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庭还有……鲍勃·泰迪瞥了一眼手表……十五分钟。还有充裕的时间抽支烟。他在司法大楼刑事法院的二楼下了电梯,穿过自助餐厅,走进吸烟花园区。除他以外,还有四五个人在抓紧时间吸上最后几口烟。鲍勃·泰迪还是更喜欢旧的法院大楼,因为在那里,烟民们必须得走到院子里才能惬意地过一下烟瘾。新楼毫无顾忌地炫耀着它的奢华,但如此铺张只为纵容一个坏习惯,总让人觉得有失体面。吸烟花园区里有几张木质长凳,造型很有品位,人们可以坐在上面抽支烟或者喝杯咖啡。花园里点缀着花草和小树,烟灰缸也设计得颇具匠心。尽管如此,这个地方似乎已经带有些许破败的迹象:丢弃的可乐罐和咖啡纸杯,随意乱扔的烟头。

鲍勃·泰迪的一次性打火机几天前就该丢掉了。他连打了几次,才打出一朵小小的火苗来。就在他弯下身子用手拢着打火机点烟之际,手机响了。

打火机熄了火。

“喂?”对方声音刺耳,不会是别人。

“我们谈过的那事,泰迪先生……你记得,你说过我们可以聊一聊。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

“那要看情况,特里克西。那孩子已经开始松口了,只肯对我说话。他说的话不会记录存档。让他……”

“我告诉他了。我看他没什么意见。”

“好。”

“我们得谈谈,泰迪先生。”

“听着,我现在要开会。有机会再来找你。”

“那太好了。”

“我没法保证一定能来,不要紧吧?”

“看着办吧……你说了算,泰迪先生。”

试了好几次,打火机才打着了火。泰迪照着丝刻烟猛吸了一口,同时将大量毒素吸入肺腑。什么低焦油烟,全是骗人的东西,他想。吸这种牌子,烟量得加倍,还是干脆抽乐富门得了。

无数次到庭,已经耗去了鲍勃·泰迪二十五年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而且一般来说他是很欢迎也很喜欢法庭程序的。平民百姓不情愿出庭,无论是作为被告、原告还是证人,而在警察看来,数月的辛劳就是为了让自己经办的案子在这里做个了断。这儿,你可以把你的案子装进胜诉的案卷,也可以目送它消失在抽水马桶里。鲍勃·泰迪在这里可谓如鱼得水。

较之旧法院,新刑事法院虽然堂皇气派,却没有厚重的历史气息、错落无章的布局和无数可做秘密交易的犄角旮旯。它给人们提供了宽敞明亮的空间和舒适齐全的设施,一个自负而又富裕的小国所期许的设施,在这里应有尽有。当年设计这座建筑的时候,这个国家还处于富得流油的繁荣期,钱实在太多了,那些收入丰厚的人士成天只是坐着,琢磨怎样变着法子花钱。上流社会的餐桌在这沉重的盛宴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们的崇拜者蜂拥而上,竞相参与这场财富的豪赌,赌罢还能有足够的残羹冷炙留给低薪阶层,把那些骨瘦如柴的人们哄得乐呵呵的。大家都清楚,只要不接连捅出两三个娄子来,这样的金钱体系就会一直照常运转……结果娄子一连捅出了四五个。

堂皇气派的新刑事法院投入使用时,人们已经发现,所谓钱多得花不完之类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起初看上去还只是个技术故障,就像有人需要解开一道小小的算术难题一样。之后,房价飙升,失业率骤增,开了几十年的工厂和企业一夜之间便告停产。上万座宅院和公寓空关着,数百处尚未建成的居民区要么无人居住,要么无人想住。所有这些都是当初减免税收时,靠借贷建起来的。一旦明白过去十年间借以吹嘘和炫耀的财富资本其实都是胡诌出来的,爱尔兰顿时像是一个对着镜子搔首弄姿的少女,被人撞见后脸颊羞得绯红。

鲍勃·泰迪长期供职于司法界,不管其他行业多么萧条惨淡,世上总会有大胆狂徒和宵小之辈,需要有人对付他们。他被减了薪水,但还能凑合。这年头,他没有什么奢望。

一开始他还很怀念旧法院那种相对宽松的氛围,现在那里只审理油水多的民事案件了。但不管在哪里出庭,对案情的精心准备、法庭上紧张的气氛和审问结束后的轻松,都让泰迪觉得十分亲切。法网恢恢,罪犯难逃制裁。就算他们逃了,他也能继续等待时机。罪犯们总会跟你再次较量的。

然而这回,却是他头一遭不是以警官的身份来到法院。几分钟之内他就要走进四楼的一间法庭,准备作伪证。

去他妈的。既然是自己酿的苦酒,喝进肚里时就别抱怨。

一旦在罪名成立之后出庭作伪证,就会遭遇这样的情况。只要你站在证人席上,说出的话却与书面证词不一样,接下来的半小时,辩护律师就会将你狂批一通。

告诉我,警官,你是当时撒了谎,还是现在正在撒谎?

