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来到刑部大堂,却见祁寯藻和文庆早已等在那里。

一见曾国藩进来,祁寯藻徐徐说道:“曾侍郎,出了大事了!老夫正在和文大人商议对策,就等你来。”

曾国藩一惊,忙问:“大司寇,何事如此惊慌?”

文庆道:“劳那米在狱里服毒自杀了!这可如何向皇上交代!”

曾国藩一下子愣在那里,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员到了以后,祁寯藻无可奈何地把情况说了一遍。众大臣面面相觑,做声不得。最后,祁寯藻道:“老夫这就向皇上上折引咎告缺!”

道光帝将祁寯藻的折子留中不发,却在当晚召见了曾国藩。

曾国藩进去时道光帝正在服药,曾国藩跪在一旁静等着。

道光帝喝完药,又喘息了一阵,才低声道:“曾国藩哪,朕登基以来最头痛的就是银子,银子是我大清的血脉。赈灾、剿匪,哪项也离不开银子啊!这个劳那米呀!朕怎么去见列祖列宗啊!”道光帝的眼圈开始泛红。

曾国藩没敢言语,他还猜不透皇上召见他的意思。

但道光帝却再没有下文,只管喘息起来,曹公公把皇上扶到龙榻上躺下,许久许久才见道光帝对曾国藩无力地挥了挥手。曾国藩怏怏退出,心里很不是味道。

这一夜,曾国藩辗转反侧,通身炽痒,久久不能入睡,他的癣疾又发作了。病中的道光帝,为银库亏额一案下达了圣谕。

谕曰:劳那米开除旗籍,斩立决。因该犯已畏罪自杀,免于行刑,该犯财产全部抄归国库。劳那米的九族男子流放新疆军台效力,女子全部送披甲人终身为奴,永不得赦。都察院稽查库藏御史以失察罪革职永不叙用,都察院稽查库藏御史一职,不再放缺。署户部侍郎杜受田以失察罪罚薪六个月,降二级处分,暂署翰林院侍讲学士。刑部大牢所有官、差,以看守不力罪全部革职。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祁寯藻以用人失当罪罚薪六个月。钦此。

此谕只有罚,没有奖。转天,满朝文武都知道,皇上病情加重了。曾国藩的心情开始惆怅起来。

这天的午后,曾国藩把手头的几件公事分派妥当,忽然想起修缮湖广会馆的事来。于是决定,放轿湖广会馆。

湖广会馆的账房夫子正在自己的房里滋滋地喝茶,一听曾国藩到,倒把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就往外迎,先是一只手打翻了桌面上的茶壶,一回身又踢倒了墙角的废纸篓子,开门往外跑时,又因为眼睛不好和曾国藩撞了个满怀。他原本一肚子的怨气,正要借机发作,便随手一掌打过来,嘴里骂着:“不长眼的东西,一个二品侍郎,就把你慌成这样,要是皇上驾到,你不得尿裤子呀?”

曾国藩被打得满脸通红,一时愣在那里,进不是,退也不是。

老夫子打完骂完,见来人还堵着门不动,这才抬头细看,见原来挨打的正是曾国藩。

“哎呀!”老夫子大叫一声,翻身跪倒,开始连连请罪,“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曾国藩好半天才醒过神来。

他边笑边道:“老夫子啊,本部堂才仅是个二品官你就吓成这样,要是皇上驾临,恐怕真尿裤子了,对不对呀?”

账房伸手就给自己来了个巴掌,打完道:“小的说嘴①,该打!还望大人别计较了!”

曾国藩道:“快起来吧。让茶房去把所有的执事、监理请来,本部堂有话说。”账房一骨碌爬起来,一边给曾国藩放座,斟茶,一边打发人飞跑着去请在京的执事们。

曾国藩坐下品茶,账房道:“大人哪,您老人家为长沙会馆题的对联‘同科十进士;庆榜三名元’海内闻名,什么时候也给我们湖广会馆题几个字啊?”

曾国藩没有搭话,而是让他把大账搬出来,想对一下账,尽一尽执事的职责。账房就开了议事大厅,请曾国藩坐定。这才着人把几个大账簿搬进来,请曾国藩过目。

曾国藩大略翻了翻,见条条款款也还清楚,便放在一边,开始边品茶边思考会馆修缮一事。

曾国藩问账房夫子:“德祥啊,依我看哪,这会馆的修缮规模往下压一压吧,就照着现存的银子怎么样?”

