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栋小房子,坐落在大峡谷边上,位于索特尔较远处,房子前面围了一圈正随风摇摆的桉树。放眼望去,街道的另一边,疯狂的派对正在进行中,时不时有人从里面出来,他们欢呼着,呐喊着,把酒瓶扔到人行道上,摔得粉碎,就像人们看到耶鲁给普林斯顿来了个触地得分时一样。

我要找的房子围着铁丝网栅栏,里面点缀着些玫瑰树,有一条挂了旗子的通道,还有一个大门敞开的车库,而车库里面一辆车也没有,也没有车辆停在这栋房子门前。我按了门铃,过了很久,门却兀地打开了。

从她那双涂满眼影的眼睛我可以看出,我不是她所期盼的那个人,其余的我就什么信息也读不出来了。她静静地站着,呆呆地看着我。眼前的这个一头棕色头发的性感女人,又高又瘦,脸颊上抹了胭脂,茂密的黑发从中间分开,嘴巴大得可以吞下三层的夹心三明治,身上穿着珊瑚色配金色的睡衣,脚上踩着拖鞋——还有涂得金闪闪的脚趾甲。她的耳垂上戴着一对小铃铛,像小的钟磬一样,被微风吹得叮当作响,发出铜锣般的声音。她缓慢而又满是鄙夷地挥了挥手中的烟,长长的烟斗像一根棒球棍。

“好——吧,啥——事,小矮人?你想要啥东西?你是不是从街对面的美——妙——的派对上走丢了,嗯?”

“哈哈,很过瘾的派对,对吧?我没走错,我帮你把车送回来了。你的车丢了,不是吗?”我说。

对面街上,有醉酒的酒疯子正躺在前面的院子里不停抽搐着,混声的四重唱响彻夜空,把夜空下的一切撕裂成条条细带,并竭尽所能破坏之。当这一幕发生时,充满异国情调的黑妞纹丝不动,似乎连一根睫毛都没动。

她并不美丽,连漂亮都算不上,但是她看起来依旧迷人,让人觉得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在她身上。

“你刚刚说了什么?”最后,她跨出了门,用像烤焦了皮的吐司面包一样柔和的声音问道。

“你的车。”我的手绕过肩膀指向外面,眼睛一直盯着她。她是那种会动刀的女人。

她手中的长烟斗异常缓慢地垂了下来,耷拉到身旁,香烟从烟斗里掉了出来。我迈步向前,一脚踩灭了烟,正好让自己迈进了大厅里。她朝后走了几步,我关上了门。

房子的大厅长得犹如车厢式公寓住宅,粉色的灯光打在铁支架上。大厅尽头处是一排珠帘,地板上铺着虎皮。这地方跟她很合拍。

“你是科尔勤克小姐吗?”我说着,没做其他的动作。

“是——啊,我是科尔勤克夫——人。你到底想干吗?”

她现在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个在很不凑巧的时间来这儿清洁窗户的人。

我左手拿出一张名片,递向她。她就微微动了下脑袋,直接在我手上看名片,“你是个侦探?”她吸了一口气。

“是的。”

她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粗鲁地说着一些短句,然后又用英语说:“进来!这该——死的风把我的皮肤吹得跟餐——巾——纸一样干燥粗糙。”

“我们进来了呀。我刚刚才关了门。打起精神来吧,娜兹莫娃。他是谁?那个矮个子?”我说。

珠帘后面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咳嗽声。她仿佛被牡蛎叉困住了一样跳了一下,接着又努力保持微笑,但是都是徒劳的。

“想要报酬吗?”她温和地说,“你就——在——这——儿等着?付你10美元已经足够吧,不要吗?”

