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了,近来好吗?”连峰的口气很平淡,但始终盯着杯中的咖啡,没有与自己对视,这使得林慧云猜测他约自己到这里的目的,应该不仅仅是为了叙旧。

“不敢说日子过得有多好,但现在作为妻子,作为母亲的感觉很舒服,只能这样说吧。”林慧云用幸福的表情回答,但心头却飘着淡淡的凄楚,她并不愿完全敞开心扉,尤其是在自己曾经的追求者面前。

“嗯,幸福就好,幸福就好。”工作之外的连峰还是一贯不善言辞,“之前,之前我有两位同事已经来拜访过,但还有些问题没有问得十分明确,所以我,我就再次打扰,当然,也想顺便和你这位老朋友老同事聚聚。”

“多谢你了。”林慧云保持着微笑,“但关于案子,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承岩直接谈?”

“也许作为妻子,你的回答更客观,而且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撒谎。”一涉及到案子,连峰忽然像是变了个人,眼神变得凌厉,措辞也有条不紊起来。

林慧云心头一惊,忧愁地说:“你们还是怀疑承岩?”

连峰没有肯定或是否认,而是问道:“许先生好像挺忙碌的,听说就在上个月还去了一趟上海,是吗?”

林慧云只觉胸口怦怦直跳,她难以明白为什么警方对自己的丈夫这样看重,竟然连他最近的行程都调查了。

“对,是参加一个交谈会。”她如实回答。

“那请问他是什么时候回到家的?”

林慧云搜索了一下记忆。“是12号。”

听到这个答案,连峰的神情变得有些奇异,从他眼里可以看到一种“竟然是这样”和“果然如此”混杂的东西。

“慧云,咱们是老朋友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他舔了舔嘴唇,凝视着林慧云的双眼,“我们查到你先生上海一行有着诸多疑点。首先,许承岩乘坐6号的飞机当晚到达上海,交谈会从上月7号至10号,一共进行了3天。”

“对啊。他走之前和我说的行程也是这样的,有什么不妥吗?”林慧云困惑地回应。

连峰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盯着她,过了好一阵才继续:“你还是没看出不对劲儿吗,交谈会结束后,许承岩就应该回来了,如果是当天的飞机,他10号就应该到家,为什么直到12号才回来,为什么多出了两天的空白期。据推理协会的工作人员说,交谈会结束后曾主动提出要给他订回家的机票,但被他拒绝了,许承岩的理由是想去拜访一位老朋友。但是,我们根本查不到他回程的航空记录。”

明白了原来所谓的疑点指的是这个,林慧云大大缓了一口气,反而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连峰语气中带着不可思议。

“这些承岩都已经和我解释过了,协会是想给他订机票,他觉得不应该麻烦人家,就假称要拜访朋友回绝了。他没有乘坐飞机,而是坐火车回来的。”林慧云轻松地回答,“而且他说,当时并不急着回家,所以就有了个意识流旅行的想法。”

“意识流旅行?”

“对,这名词是我想出来的,其实就是买一张回程的火车票,但并不买到终点,而是在其中一个站点下车,游览一下当地的名胜古迹,到了晚上再坐上回程的火车,睡一晚后次日再选择一个站点下车。就像这样白天游玩,晚上则在火车上睡觉,没有特定的目的,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所以叫意识流旅行。”

“他真是这样说的?”连峰的眉头深深皱起,显然他对于这个答案完全没有准备。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林慧云抿了一口咖啡,“其实我和承岩当初的结婚旅行就用了这种方式,只是当时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节省住旅馆的费用,现在想来,还觉得十分温馨。”

林慧云回想着从前的美好,心中一阵甜蜜,回过神来,却不免有些黯然神伤,她已经记不得最后一次享受婚后的幸福感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也就是说,许先生在上海待了3天,其余的时间都在进行意识流旅行?”连峰已经不能保持镇定了,他轻咬着嘴唇,身子微微颤动。

“对,他说至少乘坐了4辆不同的火车才回到家,途中收获不少,对激发灵感、重新写作有很大的帮助。”

连峰没再说话,他垂着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林慧云看着他,如坐针毡,终于忍不住问道:“连峰,你实话和我说,为什么要怀疑承岩,他和柯仁雄的死究竟有什么关系?”

连峰抬起头,满脸愁闷,他叹了几口气,缓缓地说:“不愧是推理小说家,回答得丝丝入扣,完全找不到破绽。”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林慧云秀眉紧蹙。

“现在警方并不能认定他和案子有关。但是抱歉,是我坚持将他假设为嫌疑犯进行调查的。”连峰直视着她的眼睛,“这不免让人觉得我是为了当年的情场失意而找他的麻烦。”

“你不是这样的人,我明白。”林慧云也盯着他,“但是为什么偏偏是承岩?”