账房夫子名叫骆德祥,是广西布政使骆秉章的侄子。骆秉章籍隶广东花县,两榜出身,在翰林院做侍讲学士时,与太常寺卿唐鉴同在湖广会馆任执事。后来会馆账房出缺,骆秉章便把侄子荐了过来管账,倒也没出什么大错。曾国藩与骆秉章在京师时处得也较融洽。

骆德祥虽长曾国藩多岁,但对曾国藩一直以叔父待之。

骆德祥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大人话,如果大人坚持这么做,小的自无话可说。但小的以为,如果大人发起一个倡议,集上几万银子还是容易的。”

曾国藩没有接话茬,而是话锋一转道:“老夫子啊,你的叔父在广西怎么样啊?”

骆德祥答:“回大人话,叔父月初曾有一信给小的。广西匪患严重,叔父在广西官做得不开心哪!叔父不同于大人,大人名气大,一呼百应,圣恩又好。叔父的为人别人不知,大人还不知吗?”

曾国藩道:“籲门兄(骆秉章字籲门)是个肯办事的人,只是脾气犟些。”

骆德祥正要接口,人报翰林院侍讲学士李文禄来到。李文禄籍隶湖北,也是湖广会馆的监理,是曾国藩的老部下了。

随后,翰林院检讨梅怡、编修曾照均也赶到。这二位是新推举出来的执事,也都是曾国藩的属下。

除光禄寺卿李言安到外地办差未回,执事们算是来全了。

众人见过礼,湖广会馆的茶房摆上一溜五只茶碗,众人边品茶边开始议事。

“大人哪,”梅怡当先讲话,“两湖的京城学子想发起成立个什么同乡会,不知这事可不可行?如果可行,这会长非大人莫属了。”

李文禄道:“这个想法好!有什么事,也可互相照应一下。”

其他人也附和着说好说可行。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照理呢,成立个什么会联络一下同乡的感情不是不可以,也可能是件好事,但现在是不行。各地都在闹帮会,我们湖广就别凑热闹了。本部堂不参与,也奉劝各位敬而远之。大清一统无分南北,何必搞出这一派那一派呢?”

众人互相望了望,都低头不语。

骆德祥打破僵局道:“各位大人,我们还是议一议眼前的事吧。这湖广会馆唐大人在时就想翻新,如今是再不能拖了。刚才曾大人看了大账,我们会馆还有二万二千两的结余。”

李文禄望了望不语的曾国藩道:“依我的意思,会馆怎么也需筹到五万左右的银子才能行此事。曾大人,您老的意思呢?”

曾国藩道:“依本部堂的意思,会馆的翻新就照现有的结余银子使用。湖广这两年歉收,山东、河南又是大灾,两广闹匪,不知何日才能宁静?民不聊生啊!这种情形,会馆如何张口向湘人劝捐啊?户部银库日前仅存银一千余万两,不及康乾时的七分之一啊!昨天,因会剿广西天地会,皇上又从银库拨了三百万两的兵饷。照此下去,国库再不进银,不出两年,我等的俸禄都要发不出了。”说完,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原本轻松活跃的气氛,随着曾国藩的话音一落,也霎时沉重起来。

骆德祥叹息了一声,道:“照两万多银子来办理,怕只怕,还是不能尽善。”

李文禄道:“曾大人的话已说得极其明白,能把会馆维持下去就属大幸了,还谈什么尽善!依我看,就按大人说的办吧。两位翰林公,你们说呢?”

梅怡、曾照均齐声道:“就照二位大人的吩咐去办吧,我等听派就是了。”

李文禄道:“曾大人,您修缮过文庙,又做过皇陵的监理,您自然是这方面的行家。我湖广会馆修缮一事,还得您老费心办理。您老就分派吧。”

曾国藩想了想道:“众位看这样好不好。德祥先把会馆该修缮的地方都列出来,上面标明损坏程度。按照这个,我们再分出个重点,按现有的银子数,一项一项到位。取重点,保大局,照两万银子花,修啥程度算啥程度,怎么样?具体由德祥张罗,我,李大人回来也算一个,和文禄、梅怡、曾照均等五人轮流监理,直至竣工。”

众人齐道:“就照大人的意思办吧。”

曾国藩站起身,正要告辞,却见周升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到大厅便扑通跪倒,嘶哑着嗓子道:“老爷,家里老祖宗没了!”

“什么?”曾国藩一下子愣在那里,脸色顿时煞白。

李文禄一见,急忙对周升道:“还不喊人扶大人上轿!”说毕,已和骆德祥抢前一步扶住曾国藩。

周升这里急忙喊来李保、刘横,众人七手八脚把曾国藩抬进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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