“不要。”我说。

我朝她缓缓地伸出一根手指,说到:“他死了。”

她惊叫着,跳了大概三英尺那么高。

椅子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吱声,珠帘那边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一只大手闯进我的视线,大手一把撩开珠帘,一个白肤金发的大个子男子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的睡衣外面套着紫色袍子,右手握着什么东西,揣在兜里。他一穿过珠帘,就站住不动了,双脚抓地,稳如磐石,下巴突出,黯淡的双眼如同灰白的冰。他看起来活脱脱像那种在橄榄球赛中很难被抱摔的选手。

“亲爱的,什么事?”他语气严肃,粗声粗气地说着,带着那种精气神儿——那种会为了面前这位涂着金色脚趾甲的女人上刀山下火海的气魄。

“我把科尔勤克小姐的车开来了。”我说。

“哦,你可以把帽子摘了,为了轻装上阵嘛。”他说。

我摘下帽子,并表示歉意。

“好吧。”他说,右手仍然死死地藏在紫色袍子的兜里,“那你把科尔勤克小姐的车开过来了。我听到了你说的这个,接着说。”

我从黑妞的身边挤了过去靠近他,而她退缩到墙边,用手掌撑着墙,样子活脱脱像卡蜜儿在出演高中的话剧。空空的长烟斗丢在了她的脚边。

当我迈步走到离大个子六英尺远的时候,他从容地说:“你就站在那儿,我也能听得见。放松点儿。我兜里揣着一把枪,我得学学怎么用。现在接着说车的事怎么样?”

“从这儿借车的那个人不能把车还回来了。”我说着,把手中的名片举到他面前。他几乎只是瞥了一眼,目光又落在我身上。

“那又怎么样呢?”他说。

“你一直都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吗?还是只是当你穿着睡衣才这样?”我问道。

“那他为什么不能自己把车开回来?你省省那些肉麻的叽叽歪歪的话吧。”他说。

黑妞在我身旁发出了一个含糊的声音。

“没事儿,宝贝儿。我来处理这事,你继续吧。”大个子说。

她走过我们身边,快速穿过了珠帘。

我站着静观其变,大个子也纹丝不动。他像一只正在沐浴阳光的蟾蜍,对周遭的一切都满不在乎。

“他不能把车开回来,是因为有人杀了他。现在让我看看你怎么处理这事。”我说。

“是吗?”他说,“你有没有把他带来,证明你说的都是事实吗?”

“没有,但是如果你现在系上领带,戴上帽子,穿戴整齐之后,我就带你去看看什么是事实。”我说。

“你他妈刚刚说你到底是谁?现在就说。”

“我没说,我想你应该可以识字。”我把名片举到他面前,离他更近了一点。

“噢,对。菲利普·马洛,私人侦探。知道了,知道了。那么我现在应该跟你去看看谁?为什么?”他说。

“也许他偷了这辆车。”我说。

大个子点点头。“好想法。他确实有可能偷。他是谁?”

“那个棕色皮肤的小个子,兜里揣着这串钥匙,还把车停在了伯格伦德公寓大楼的角落里。”

他斟酌了一下,脸上并没有露出尴尬的表情。“你手头有点把柄,但是不多,只有一点。我想今晚肯定是警察们的吸烟聚会,所以你在替他们办事儿。”他说。

“啊?”

“你的名片上写着私家侦探。你是不是带了警察过来,而他们躲在门外不好意思进来?”他说。

“没有,就我一个人。”

他咧嘴笑了,晒黑的脸上露出了一排白白的牙齿。“那你是说你发现有人死了,然后拿走了几把钥匙,找到一辆车,径直开到了这里——还孤身一人,没带警察。我说得对吗?”

