到你后,同事才想到了我。”

“他一定想到了什么有关周立的事,他留了电话吗?”

“没有,但我想他还没有下班,我可以打电话到看守所去找他。”

电话通了,南宫告诉对方他要找那位老狱警。

“南宫警官?刚才我打局里的电话找亦警官,他们说没这个人……”

“他离职了,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

“哦,关于周立,他可能曾经叫他的律师帮他寄出过一封信。”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曾经问过我,我说,虽然是私信,但如果从看守所寄出,就会留下地址记录。我建议他让律师带出去,这也没什么不合情理的。”

“他让律师寄了吗?”

“不知道,我只记得有这回事。不过我打电话其实是要说另一件事。你们离开看守所后不多久,一个人自称是记者,也要了解这个周立的情况。但我们觉得可能有问题,就打发他走了。”

“这人是什么模样。”

“瘦瘦的身材,三十多岁……”

“是不是面色白皙,头发略卷,尖下巴,穿橙色的衬衫?”

“哎呀,是的!你认识他?”

“是的,谢谢!”

南宫放下电话,“你知道那人是谁吗?申宣!申宣也在调查周立的案件!他是个不问世事的调色师,干吗关心这件案子?”

“因为他有问题。”亦水岑也激动起来。

阳浊坐在亦水岑和南宫的对面。他接到电话马上赶来。现在一脸不安,像是准备受审一样。

“阳律师,周立曾让你帮他寄出过一封信,有这回事吗?”

“我想想……对,有这回事。”

“信是写给谁的?”

“不知道。我没有看上面的地址。这种事情很正常,不是吗?”

“这封信可能是寄给他的亲人的,你为什么没注意呢?”

“啊,当事人让我帮他寄信,我只需要把信塞进邮筒就行了,这和案子并没有什么联系啊。”

“那么,你还有没有印象,那信是寄往外地还是……”

“应该是外地的……具体是什么地点,我实在是记不清了。”

他们沉默片刻,“阳律师,你当初宣称周立是无辜的,当然了,这是你的辩护策略,但你相信吗?”亦水岑说。

“亦先生,我们谈过这个话题了,我觉得周立没对我说实话,我不相信他是无辜的,可是他坚持那样说,我也只好硬着头皮为他作无罪辩护的准备。”

“然后他自杀了,省了你一件麻烦事。”

“可以这样说。”阳浊吸了一口气。

“好了,阳律师,你先回去吧。”

看着阳浊匆匆走向店外,最后消失的街道上,亦水岑对南宫说:“你说那封信有问题吗?”

“说不准。这个情报来得有点迟。”

“我们不妨这样设想,一个将死之人寄出的信,必然有重要的事要说。”

“寄信时离他自杀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我不认为那是他决定自杀的绝笔。”

“但是,即使他不自杀也难逃死刑。这样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封信,难道没有一点意义?他不可能真的没有家人或者挂念的人,这封信一定是寄给家人的。你到底有没有查他老家的档案?”

“好吧,”南宫有气无力地说,“我会查的。”

连着几天,莱辛城持续阴雨。南宫没有和亦水岑联络,亦水岑知道他正在做该做的事情。而亦水岑却觉得自己无事可做,其实他是感到累了。

好在阿阳住在这里,他还有个人说说话。他希望故人再次打电话来,可是没有。他有时一连几个钟头凝视着墙上的关系网络图,希望自己能从中得到某种灵感,但灵感并没出现。

有时对案件的理解并不是层层推进,而是从整体上加以感知,仿佛从一片沙丘之上,看到某种似有似无的轮廓。对路东的案子就是这样,他并没有很直观的线索,但最后的推论正确。

可是故人显然不是路东那般单纯。

有时亦水岑想着陈若梅的画像,感觉那双眼睛里有话要说。他发现这起案子多处和艺术扯上关系。传奇侦探菲洛?万斯把每件谋杀案都看成是一件艺术品,探案的过程即是对艺术品的鉴赏,想来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亦水岑就这样无聊地度过了几天,有时看看书,有时和阿阳聊聊天,但大都和故人扯不上关系。

这天下午,南宫来了电话。

“亦水岑,”他说,“我有些结果要给你,你在家吗?”

