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大兴县县学教授姓胜名达达,是个武举出身,世袭的男爵,祖父曾随康熙大帝平过三藩,赏穿过黄马褂。

曾国藩看那胜达达,五十开外年纪,留长须,油光的大辫子,大脸庞,小眼睛,穿着官服,气昂昂地进来,很有些目中无人。

胜达达向曾国藩深施一礼道:“见过曾大人。”礼毕,也不等曾国藩放座,便一屁股坐到旁边闲着的木凳上。

曾国藩知道该员是个有爵位的人,也不怪他,只管问道:“本部堂奉旨来贵县视学,原是皇上爱护本家子弟的意思。有不周之处,还望教官指正。”

胜达达没有站起身回话的意思,昂了昂头道:“大人想说什么只管说,不要绕弯子,我们家族的血统是越爽快越好。”

曾国藩手指着那首马诗道:“不知县学里是哪位教官教文学呀?”

胜达达回答:“正是本官!怎么,大人有疑问吗?”

曾国藩道:“本部堂哪敢有疑问!本部堂只想知道胜教官可曾做过文章?”

胜达达反而笑了:“大人,您老真是糊涂了。我满人得大清江山,靠的是文章吗?靠的是马背上的功夫!”说毕,象征性地挥了挥拳头。

曾国藩大喝一声:“放肆!你在和谁讲话!”

胜达达这回倒站起来了,他用眼睛狠狠盯了曾国藩两下,一甩辫子,大步走出行辕。仿佛曾国藩不是什么堂官,倒像是他属下的秀才!

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他喊李保:“与本部堂速传多明府!”

多泽大踏步走进来,见曾国藩坐在案边脸色铁青,便急忙深施一礼道:“曾大人,下官给您老问安了,不知大人为何生气?”

曾国藩好半天才转过神来,道:“多明府,大兴县多为皇家的族人,本部堂深知这一点。本部堂依例向胜教官查询课业,见学生们的文章太不成样子,胜教官却胡说什么,满人得江山靠的是武力不是文章!多明府,胜教官作为县学教谕,这样的混账话他也说得出口!请问多明府,像这样的教官如何能教出好子弟?”

多泽抱拳回答:“回大人话,教官归学政直属,下官干涉不着。像胜达达这样的教官,虽然品级小,却是世袭封号,享受二品官俸禄。大人难道没有见到胜达达的顶戴和大人的顶戴一样红吗?”

曾国藩细细回想,摇摇头道:“本部堂没有注意该员的顶戴。既然有二品的顶戴,如何肯屈就一个小小的七品县学教授?请明府赐教。”

多泽道:“回大人话,皇上先放的胜教官是顺天府学政,后来不知怎么又来到敝县县学做了教授。细节下官也说不出,可能皇上也是拿他没有办法吧。”

多泽施礼告退后,曾国藩一个人深思起来:“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事。由天主者无可奈何,只得听之;由人主者,尽得一分算一分。”

曾国藩没有继续办公,而是包起大兴县学部分秀才的诗词文章,带上随员,悄悄回了京师。

他回到府邸,连夜拟就了一篇参折,又修改了多遍,这才把参折连同大兴县学的诗文,一同交呈了上去,然后,便一个人到礼部等旨。

礼部值事官见曾国藩由京县返回,以为是办完了差,赶忙奉茶侍候。

当晚,道光帝召见曾国藩。曾国藩跪下磕头,道光帝道:“曾国藩哪,朕让你去视察京县的县学、吏治,你怎么只到大兴住一夜就跑回来了?又给朕写了这个折子。咳,我大清的官员要敢于任事才对呀。”

曾国藩道:“回皇上话,大兴县教授胜达达世袭男爵封号,享受二品官俸禄,臣不敢再查下去了,请皇上处分。”

“咳!”道光帝长叹一口气道,“曾国藩哪,你知道朕为什么让你去大兴吗?我八旗子弟历来尚武轻文,大清开国至今,已经出了上百个文状元,可我旗人又占了几成?连一成都占不到!又有多少人中过进士?有句古话说得好啊,武立国,文治国。这种局面不改观,祖宗的基业如何能持久啊?曾国藩哪,看了你的折子,朕想了一夜,决定削去胜达达的男爵封号,将他革职、革去功名!你保举几个饱学的汉学士去兴、宛二县如何?”

曾国藩低头回答:“回皇上话,臣不敢。”

道光帝一愣:“你怎么说出这话?保举人还不敢?”

曾国藩道:“回皇上话,臣早已听说,皇上曾往顺、奉二府派充过几名汉员教授,但不久就病退的病退,告假的告假,没有一个能做到期满。臣推断,臣保举的人也是这种结局。”

道光帝反问道:“曾国藩哪,这是为什么?”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说句惹皇上生气的话,旗人历来瞧不起汉人。顺天和奉天一样是旗人多汉人少,旗人多习武,汉人多尚文。大兴以前派充过去的汉员教授,便是被这些会些拳脚的旗人学生打跑的。就是臣,也不敢去大兴做教授。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勃然大怒,道:“朕即刻将顺天、奉天不称职的学政、学官通统革职,全派汉员去充任!朕即刻下旨,有胆敢殴打师长者,朕灭他满门!”

曾国藩一头到地道:“皇上圣明,臣替旗人子弟谢过皇上!”