“没错。”

他叹了口气,“我们到里面去。”他说。他把珠帘撩到一半,为我开路,好让我穿过。“看样子你有些想法我该听一听的。”

我走过他身旁,他转过身,揣着手的那只兜径直对着我。我离他很近时才发现他满脸的汗珠,有可能是因为这灼热的风吧,但是我不这样认为。

我们来到了这栋房子的客厅。

我们坐了下来,透过黑色的地板互相观望,黑色的地板上面铺着一些纳瓦霍地毯和一些深色的土耳其地毯,和其他垫得又软又厚的年头已久的家具一起点缀着客厅。厅里还有一个壁炉,一架小型钢琴,一个中式仿古屏风,还有一个带着柚木轴架的中国大灯笼,格栅式百叶窗边垂着金色的网眼窗帘。朝南边的窗户正敞开着,一棵树干被粉刷得雪白的果树正在窗外摇摆着,给街对面嘈杂的声音中再加了一点节奏。

大个子放松地靠在一把织着锦缎的椅子上,把穿着拖鞋的双脚搁到脚凳上。从我见到他开始,他的右手一直揣在兜里——握着他的枪。

黑妞在暗处走来走去,我听到了瓶子撞得咯咯的声音,和她耳朵上那对铃铛发出的清脆声音。

“没事儿了,宝贝儿。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有人把某个人杀了,这个小伙子觉得我们会对这事感兴趣。你坐下来,放松放松吧。”大个子说。

黑妞仰起头,举起一大杯威士忌,一口气喝了半杯。她舒了一口气,说:“真该死。”满是随意的语气,然后蜷缩到沙发上。她把整个沙发都占满了,她的双腿体积还挺大。我看到角落里她那金灿灿的脚趾甲正在对我眨着眼睛,之后她一直躺在那儿,默不作声。

我掏出一支烟,对此他并没有朝我开枪,我接着点了烟,开始讲我要说的故事。我讲的不全是事实,但有些是真的。我跟他讲了我住在伯格伦德公寓,而沃尔多住在31号房间,正好就在我的楼下,因为工作原因,我一直在暗中监视他的所作所为。

“沃尔多什么?”这个金发男子插话了,“而为了什么工作的原因?”

“先生,你难道没有秘密吗?”我说,他的脸此时有一丝泛红。

我还跟他讲了伯格伦德公寓对面的鸡尾酒吧和酒吧里发生的事情。我没有提及那件印花的开襟外套,也没说穿着那件衣服的那个姑娘。我把她从故事中整个省略了。

“这是一项秘密进行的工作——从我的角度出发。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我说。他脸又红了,咬紧牙齿。我继续说:“在市政府时,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认识沃尔多,然后我就回家了。就是他们找不到沃尔多住在哪儿的那晚,时间正合我意,我擅自搜了他的房间。”

“为了找什么?”大个子声音沙哑地问。

“找一些信件。我可能已经说过我在他房间里什么也没发现——只找到那具死尸。被掐死了用一根带子挂在壁床上——正好不容易被发现。死者个子矮小,大概45岁,应该是墨西哥人或者是南美人,身上穿着一套整洁的浅黄褐色的——”

“够了。我来问你吧,马洛。你是不是在干敲诈勒索的勾当?”大个子说。

“是的。最可笑的是那名棕皮肤矮个子胳膊下还藏着一把好枪。”

“当然,他兜里不会还揣着20来张面值500块的钱吧?你说呢?”

“他不会的,但是沃尔多在酒吧里被杀的时候,身上却揣着700多块的现金。”

“看样子我低估了这个沃尔多,”大个子冷静地说,“他杀了我的人,拿走了他的酬金、枪和其他一切。沃尔多有枪吗?”

“沃尔多身上没有枪。”

“给我们弄杯喝的,亲爱的。”大个子说道,“是的,我确实低估了这个沃尔多,把他看得比特价专柜的T恤还不值。”

黑妞松开腿,起身用苏打水和冰块调了两杯酒。她自己什么料也没加,又喝了小半杯纯酒,然后又蜷在了沙发床上。她那双闪亮的黑色大眼睛严肃认真地看着我。

“好吧,事情就是这样的了。”大个子说着,举起手中的酒杯向我致意。“我没有杀任何人,但是从现在开始,我手中将有一份离婚协议。按照你说的,你也没有杀谁,但是你在警察总署把事情搞砸了。真是见鬼了!人生总是一堆麻烦,无论你怎么看。还好我的宝贝儿还在这儿。她是白俄罗斯人,我在上海遇到的。她就像保险库一样安全,她似乎可以为了五美分直接割开你的喉咙。我就是爱她这点。你可以安全地享受她的美。”

“你在说什么蠢话。”黑妞轻轻拍了他一下。

“你对我来说不是问题。”大个子毫不在意黑妞的娇嗔,继续说:“也就是说,因为你是个探听内幕的私家侦探。有没有办法让我脱身?”