“在家。”

“你在干什么?怎么听起来无精打采。”

“我一直在等你电话。”

“我一会儿就到。”

没多久,电话再次响起,这回是故人。

“你好,故人,你怎么样?”这次是亦水岑先开口问候。

“亦水岑,感到你的精神很委靡。”

“我无事可做,更关键的是,我不知道你是谁。”

“你不能这样,”故人激励道,“不能被困难压倒,不然你的人生就失去光彩了。”

“谢谢你,你知道吗,有时我会以为你真是我朋友。”

“你会发现我是的。顺便说一句,那个影星的事你干得很漂亮。”

“托你的福。”

“亦水岑,我不陪你聊了,你这种状态可不行,赶快振作起来吧。”故人挂了电话。

阿阳在一旁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真可笑,这像是你的敌人吗?”

“说实话,我并不肯定他是我的敌人。”

“那他为什么要给你出难题?”

“说不定是他自己遇到了难题。”

南宫来了。亦水岑告诉他,二十分钟前,故人刚刚打来电话。

“他没说什么吧。”

“没说什么,他让我要振作。你带来了什么消息?”

“首先,钝刀已经被我们正式通缉,不幸的是现在几乎找不到他;第二,画像的分析结果出来了。”

“是吗?”亦水岑坐正了身子。

“符号心理实验室的专家分析,前后两张画像的用色特点,下笔顺序,以及细微之处的技巧处理,很大程度上都是一样的。所以……”

“所以这是同一个人画的!”

“对。可这只能说明顾金城有一张申宣画的人物画。仅此而已。不过,在你的关系网络图中,申宣应该成为一个重点人物了。”

“为什么申宣会画陈若梅?这至少说明了一件事,申宣和陈若梅认识!他不可能在街上见到一个人就能凭记忆画出来——至少不会画得那么逼真。而他把这画像送给了顾金城。”

“也许是顾金城请他为陈若梅画像的。”

“不可能,顾金城怎么会和申宣认识?”

“这可说不定,他们两个人都是怪怪的,再说顾金城还有怪癖!”阿阳在一旁插嘴。

“你的意思是顾金城和申宣……不可能,他们完全不是一类人……另外,陈若梅怎么会和顾金城……她的思想那样深邃……”

“世无定事,不过,我倒可以再告诉你一些事,你一定会跳起来的,是关于周立的情况。”南宫慢慢地喝了口茶,好像是故意卖关子。

“快说吧。”

“我去离看守所最近的邮局和律师家附近的邮局都查了记录,时间锁定在周立终审前的那段日子。”

“嗯……信多半是从这两个邮局寄出去的。”

“说实话我根本没抱希望,邮局不太可能留有记录,再说周立不可能写上寄信人的地址,而我也不知道收信人的地址。”

“是不太可能查到……那你查到了吗?”

“很意外,我查到了一些东西。一般的信件并不可能留下记录,邮局不会干这种繁杂的事,但不包括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

“我向工作人员说明情况,希望他们查一查那段时间所有的寄信记录,那工作人员告诉我说:‘我们不可能知道在某个时间里有谁给谁寄了信,我们只有一些特殊事件的记录,比如要求临时追回的信件。’”

“临时追回?什么意思?”

“就是说有人寄了信,忽然之间又想要把信要回来。这样会很麻烦,而且会涉及个人隐私,因为你无法确定要信的就是寄信人本人,所以如果你执意要把信要回来,邮局会留下身份备案和信件的特殊记录,以便应付日后可能产生的麻烦。”

“这种事情还从来没听说过,不过怎么会有人寄信后又想到去将信要回来。”

“生活中并不是没这种可能,有人可能发现信里的内容放错了,等等。当然现在寄信的人很少,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商业邮寄和快件上面。总之,工作人员为我查了那段日子的追回信件记录,我并不期待发现什么,但结果却让我大吃一惊。”

“怎么?”

“有两封信,都是阳浊寄出后并追回的。”

“阳浊?两封?”

