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卷三步并作两步地回到自己的部长室里,把闲杂人等屏退之后,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下,恶狠狠地瞪着桌上的电话。

桑江高明——当他怀疑三泽彻就潜伏在县内的时候,这个名字曾经一瞬间掠过他的脑海,没想到这个不祥的预感成了现实。他本来以为,一个低三下四的讨债打手,应该不可能会和大老板有所接触,没想到事情就真的发展成那样了。

藤卷把话筒拿了起来。

“我是藤卷。”

“我是桑江。好久不见了。”

明明已经让他等了至少有十五分钟,但是藤卷一开口,桑江就立刻接着回答,也就是说,他一直都把听筒放在耳边。这种执着而殷勤的态度,反而让人有一种被蛇缠上的感觉,觉得不太舒服。不过,桑江这个男人,肯定是故意要给对方这种感觉,所以才一直把听筒放在耳边的。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的部下应该告诉过你,我等一下再回电给你的。”

可不能让对方摸透自己的底细,因此藤卷压下着急的心情,故意先扯些不相关的,而不把话题一下子就导人正题。

“别这么说,千万不要把国民的税金浪费在打电话给我这种人上。”

桑江状似愉快地回答道。语气里带着强硬,但又不失圆滑的感觉。真不愧是“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的地下金融总司令。虽然抓不到他的把柄,但是他和一些放高利贷的关系十分密切,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桑江因为犯下伤害罪而被藤卷铐上手铐,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从此以后,桑江每年都会寄来贺年卡和暑期问候的卡片,偶尔还会打电话来向藤卷请安,有时候也会提供他一些对办案有帮助的情报。但是,这绝不表示桑江对藤卷或警察这份工作有任何同理心;相反,对于当初只不过是一个街头小混混的桑江来说,之所以要一直跟藤卷保持联络,其实也是在反刍当初在侦讯室所受到的屈辱,借此再次确认自己如今呼风唤雨的地位。

“你这阵子好像又赚了不少呢!”

“您就别消遣我了。正所谓盗亦有道,我可是一直乖乖地遵守着这个信条呢!”

“原来如此啊!那就好。”

藤卷重新握好电话。

“怎么样?听说三泽彻跑去找你哭诉啊?”

“就是说啊!可能是他也逃得累了吧!毕竟那小子本来就是个神经质的男人,再加上他又非常担心他母亲的眼睛,所以他打算赶快把罪赎完,然后好好地孝顺母亲。至于杀害陪酒小姐那件事,他说是因为钱的事情起争执,他一气之下就失手把她给勒死了,并不是有意要杀害那个女人的。”

或许自己真的有点小看了这个桑江。没想到就连只在他手下工作过短短的三个月,而且还是在组织最底层的小弟,他也这么尽心尽力地帮他办事。

但是佩服的心情马上就转变成警戒……

“我懂你的意思。只是,三泽真的打算出来投案吗?”

短暂地沉默了一两秒钟。

“您已经知道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了吗?”

“既然你也知道的话,那问题就简单了。那小子遇到派出所警察的临检就给我跑掉了。托他的福,害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办法好好睡一觉。”

“关于这点,还请您多多包涵。他其实是为了要投案才回到这里来的,但是如果在那种情况下被抓住的话,不就成了普通的逮捕嘛。就算他在法庭上强调自己是为了投案才回来的,也没有办法获判减刑吧!”

“投案和自首不一样,光是投案,并不足以获得减刑哦!”

“话是这么说,但是主动出来投案和最后被迫到无路可逃而被逮捕,在法官的自由心证上还是会有点不同吧!”

“这么说倒也没错一……话又说回来了,三泽为什么会三更半夜还出现在运动公园的停车场那种地方呢?”

“这我没问。”

桑江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僵硬。

“听说那里是很有名的幽会地点,他该不会是和女人约好在那里见面吧?”

“那也不是没有可能,谁知道呢?”

“他现在人在哪里?”

藤卷终于问到问题的核心了。

“这我也没问。应该说是我故意不问的,因为要是一个不小心的话,可能会被你们控告我窝藏人犯呢!”

这句话虽然说得合情合理,但是桑江绝对知道三泽的藏身之处。

“在县内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藤卷静静地吐出一大口气。

“然后呢?三泽有说他到底想要怎样吗?”