当被问到布赖顿酒吧那晚骚乱平息的情况时,他故意回答得很简单。

“我什么也没看见。”

“不要紧,最好提供一份证词,以备存档。”

“没问题。”

我听见身后什么地方响起一片嘈杂声,当时尽量当作没听见。我还以为只是有谁扯着嗓门说话而已,有时候酒吧里就是这么吵吵嚷嚷的。等我转过身,斗殴已经停止了。

整个过程就此结束。这段证词对当事双方既无益也无害。

那天晚上,当他在布赖顿酒吧的座位上转过身时,那些人已经挥起了警棍。两个白痴被戴上手铐,押到布芒特电视台亮了个相,再到特纳街警局的号子里蹲了一夜。

活该。

那两个痞子大概十八九岁或者二十来岁,仗着酒劲高声嚷嚷,摆出一副硬汉的派头,在酒吧里四处对人品头论足,说着无聊的脏话,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恶狠狠地瞪着那些客人。一个神情紧张的年轻男招待请他们收敛一些,却被骂了声“滚蛋”。他们放肆地笑着,紧闭眼睛,在座位上摇来晃去。

鲍勃·泰迪那天去拜访一位也许能在保险诈骗案里派上用场的证人,结果无功而返。他挨过了没吃午餐的漫长一天,正在酒吧里胡乱吃些东西。两位面色不善的警察就在此时来到了布赖顿酒吧,看上去就像是不得不打扰别人的茶歇时间。两个痞子很快清醒了过来。这年月就连一份只能拿到底薪的工作都有几十号人争抢,谁还想在档案里加上一笔警局受审和扰乱治安的记录呢?转眼间,他们现出了蠢男孩的本来面目。其实只要给个警告,勒令他们离开酒吧,这事儿就可以了结了。不料,正当两人摆出一副自愿离开的架势大摇大摆走向门口时,警察之一冲着两人勾了勾手指,令其站住。“来给大伙道个歉吧,哥们儿。真诚点。”

两个痞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脸上兼有尴尬、恐惧和愤怒的表情。

“完了。”其中一个说。

那个警察一挑眉毛。“我可没听出什么悔过的意思。”

另一个痞子心头涌起的怒火战胜了恐惧。“滚你妈的蛋!”

这一骂就如同打响了交战第一枪,两个警察和两个痞子闻声而动。四个年轻人开始了某一类小青年总是巴不得要做的事情……斗殴。

鲍勃·泰迪呷了一口淡而无味的酒吧咖啡。他听到警棍击打人体时发出的钝响。他抬起头,看到高个痞子嘴里倏地迸出一串血珠。他看到另一个痞子蹲下身,抬起一只手护住脸,然后听见一声尖叫,看到警棍一挥将那只手打开,再往回一挥砸在痞子脸上。

整个过程最多也就二十秒钟。泰迪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啃完剩下的火腿奶酪三明治,离开了酒吧。

“鲍勃?”

四小时后泰迪接到了那个电话,当时他在家里,看着一场并不关键的冠军联赛正进行到“关键时刻”。

“我是特纳街警局的德里克·费里。”

“德里克,好久不见。”

两人差不多同一时期从警,还在同一所警局待过几个月。

“是这样,鲍勃,我们有两个伙计今晚在布赖顿酒吧碰上了一起酗酒闹事。其中一个小伙子认出了你,回头想找你说句话,可你已经走了。”

“三明治都吃完了,没必要继续在那里待着。”

“我是想……那两个醉鬼……我们刚发现其中一个的爹是工商部的顾问。”

“够倒霉的。”

“他的父母正在闹腾……已经派了一个摄影师给这小子拍了几张伤情照片。我们的两个弟兄正准备以袭警罪指控那两个白痴。在这种情况下,大概也只能如此了。”

的确。你把某人揍得鼻青脸肿,他的爹又正好挺有来头,那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随便找一个比较靠谱的罪名起诉他,向他的父母和他们的法律顾问倒打一耙,很有可能大家都会同意各退一步,结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什么也没看见。”泰迪说。

“弟兄们就是在琢磨,能不能……”

“抱歉,德里克,整个过程我都是背对着他们的。”

费里沉吟片刻再开口说话,竭力不让声音里透出半点失望的意味。

“不要紧,最好提供一份证词,以备存档。”

“没问题。”

如果这件事情要闹上法庭,泰迪不想当有利于警方的证人。对于给两个醉酒蠢货定罪这种事,他并不是十分热衷,何况他们撞上的两个警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再者,如果他作证说那两个警察不称职,自己必将在警界遭到孤立。在特定情况下,这样做也许没错……但是他并不想为了两个愚蠢的酒鬼轻易葬送自己的职业生涯。

这是生活的法则。看到蠢人……不管穿没穿警察制服……因为愚蠢的原因大打出手,不妨随他们去。可以给那两个混混安个扰乱治安罪,罚点儿钱,完事!但是现在他们的爹妈请出法律界的几位重量级人物,而且双方都不肯退让,几个月之后,此案就要在法庭上浪费时间了。

泰迪的证词空洞至极,就连最初的证人名单上都找不到他的大名。不料,昨晚接到的那个电话却使他来到刑事法庭上。

最好咬定证词中的说法不改口。走上证人席,离开证人席,走出法庭。

他摁灭丝刻的烟蒂,往嘴里扔了一块嘀嗒糖,然后回到室内。

“泰迪警官?”

鲍勃·泰迪走出四楼电梯,只见一位满面皱纹的高个律师正守候在电梯口。他的教名是理查德,但那永恒不变的阴沉表情让他得了个“苦脸迪克”的绰号。他在泰迪当证人的那起案子里任公诉人。“方便说句话吗?”他问。他的手里拿着一叠纸。

泰迪点点头。“苦脸迪克”带着他来到玻璃走廊上,从这里能俯瞰下方被整座建筑围绕起来的巨大圆形中庭。他摘下假发,理了理稀疏的灰白头发,再戴上假发。他用了几秒钟,将假发捋齐,同时俯视着正在底层大厅里悠然闲逛的渺小人影。他抬头瞅着泰迪,就像医生打量着一个得了什么疑难杂症的病人。

“咱们遇上麻烦了。或者说得确切一些,是你有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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