“对。不是一封信而是两封。阳浊为周立寄了两封信,但又要将其追回,不过最后只追回了其中一封。这很费了邮局一番工夫,但阳浊也因此留下了记录。”

“这两封信都是周立写的?”

“那还能是谁?”

“你一定查到了收信人,快告诉我!”

南宫顿了顿,“其中一封信是寄到另一个城市,收信人是个陌生名字,而另一封,也就是最终追回的那一封,你不会相信的——寄到莱辛城艺术大学的公共公寓,收信人是申宣。”

“什么?”亦水岑跳了起来,“你是说,周立给申宣寄出了信?”

“对,看看吧,原来他们两个也认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关系,一个人在死前寄信的,必定是关系特殊的人!”

亦水岑站起来,在屋内走来走去,“这帮浑蛋,他们一直都在骗我!”

“这怪不得他们,在他们眼中,你也未必可信。”

“南宫,你能查到另一封信的收信人情况吗?”

“我想可以。不过这可能要花上一些时间。信上的地址不在莱辛城,而是在周立的老家。”

“我想那应该是周立的家人。”亦水岑说,“周立写了两封信,一定是想要说什么事,但是律师阳浊为什么要将那两封信追回?他追回的日期距离寄信日期间隔多久?”

“一天时间。那封寄往外地的信没能被追回,是因为当天已经发出去了。”

“这就很有意思了,”亦水岑显得很激动,“让我们做这样的设想,阳浊帮周立寄出了两封信,但是,他忽然改变主意,想擅自看看信里的内容,于是他花了好大力气去追回两封信。但最后只追回了申宣的那封。让我们想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如果他有偷看别人信件的癖好,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偷看?他在那一天之间想到了什么?”

“说不定是周立让他追回的。”阿阳在旁插话说。

“不可能。如果是周立让他追回,我问起阳浊这件事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就是说,当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至少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事情。然后他追回了寄给申宣的信,我猜他还看了信的内容。”

“不仅如此,我想他还去找了申宣,”亦水岑说,“在持牌人见面时,我觉得他们两个之前就像见过,只是互相不愿道明。”

“就像我和路东那样。”阿阳说,“那么很可能是阳律师看了信中的内容后,去找了申宣。”

“我想有必要问问他们两个。”亦水岑拿起电话。

一连拨了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听。

“奇怪,阳浊从来不会不接电话。申宣也是一样。”

过了一阵,亦水岑又打电话,依然没人接听。

“南宫,不好,我预感有事情要发生。你查到了六年前信件记录的事,可能有其他人知道。”

“你是指……”

“申宣。现在看来这个人很有问题,记

得老狱警说的话吗,他装成记者去查周立的事。他为什么要暗中查这件案子?他不是警察,但头脑好用得惊人。”

“这么说来,他不会是故人吧。”

亦水岑想了想,“我倒在想另一封信的收信人,这个人是一直没在整件事情中露面的,正符合故人所说的在牌局之外。那人叫什么名字?”

“张家明,很普通的名字。地址是M市。”

“想想,这封信没有被追回,张家明收到了信,他知道一些事情,却一直没露面……如果说要找一个人是故人的话……”

“非张家明莫属!”

“找到他!”

亦水岑是乘当天的班机到达M市的。南宫太忙走不开,所以亦水岑决定亲自走一趟。

周立就在这个城市出生,他在去莱辛城上学前的户籍保留在一个亲戚的户头上。亦水岑怀疑那个人就是张家明,可是那个亲戚并不叫这个名字,而且由于城市的开发,那个亲戚的去向现在也无从知道。好在信件上有张家明的地址。

亦水岑找到了那个地址,六年前周立往这里寄出了一封信。随后他的律师试图追回信件,不久之后周立自杀。

亦水岑忽然觉得,周立的自杀似乎也和这件事有关。那段日子一定发生了什么。

可是那个地方没有叫张家明的人。

亦水岑一阵失望,他真怕张家明的情况也和那个亲戚一样无从查起,城市变迁中,消失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他在这条街上挨户打听,最后,在一个小巷子口上,一位正在吸烟的老人说:“张家明?你找张家明?那个铁匠?”