“他说他想在明天下午出来投案。”

“他想到哪里投案?”

桑江似乎在电话那头微笑了一下。

“在他进入警署的玄关之前,应该不会被拦住吧?”

藤卷停顿了一下之后说道:

“只要有人愿意保证三泽真的有打算走进玄关的话。”

“这点我可以保证。我想三泽应该不会让我没面子才对。”

这种说法真是令人背脊发凉。

“先让我把话说在前头,这可不是什么交易,更不是什么约定,只是为了让逮捕工作进行得更顺利所采取的手段罢了。”

“我知道,这是当然的。”

“那就这样了,我会下令不要在外面动手,等他在建筑物内部一报上名来,就马上进行紧急逮捕……他想去哪一个警署投案?”

“大手中央署。”

“几点?”

“他只说大概是过中午之后不久的时间。”

“我知道了。”

真是麻烦你了……藤卷及时把已经溜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那我就先告辞了……”

“好。”

“啊!对了,对了,还有一件事。你们的不破课长还好吗?”

藤卷大惊失色。停顿了好几秒钟,才想好要怎么回答。

“你们认识吗?”

“还没有到认识的地步,只是想知道他最近好不好?”

“他很好。”

藤卷的语气十分紧绷。

“那就好。那么三泽的事情就有劳您了。”

桑江拖泥带水地说完之后,就把电话给挂了。

藤卷一时之间茫然失措。

桑江高明为什么会认识一辈子都在做警务相关工作的不破……

难道这次的不破失踪事件,桑江也有份吗?不对,如果是那样的话,桑江应该不会主动提到不破的名字才对。但就算是巧合的话,未免也太巧了一点……

由于思绪陷入了无限循环,藤卷干脆放弃了思考。但实际上的情况是思考被感情吞没了。满腔怒火就像火山爆发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脑海中浮现出冬木在开会时的大放厥词……

刑事部有想要压下这件事的嫌疑……

那很明显就是要把事情压下来嘛!而且对我们这个部长会议也是一种背信的行为……

你们还不是擅自对夫人做笔录?有种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公布笔录内容啊!

追根究底,都要怪堀川没事讲那些话,大大助长了冬木的气焰。这个叛徒!他本来还以为堀川是个有骨气的男人,结果说到底,准特考组和特考组毕竟还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县议员选举的情报已经完全被拆穿了,刑事部内部的情报也已经完全被冬木知悉了。好不容易才搞定知能班那一票间谍,没想到就连从刑事部长退休的宝井也牵涉其中的这件事,都被整个摊在阳光下。而且椎野本部长还要亲自出马去问他这件事。不过,宝井毕竟不是省油的灯,应该有办法应付过去。问题是冬木,他会怎么做呢?肯定会动手脚解除那个建筑业协会的空降肥缺,以报复刑事部吧!管他是不是真的跟不破的失踪有关,只要有任何会落人口实的疑虑,就等于是给了他一个“必须切断这个疑虑”的名正言顺的借口。这么一来的话,不管是后年就要退休的藤卷,还是未来刑事部的新人们,都将失去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大好工作机会。

可恶!

藤卷一拳捶在办公桌上。

随着这一拳落下,椎野那张铁青的脸也随之浮现脑海口刚刚在会议上,当藤卷提到桑江的名字时,他那张脸就突然失去血色了,看起来还有几分害怕的样子。

心里突然出现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所有的点都连起来丁……

椎野对不破可以说是全心全意地信赖……桑江在电话里突然提到不破的名字……再加上椎野二听到桑江的名字便露出害怕的表情……说不定,可以用一条线把这三个人连起来……说不定,有什么事对椎野来说是一种威胁……

“看来有调查的价值……”

藤卷自言自语地说道。

说不定,可以查出什么足以撼动N县警部领导人椎野的结果。在组织里握有上司的把柄,就等于是“得到那位上司的信任”。只要椎野决定让那个协会的职位保留下去,就算是冬木也不能反对了。除此之外,如果利用“桑江高明”这个关键词可以揭开这次失踪闹剧的谜底,也可以让乳臭未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冬木乖乖地闭上嘴巴。不破的老婆和官舍都由他自己的人调查过了,再加上他手上还有一张王牌,那就是官舍里的米粉头头发。而且警务部好像也没有拿到什么万用手册。自己可以说是占有绝对的优势。只要像这样利用情报战把冬木扳倒,再让他失去斗志就行了。

藤卷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和桑江有交集的,其实不只有椎野和不破这两个人……

拿起话筒,按下搜查二课副课长的号码。

“喂,这里是搜查二课,我是月冈。”

“我是藤卷。小新在吗?”