“也许你太爱他了,并没察觉什么不妥,但在我的眼里,那两天的空白期太值得怀疑了。”连峰摸出烟盒,点燃了一根,“他如果想做一些掩人耳目的事,就必须抹去这两天的痕迹。你也知道,无论是乘坐飞机或是入住酒店都会留下身份记录,所以乘坐火车是个很好的借口,但是怎么和人解释这两天的行程呢?我本来希望从中找出蹊跷,哪里知道他用一句意识流旅行就把所有都掩饰了。白天在各地游览,晚上在火车上过夜,没有任何解释不通的,我还有什么可说?”

林慧云从来没有觉得丈夫的话有什么不对劲儿,现在听完连峰所作的分析,也不由陷入了深思。的确,除了新婚的时候他和自己进行过意识流旅行,以后就再没有这种经历,为什么这次上海之行他会忽然心血来潮?

“我的问题就是这些,耽误你的时间了,抱歉。”连峰站起身,很勉强地挤出笑容,“我衷心希望你丈夫和案件无关,所以,最好不要告诉他我和你这次的谈话内容。”

林慧云点点头,目送他去前台付账后离开咖啡厅,脑中忽然轰轰回响起一些声音,竟然全是刚才与连峰的对话。

林慧云不知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回到家的,打开门后,只见丈夫正坐在沙发上翻看报纸。

“回来了。”他头也没有抬,“约你的是哪位老朋友?”

“哦,是以前大学的同学,刚好到这边出差。”她保持平淡地回答。

“大学同学啊,我们本来应该尽些地主之谊,请他到家里来吃顿饭。”许承岩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没有任何怀疑。

“其实是个男同学,我是怕你多想。”她故意这样说,试探他的反应。

“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许承岩轻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会吃这种干醋?”

林慧云没有回应,心中却在说,你要是真会吃醋才好呢。

“承岩,我们也好久没有出去旅行过了吧。”她认真地看着丈夫,“最近我在家待得闷死了,不如……”

“那凌凌怎么办?”

“让妈带几天吧,没关系的。”

“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许承岩摇了摇头,“我刚从上海回来,还提不起什么兴致。”

“那好吧。”林慧云失望地点点头,忽然心念一动,转而问,“对了,你上次做意识流旅行,都去了哪些地方?”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许承岩看了她一眼,“也没去什么特别的地方。”

“去过海边吗?我最近忽然想去一个远离都市的靠海的小城镇,什么都不做,只是每天看着潮涨潮退,日出日落。”林慧云按捺着跳动的心,尽量使问话时的表情随意而平淡。

许承岩摇摇头,表情很不耐烦:“如果你真想去就自己去吧,又不是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人陪着呢。”说完就丢下了报纸,直接进了书房。

林慧云待在沙发上,情不自禁地,眼眶中涌出了泪水。

她如何也想不明白,从前那个温柔体贴的丈夫现在究竟是怎么了。

恍惚间,她回想起了他们的相识,记得那是在一个综合性书展上,她所在警局和刑事科学技术协会合办的那本关于刑事警察的杂志也参展了,虽然这并非商业杂志,但上级也指派了推广销售的任务。当天她穿着制服出现在展厅里,因为美貌和特殊的身份吸引了不少目光,但是来咨询的人似乎关心她多过关心杂志,这种尴尬一直延续到许承岩的出现。

当时她只看到一个黝黑清瘦的男子路过展台,但并没有认出他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推理小说家。她硬着头皮挡住了他的去路,递出名片,然后热情地介绍起杂志。他没有表现得很感兴趣,但还是耐心地听她说完,并认真地翻看了杂志样本。翻到中页,他忽然笑了,她有些纳罕,低头看去,只见他翻到的内容是一部当时很火热的侦探小说的连载。

还没等林慧云回过神来,他说愿意把这本杂志推荐给一些朋友,并留下了联系方式。她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离开,直到见到他走向一个人头攒动的展台,听到那里响起了一阵欢呼声,才恍然大悟。

那个展台上挂着一条巨大的红色横幅,上边写着“推理作家许承岩签名售书”。

她那本刑事杂志上连载的,也正是许承岩所写的侦探小说。

这就是他们命运交集的开始,但她更喜欢称这是注定的缘分,之后的相识、相恋、相守在她看来都是水到渠成。她真的好怀念以前的那个许承岩。那时的他还是个极有名的推理小说家,最擅长设想匪夷所思的诡计和描写触人心弦的人性,几乎每部作品都能在畅销榜上位于前列。但私底下的他全然不像个大作家,他从不在出版的小说扉页上贴自己的照片,也从不把名人的标签挂在行为举止上,甚至连邻居都不知道他的身份。