“铁匠?你知道他?”亦水岑立刻把写在纸上的地址给他看。

“他以前是住在这个地方。”老人说,“后来就搬走了,据说是去了莱辛城。”

“什么时候搬走的?”

“记不清了,大概是五六年前吧。谁会在意他这种人。”

“他为什么去莱辛城,你有听说吗?”

“好像是说去找他儿子。”

“找儿子!”

“他和儿子关系不好,他儿子甚至改名换姓,把户籍转到一个亲戚名下,出去读书后,再没和他父亲联系。谁知道这张铁匠为何突然想儿子了……”

“他儿子是不是改名叫周立?”

“不清楚。”

亦水岑谢过那老人,现在他有点头绪了,张家明应该是周立的父亲,周立的那封信是写给他爸爸的,他早年和父亲交恶,出事后却牵挂父亲,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张家明既然去了莱辛城,为什么一直没以周立亲人的身份出现过?连周立的尸体都没去认领呢?

亦水岑又跑了很多地方,誓要找到张家明的资料。当他路过街头一间屋子时,看见门边牌子上面写着“街道管理处”。他走了进去,向一位中年女人问道:“你们这里有街道的店铺管理资料吗?”

“当然有,”那女人说,“多久以前的都有。”

太好了,亦水岑想,这就省事了。他请这个女人帮他找出张家明的铁匠铺的资料。好说歹说,女人勉强答应了,她花了半个小时翻出了一份旧表格,那上面有张家明的照片。

当亦水岑看到张家明的照片时,一下子惊呆了。他认识这个人,而且他知道这是个死人。这是工匠罗翔。

这是怎么回事?亦水岑的脑袋嗡嗡作响,张家明是工匠罗翔?他虽然没有看到过罗翔生前的面容,但他看过罗翔的照片,他敢肯定张家明和罗翔是同一个人。

仔细凝视那照片,亦水岑忽然发现,周立的眉宇间和这个工匠的确很像,他应该是工匠的儿子没错。

这么说罗翔是周立的父亲!天哪,这个圈又绕回去了。等一下,他记得李林说过,罗翔和杨能是认识的,这和杨能又有什么关系?这个地地道道的农夫,怎么会和顾金城、施教授、阳浊、申宣这样的人扯在一起?

亦水岑的所有思维集中在罗翔身上,他开始回忆曾在罗翔的工匠铺里查看现场的情景,罗翔是被那个面具人杀死的。他是持牌人,他是周立的父亲,也许他认为周立是无辜的……

这些看似扑朔迷离的环节,在亦水岑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动着……

他立刻拨通了南宫的电话:“南宫,我马上回来,帮我联系华默,我要见他。”

“这么说,罗翔死前的一到两个小时里,曾和你聊天?”亦水岑问华默。

“是的,我对你说过。”华默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现在他们在一间咖啡馆里,南宫也坐在旁边。

“我已经了解到罗翔这个人的过去,他是从M市来到莱辛城的,并且他是周立的父亲。”

“我还记得我问起他的家人……他说过,他儿子……”

“可他儿子六年前就死了。”

“现在想来,他的眼神里真的满是悲伤。他只有一个儿子吗?”

“据我所知是的,如果他还有别的儿女,当地的街坊会知道的。”

“等等,他曾说过,他很快就要见到他儿子了。”华默说。

亦水岑和南宫都是一惊。

“如果他见到他儿子,除非他死了。”

“而他在一个小时后就死了,被面具人所杀。”

亦水岑闭上眼睛,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思维……他睁开眼睛:“你能回忆一下他在临死前向你描述的凶手模样吗?”

华默疑惑地回忆了一遍,“就是那个面具人的特征。”

“他说凶手从后院跑了?”

“是的。”

“那么杀黄昆的那个面具人,目击者是怎么形容他的呢?”

“那些邻居说他们并没看得太清楚,只说他的装束像是一部电影里的变态狂。”

“他们只是远远地看见他上了一辆汽车,是吗?”

“是的,一辆灰色的汽车,车牌并不清楚。”

亦水岑愣了片刻,扭头面向南宫:“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们都被耍了。自杀的不仅仅是驯兽师一人。”

“此话怎讲?”