“嗯,我想是这样没错。”

“那你就随便搭腔,听我说就好了。”

“好的。”

“是有关于‘吃人不吐骨头’的事。”

“嗯。”

“他有一句口头禅是‘政治是一种娱乐’,对吧?”

“是的。”

“你帮我查一下他跟宝井先生的关系,以及和宇喜多一郎、加山正的关系。看他跟那两个人有没有金钱上的往来。记得一切都要秘密地进行。”

“嗯。”

“拜托你了!还有,千万别让小新或二楼那个人发现。”

“我知道该怎么做。那么我这几天就把简章和贴纸给你寄去。”

把听筒挂回去之后,藤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脑子里的频道切换到桑江和三泽这条线,用内线把搜查一课课长叫了进来。

才过了十秒不到,泷川就走了进来,一脸喜形于色的表情。

“结果你们谈得怎么样了?”

“三泽明天下午应该会去中央署投案。”

“太好了!”泷川小声地叫了一声,“我马上交代下去。要派几个人去中央署?”

“派两组强行犯搜查班过去吧!一组负责中央署的周围,一组负责中央署的建筑物内部。只不过,在三泽进人中央署之前先别出手,毕竟警察也是要讲道义的。”

“我知道了。问题是他真的会出来投案吗?”

“嗯。”

“不管怎么说,他潜伏在县内的可能性还是很高,不如动员所有的机动搜查队,把夜店和旅馆全都彻查一遍吧!”

“不……”藤卷望向空中,“还不需要做到那个地步。”

“什么?”泷川瞪大了眼睛。

在正常的情况下,泷川的提议是最正统的办案手法。要是真的打从心里相信犯罪者说的“明天会出来投案”这种鬼话,那么不管是藤卷还是泷川,今天都不会坐在这个位置上了。但是……

现在在藤卷心里,有一个绝对不是基于刑警思维的想法:万一机动搜查队员在三泽出来投案之前,就先把三泽缉捕归案,可能会惹桑江高明不高兴……

面对泷川探询的目光,藤卷不甘示弱地用力瞪了回去。

“毛发查得怎么样了?”

“什么?”

“就是那个米粉头啊!已经知道那是不是年轻人的头发了吗?”

“啊,呃……关于这点,鉴识课还没有向我报告。”

“如果查出那是年轻人的头发,明天叫城田再去试探一下不破的老婆。告诉他,这次一定要发挥他‘战神’的本事。”

“我会的……”

泷川的脸上还残留着话题被岔开的不满神情,悻悻然走出了部长室。那是一个刑警的背影,有一点驼背,但还是大步大步地往前走……看在藤卷眼里,显得十分刺眼。

藤卷按捺不住地把目光移向窗外。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看了看墙

上的时钟,已经是傍晚六点二十五分。屋内的暖气早就已经关掉了,外头的冷空气正一点一滴地渗透到屋里来。

N县建筑业协会专务理事……他可不是为了要得到这个职位才当上刑警的。他这一辈子都在拼命地追捕犯人,给他们铐上手铐,认为这就是他人生的意义,并且深信不疑。他从来没有为将来的事情操心过。一直到最近为止,他甚至都没有考虑过退休之后的人生要怎么过。

然而……

如果是打从一开始就得不到的东西也就罢了,但是明明已经是到嘴边的鸭子,现在却要他把这只鸭子看成从来不曾出现过,实在太强人所难了。那明明是给这么多年来为办案鞠躬尽瘁的自己的奖赏,明明是他这个从基层干上来的刑事部长爬到事业最高峰的证明……会这样想,或许也代表着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衰老,想要确认自己的人生了吧!就像那个桑江高明一样。

他想要那个职位有什么不对?

藤卷试着为自己辩护,却因为这句话里的辛酸而扭曲了脸,忍不住用手按了按眉宇之间的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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