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离去后,咸丰帝把散秩大臣、奉宸苑卿肃顺召进书房。肃顺现在是正三品职衔,是协办大学士、内务府大臣文庆的属下,是曾经跟随曾国藩两次出京办差的二等侍卫长顺的老上级。

肃顺走进书房,先抢前一步给咸丰帝磕了请安头,便垂手侍立在一边,等着咸丰帝发问。咸丰帝和肃顺较杜受田还近一层,一则两人年纪相仿,一则肃顺近几年,一直做内廷侍卫领班。从感情上讲,咸丰帝比较愿意接近肃顺,和肃顺讲话也比较少顾忌。

咸丰帝把几份久议不决的折子递给肃顺,道:“肃顺哪,这是几个题目,朕今天就考考你。交不上答卷,朕恐怕是要治你的罪了,你可要用心回答。”

肃顺把几份折子一气儿看完,道:“这都是皇上的事,奴才可不敢妄言。请皇上去考别人吧,奴才不敢答。”说着,又把折子双手递给咸丰帝。

咸丰帝愣了愣,忽然一笑道:“好你个大胆耍滑头的奴才,你笨不说笨,反说什么不敢答!今天朕非让你答。你说,武英殿大学士潘世恩恳请致仕朕应该怎样做呀?”

肃顺眼珠子转了转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潘世恩已历四朝,朝中再无二人可比。已经八十高龄,致仕自无不可,皇上理应恩准。只是……”

咸丰帝急道:“你快说只是什么?”

肃顺答:“只是待遇不可依老例,要优厚一些,这样才不会让那些老臣寒心。”

咸丰帝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按我大清官制,官员致仕或丁忧,不再食全禄,只一次拿出若干俸银即可。这潘世恩已历四朝,家财自是有一些的,只是……”猛地睁开双眼:“肃顺,你这个狗奴才,不准和朕绕弯弯!你说具体点儿,究竟怎么办才算优厚?”

肃顺答:“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可以破格,赏潘世恩食全禄!”

咸丰帝一怔,接着便坐回案边,道:“陈孚恩算不算擅审大臣?”

肃顺低头回答:“奴才说句大胆的话,皇上您别生气。穆彰阿当权以来,结党营私,飞扬跋扈,在朝中结怨甚深。陈孚恩作为他一手提拔的爪牙,不管算不算擅审大臣,都应该剔除军机,着令回籍养病,以消民怨。”

咸丰帝一笑道:“他陈孚恩牛高马大的哪里有什么病?”

肃顺答:“照常理推算,陈孚恩的母亲已九十高龄,皇上可以恩准他回籍尽孝心。大清以孝治国呀!”

咸丰帝一拍桌子道:“你这个狗奴才!你整天在大内,怎么知道那么多。朕再来问你,郑祖琛该怎么办?朕三番五次调兵调饷,怎么广西的乱子越闹越大?”

肃顺道:“回皇上话,长顺在曾国藩身边伴过差,深知他的为人。奴才听长顺讲,曾国藩这个人,确有过人之处。他的廉洁自律、克己为公、忠诚谋国的功夫,天下皆知,而且是真心为国家办事,没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咸丰帝急道:“狗奴才你聋了?朕问的是郑祖琛,你扯长顺和曾国藩干什么?你忘了,曾国藩可是穆彰阿看好的人哪!”

肃顺道:“奴才再放肆地说一句,曾国藩明明是先皇器重的人,怎么是穆彰阿看好的人呢?皇上可别看错了!”

“大胆!”咸丰帝一拍案面道,“你敢顶嘴,朕让人扇你的大耳刮子!”肃顺扑通跪倒,佯作诚惶诚恐道:“皇上息怒,奴才该死,奴才自己扇自己的耳刮子!”说着抬起右手便打,边打边说:“让你胡说八道惹皇上生气!”

咸丰帝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接着说吧,郑祖琛怎么办吧。”

肃顺跪着道:“回皇上话,奴才不敢说了,再说,舌头该掉了。”

咸丰帝道:“朕让你说,你就说,别耍贫嘴了。”

肃顺这才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放出曾国藩,让他戴罪去广西巡抚衙门,实地考察一下郑祖琛的剿匪诸事。郑祖琛剿匪不力或确因不法事激起民变,曾国藩定会如实禀告皇上。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低头沉思了许久,才摆摆手道:“你下去吧。朕还真没考倒你,算你及格吧。”肃顺跪安退出。

紫禁城内已是灯火辉煌,城外的街道行人也渐渐稀少,正是用晚饭的时候。曾国藩挨了陈孚恩莫名其妙的一顿打,昏昏沉沉地被拖回到大牢,不久便睡过去。狱卒送过来的饭,他也没吃。

张老娃子见曾国藩的两腿被打得渗出血,就脱下破褂子给曾国藩盖上,他则缩在墙角里,连连发抖;子夜时分,曾国藩睁开眼时,见张老娃子正在围着自己一圈一圈地跑步,光着的脊背已冻成紫铜色。

曾国藩试着动了动,两条腿却针刺般疼痛,内裤与肉已连成一体。

“老丈,”曾国藩呼唤一声,“快穿上褂子,这是大牢,比不得家里!冻出病,可不是开玩笑的!”