正因为仰慕这份洒脱,她才会义无反顾地嫁给他。婚后不到一年就有了女儿凌凌,他的小说继续多产而优秀,林慧云一直为有这样的丈夫而骄傲,甚至为他放弃了自己原来的事业。但她怎么也想不到,忽然冒出的变故比七年之痒还来早了两年。

他才三十出头,这本是一个作家阅历丰足而且灵感不断的黄金年龄,可谁知道就在他将那个最负盛名的那个侦探系列完结之后,整整一年再也没有写出过任何一部小说。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解释是想歇一段时间后再动笔。她并没有太在意,结果却发现他先是不务正业地担任了某个原创小说比赛的评审,后来又为一部侦探题材的电视剧修改剧本,最近一段时间,他又把心思投入梦幻山庄的那个侦探乐园里。

她曾小心地提醒过他,是不是应该构思新的小说了,他没有正面回答,先说想换一种生活体验,之后便以各种理由搪塞。她终于开始失望,并努力查找这种状况的源头。作为和他生活了五年的妻子,她比谁都了解,他的才华依然丰富而涌动,绝不可能就此耗尽。

一定有别的原因!她试图求助于女人的第六感,但那个答案始终不敢触碰,她宁愿骗自己这一切都会很快过去的。

而就在这时,凶案发生了,她当然不会相信柯仁雄的命案和丈夫有关,也不明白警方为什么会把矛头对准他。作为妻子,她绝对会尽自己所能证明丈夫的清白,只是警方所针对的许承岩行踪不明的疑点,在她看来恐怕含着另一层截然不同的隐情。

记得那天许承岩刚从上海回到家,林慧云将他换下的衣裤拿去清洗,就在她把许承岩的长裤翻过来,准备丢进洗衣机的时候,突然发现他的裤袋内衬上染着一些奇怪的污渍。

她把污渍拿到亮光处仔细查看,才发现这竟然是几个汉字,看样子应该是某些印刷品上的墨迹脱落后粘到了白色的裤袋内衬上。她仔细辨认,依稀可以看出几个字迹:“舟山”“馨香粥店”。

林慧云很快想到,这一定是张粥店的广告卡,许承岩放进裤子后不小心粘上的。因为丈夫从上海回来后和自己解释过曾做过意识流旅行,她猜测舟山也是其中一站,所以便没有在意。

直到连峰提出了关于许承岩上海一行的疑窦,她从来没有想到意识流旅行可以作为抹去痕迹的最好借口,也不愿相信许承岩利用了这一点,所以她做了一个试探。

刚才回到家后,她故意问许承岩,离开上海后,有没有去过海边的城市,如果他的回答中提及了舟山,林慧云心中的石头就放下了,但许承岩的答案显然让她失望了。

林慧云已经可以猜到,离开上海后,许承岩一定去过舟山,但他似乎并不愿别人知道,那张“舟山馨香粥店”的广告卡一定在回家前就被丢掉了,只是他没有料到会在裤袋内衬留下印迹。

许承岩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去过舟山,他去舟山究竟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这些疑问此刻都化作利剑一般刺着林慧云的心,使得她不得不直面

当初第六感对自己的警醒:他会不会有了别的女人?

仔细回忆起来,迹象其实不难发现,这一年来他明显和自己疏于交谈,然后为了参加各种活动频繁地出远门,即便回到家,大多数时间也是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林慧云曾偷偷看过他的手机和计算机上的聊天软件,并没有发现不正常。但这并不能减轻她的担忧,林慧云太清楚了,作为一名思维异常缜密的推理小说家,他如果想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绝对不会留下丝毫能让人轻易找到的证据。

她还怀疑那个狐狸精的甜言蜜语会不会藏在诸多来自全国各地给许承岩的读者来信里。她曾经有一次偷偷地拆开了几封来信,果然发现了一封十分奇怪的信:信纸上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整篇密密麻麻的数字。她拿着信去问丈夫这是什么,许承岩回答说是有些读者太过沉迷于他小说中描述的密码学,希望和他探讨破解的乐趣。她对所谓的密码完全不懂,自然没法反驳,也没法追究。

但是从那件事之后,许承岩把收信地址从家改到了自己的工作室,理由是来信频繁,怕打扰了家庭的正常生活。林慧云再也不能直接接触那些信,这更增添了她的猜测和无可奈何。

从前多少次她选择了逃避,选择了自欺,但这一刻,许多从前她不愿面对的疑问如河川合流,统统汇集到了脑子里。林慧云瘫倒在沙发上,只觉脑袋剧痛无比,不断有一个怒吼如火山般爆发出来,告诉她不能再这样软弱屈服,不能再这样袖手旁观,她现在必须采取行动,必须查清楚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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