“工匠,工匠也是一心求死,他说过他很快就要和儿子见面。”

“但他是被面具人杀死的!”南宫和华默都叫了起来。

“是的,那个面具人只存在于他的叙述中。”

“你说什么?”华默惊叫道,“你说他是骗我的?根本没有面具人?那么是谁给了他一刀?”

“他自己给了自己一刀。”亦水岑说,“现在想来,后院那堵墙上的脚印也是假造的,我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其实,那不是一个人翻墙时的脚印,而是一个人从墙上下来的脚印——如果你受了主观思想的影响,几乎是觉察不到区别的,还有屋内的血迹,表明有人曾带血移动到了后院口,如果工匠是被面具人所杀,他为什么要在死前费劲地移动,还有那把刀,为什么面具人要将它丢在犯罪现场?”

“那么……那么……”

“现在想来,情况应该是这样:工匠先是在后院的墙上造成有人蹬墙逃走的假象——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布置,说不定在遇到华默之前就已经完成了。其实他可以真实地翻一次墙,但他大概认为两种脚印是没什么区别的。然后他朝自己的要害刺了一刀,再用最后的力气移动到后门口,将带血的刀抛至墙边。唉,我当时就觉得那些血迹,包括院子里那些从刀上掉下的血点,似乎都有点不合常理。”

“但是……关于血迹的古怪,办案的警察难道察觉不到……”

“他们当然察觉得到,可是他们的思维重点在那面具人身上,谁能想到工匠是自杀?工匠临死前清清楚楚地告诉各位街坊,是那面具人干的,这和黄昆被杀一案相同,大家注意的当然只是那个面具杀手。”

“等等!”华默叫了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要撒谎?”

“因为……”亦水岑顿了顿,“因为他想让你误以为他真的死于面具杀手之手,从而让你在下一次行动时,顺利地开枪杀了顾金城。”

“什么?”南宫和华默都瞪大了眼睛,“他的目的是要顾金城死?”

“我想是的。”

“等等!”南宫说,“这有几个漏洞,既然工匠本来就不想活了,而他又想要顾金城死,为什么不亲自去杀了他,再说,华默开枪是因为顾金城正在玩那该死的游戏,工匠怎么知道这时间上的准确性?”

“很好理解。工匠不亲自杀人是因为他不想被当做杀人犯,也许他认为用这种方式才能让他得到快感,或者这才是对顾金城最好的惩罚。至于时间上的准确性,你忘了吗,顾金城干那些事情总是很有规律的,他有固定的会友时间,工匠完全有可能掌握这些规律。”

华默和南宫都陷入了沉思。

“我之前就说过,有人给华默磁带的原因是想让顾金城死。但之前一直有个逻辑问题:那就是,既然有人可以连续杀两个人,为什么不亲自去杀顾金城?而现在这就解释得通了。工匠以自己的死来确保顾金城的死。”

“但黄昆也是被面具人杀的。”

“是的,的确有个杀人者存在。目击者只是远远地看到那个面具人,这给人的冲击并不大,但如果罗翔在临死前自己说出面具人的特点,结合黄昆被杀案,会让人们——特别是华警员,将这个面具杀手深深地印在心里。”

三个人又沉思了一阵。

“难以置信,”南宫说,“他在向顾金城报复,是吗?顾金城和他儿子周立的死有关?”

“恐怕只有这个理由。”

“那他干吗等了这么多年?”

“也许他近期才查明。于是他就设计了一个巨大的圈套,你看,他的确没有亲手杀掉任何人,从他死亡后,谋杀的演绎就开始了,他死了自然也就不在这个牌局里,这正和故人说的一模一样,我想,他就是故人——这个工匠罗翔,就是故人。”

南宫和华默的脸变得铁青:“亦水岑,你没疯吧,工匠一开始就死了,而故人在几天前还和你通电话。”

“那又怎样?死人就不能说话了吗?也许,他在世间留有某个代言人。他可以花钱雇人为他打那些电话。”

“可是那些谈话并不是预先准备好的,完全是一个人在和你临时交谈。你认为他可以雇到这样的人吗?”

亦水岑想说什么,但并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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