“大人,”张老娃子跑得更欢,“只要小老儿不停步地跑,是绝冻不出病的。您老可是不禁打的。要疼,您就叫。声越大,越不疼。小老儿是试过的,蛮管用。”

曾国藩苦笑一声,顺手把盖在身上的褂子扯下来,道:“穿不穿由你,我是不盖的。”

张老娃子愣了半天神,这才重又穿上褂子,道:“大人哪,还有人敢打您这样大的官吗?”

曾国藩动了动臂膀,苦着脸道:“敢打我的官还不止一个哩。你知道乾隆年间的和珅和大人吗?官至大学士、九门提督,还不是说吊就吊死了!”

张老娃子坐在曾国藩身边道:“我们知道,那和大人可是个头号的贪官,他不死,国家还想好啊?可您老是清官啊,清官挨打,这国家同样难好啊!”

曾国藩急忙用手捅了捅张老娃子,小声道:“老丈,话不能乱说呀!我们爷俩儿拉点别的闲话吧。你是怎么进来的呀?”

张老娃子猛地一瞪眼道:“您老问我,我问谁去呀!我在曲大人家正好好地吃饭团子,突然就来了十几个拿刀拿枪的人,押起我就走,可不就进来了!一直关到现在连堂也不过一个,这都是什么事儿呢?对了,大人,您老该饿了吧?我还给您老留了一个窝窝呢!”说着站起身,走到和门相对的木板壁前,在平台上,拿下一个黄黄的玉米面窝窝;曾国藩惊诧于张老娃子的心细,更感动于他的良苦用心。曾国藩的眼圈儿红了。

曾国藩接过窝窝在手,先问一句:“老丈,你可是吃饱了?”

张老娃子回答:“小老儿是饿惯了的人,只要给口吃的,就能挺上两天,大人咋个能比!”

曾国藩的心里感叹一声:“大清国的百姓苦啊!”便一口一口地吃起来,同时安慰自己:“打脱牙齿和血吞,事已至此,只能忍耐。”

一个窝窝下肚,身上有了力气,曾国藩忽然有些奇怪起来:入狱前,他的癣疾本已发作,何以挨过一顿打之后,全身不仅不痒,反倒比平时轻松了许多呢?敢则自己天生是欠揍的命吗?

他捋起袖管,见胳膊上已结了厚厚的痂,这是癣疾熟透了之后将近愈合的征兆。他愈发纳罕不已。以往,每逢癣疾发作,他是断断不敢躺到地上的,像现在这样,他会痒到彻夜无眠、痒到恨不能一根绳子把自己勒死。典试四川途中他进过一回大牢,那次的癣疾发作险些痒死他!那真是一种人世间再难寻到的痒,能从皮痒到肉里,从肉痒到骨里,从骨痒到髓里!

见曾国藩趴着愣愣的,张老娃子小声地问:“大人,皇上该不会吊死您老吧?”

曾国藩猛地惊醒,随即叹口气道:“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只是别连累族人为最好!晚辈祖上几代务农,虽不光宗耀祖,倒也平平安安,算是没有辱没亚圣的贤名!如今,几个弟弟也都进了县学成了秀才,晚辈的顶子也成了红色。家中,可缺父少母,但不可无家长;一族当中,可以无做官的人,但绝不可缺秀才!秀才是希望之火,秀才是明理之炬,秀才是书香的根基呢。”

张老娃子把嘴张成半圆,许久才道:“大人讲得这些话,小老儿是听不明白的。小老儿只知道,不糟蹋百姓的官兵是好官兵,能让百姓吃饱饭的皇上是好皇上!刚才大人提什么秀才,怎样的人家能蹦出一个秀才呀?那得几个菩萨保佑啊?就拿我们村来说吧,六十年光景,去年才出了一个秀才,全村唱了三天大戏呢!祖宗都跟着沾光啊!大人哪,那面子阔的,小老儿到死都忘不了!啧啧。”

张老娃子闭住嘴,沉浸到自己的美好回忆中去了。

望着老娃子,曾国藩一阵悲哀:民智不开,圣人无奈!呜呼!

早朝时,刑部的满郎中和一名下级官员来到大牢中,把曾国藩提出大牢,一直押往勤政殿。曾国藩默默地跟着,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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