“有啊。不过得花点儿小钱。”

“我就在等你开价。要多少?”

“比如再花个500美元。”

“见鬼,这股热风要把我烧成爱的灰烬了。”这个俄罗斯姑娘深恶痛绝地说。

“500美元我能接受。我能得到什么?”眼前这名金发男子说。

“如果我从中斡旋——你就不会被牵涉进来。如果我没有做到——你就不用付钱给我了。”

他再三思量了一下,此时脸上浮现出皱纹,面露倦色。粒粒汗珠在金色短发间泛着亮光。

“凶杀案会让你招供的,我说的是第二个凶杀案。那样我的钱就花得不值,而如果这钱能平息这事,我宁愿直接就付了。”他嘟囔着。

“那个死了的棕皮

肤矮个子是谁?”我问。

“他名叫利昂·瓦伦萨洛,是乌拉圭人。他是我的另一件舶来品。我做的生意得去很多地方。他当时在切泽尔郡的斯佩齐亚俱乐部工作——你应该知道,紧挨着比弗利山庄的日落大道。我想他应该是整天围着轮盘赌桌工作。我付了500美元,让他帮我干这事儿——搞定这个沃尔多,并且买回一些账单——都是科尔勤克小姐从我账上花的钱,然后把买回的账单送到这儿。真是个不明智的决定,不是吗?之前我把那些账单放在我的公文包里,却被这个沃尔多趁机偷着了。你觉得还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抿了一口酒,扬起下巴看着他。“你的乌拉圭兄弟可能说了一些简单粗暴的话,让沃尔多听得很不顺耳。而那个矮个子心想可能他那把毛瑟枪可以帮他解决这个问题——而沃尔多动作比他快太多了。我不觉得沃尔多是个杀手——至少不是蓄意谋杀。最多算个勒索犯。可能当时他脾气爆发,也可能他只是把矮个子的脖子掐得太久了。于是他必须畏罪潜逃,但他还有另外的约会,那个约会可以让他得到更多的钱。所以他来到附近的酒吧,找他的约会对象,而恰好被仇人撞见——一个恨他又喝高了的仇人一枪崩了他。”

“整件事真是处处是巧合。”大个子说。

“因为这灼热的风吧,所有人今晚都精神失常了。”我咧嘴嬉笑。

“那我的这500美元就毫无保证咯?如果我没有得到应有的掩护,你就得不到这笔钱。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我朝他微笑着说。

“你说的精神失常很对,我对这点表示赞同。”他说着,喝干了他杯里的鸡尾酒。

“还有两件事,”我身体前倾,轻声说着,“沃尔多当时备了一辆逃跑用的车,就停在他被杀的酒吧外面,而且车的发动机还开着。杀他的凶手后来把车开走了。所以按那条思路想的话,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还有一线希望。你懂了吗,沃尔多的所有东西肯定都在那辆车上了。”

“包括我的账单和你的信件。”

“对。但是警察对那种情况都是通情达理的——除非你完全可以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否则,我想我可以到时就在市区里动点手脚,事情就过了。如果你不怕曝光的话——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你刚刚说你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回话。听到他说出答案时我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过度激动。刹那间,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弗兰克·C.巴萨利。”他说。

过了一会儿,那位俄罗斯姑娘为我叫了辆的士。我离开的时候,看到街对面的派对还在尽情狂欢,做着所有派对都会做的事情。我留意到举行派对那栋房子的墙还屹立不倒,看来真是遗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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