道光帝许久才道:“自朕登基,各地匪盗不断,朕知道这都是旗人中的败类欺压汉人造成的。种族歧视,乱国之本哪!你下去吧,明日就回大兴,好好整顿一下京县的学治、吏治,朕的圣谕随后就到。”

曾国藩谢恩退出。

正午时分,曾国藩一行人二进大兴行辕。

用午饭的时候,大兴县衙门的衙役来禀告,请大人去县衙大堂接旨。曾国藩不敢怠慢,急忙放下碗,换了官服乘轿去县衙大堂接旨。

一进大堂,见县正堂多泽带着县丞及胜达达等大小官员都跪在堂下;传旨太监一见曾国藩进来,便高喊一声:“曾国藩接旨!”

曾国藩不及多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旨曰:据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曾国藩奏称:查大兴县教授世袭三等男爵胜达达,把教授学生诗文作为儿戏,闹出许多笑话,内阁学士曾国藩奉旨查学,胜达达竟口出狂言,侮辱大臣,借以挑起满汉争端,实属可恶!着削去胜达达世袭男爵,革除一切职务,革除功名,革除旗籍。着该革员限期离任回籍。以后,凡有侮辱、殴打朝廷命官者,无论官民,一体查办。钦此。

众官员接旨毕,早有衙役走过来,摘去胜达达的顶戴,扒去他的官服,逐出衙门外。

胜达达气得大喊大叫:“姓曾的,你无非是我满人的一条狗,爷跟你没完!”曾国藩看了李保、刘横一眼,随即大喝一声:“给本部堂摁倒掌嘴!”

胜达达直被打得满嘴冒血,杀猪般叫,曾国藩才使了个眼色,李、刘二侍卫才住手。

夜色浓浓,窗外的天空已布满星斗。曾国藩一面在行辕秉烛读书,一面思考着大兴县学教授的人选。这人选一要是翰林,二要有胆有识,三要让皇上及满人贵族信得过。可要找出三点俱全的人,曾国藩又颇费踌躇。

忽然,他听到外面有人高声断喝:“什么人?”曾国藩细辨,分明是门上侍卫的声音。门外有人嚷嚷着:“让那姓曾的狗东西出来,爷几个要问他几句话!”

这时,他听刘横高声断喝:“大胆,钦差办案重地,不得放肆!快快散开!”有人接口道:“狗屁钦差,明明是我满人的一条狗!哥几个冲进去,剥狗皮红烧狗肉呀!咱们堂堂的满人,连天下都是咱的,咱又怕他个鸟!”嘈杂声愈演愈烈,隐隐还有厮打声。

刘横、李保喘息着闯进来禀告:“大人,有十多人拿着器械在辕门外闹事,已和衙役们打在一处了。这些人功夫了得,衙役们怕是抵挡不住。大人哪,您老还是避一避吧。闯进来,就麻烦了!”

曾国藩霍地站起身,道:“行辕可有后门?”

李保道:“回大人的话,行辕直通后花园,花园就算没有门,墙也不甚高。”

曾国藩就急忙换上鞋,听大门震天价地响,好像不会挺太长时间就要被撞开。也顾不得其他,只穿着便服,便由李保、刘横护着,奔后花园而去。所幸墙还真不甚高,曾国藩爬了三次没有成功,情急之下,只好踩着李保的肩头才翻了过去。等李保、刘横也跃过墙来,行辕的大门已是被撞开。

三个人不及多想先往远处飞跑,看看到了后城护城河,曾国藩才住下脚步,张着大嘴喘息起来。

曾国藩喘息了好半天,才断断续续道:“二位呀,我们该往哪里走才对呀?本部堂没有想到满人这般野蛮!”

李保道:“回大人话,过桥往西驻着绿营,往东驻着旗军。请大人示下,是奔绿营还是奔旗营?”

曾国藩想也没想道:“当然是奔绿营,汉军还是好说话些。不知是哪位将军在此执旌?”

两个人都摇了摇头道:“卑职不知。”

三个人就高一脚、低一脚地向绿营驻地走去。

到了驻地辕门,早有哨兵拦住,高声喝问:“干什么的?”

李保抢先一步道:“兄弟快进去禀告,内阁学士曾大人,来大兴办差,正逢匪乱滋事,请出兵保护。”

那哨兵想了想,不很情愿地走进营门;一会儿,营门开了,拥出来五十几只灯笼火把,当先一名守备,着正五品官服,面目看不甚清,出门就喊:“曾大人在哪儿?小的在校场是见过的!”

曾国藩跨前一步,道:“本部堂奉旨办差,却逢匪乱,只好深夜来此打扰。”

那守备近前一看,忙翻身跪倒,道:“镇标五品守备洪嘉叩见大人!”话音刚落,五十几人全部跪倒。

曾国藩大声道:“洪守备!”

洪嘉应声而道:“卑职在!”

曾国藩想了想道:“你即刻点齐军兵,同本部堂速赴钦差行辕将闹事的一干人等统统拿下,不得走脱一人。”

洪嘉应一声“遵令”,便即刻回营布置。

不一刻,便拉出支二百人的队伍,还牵了一匹马。一兵丁一直把马牵到曾国藩面前。洪嘉对曾国藩一抱拳道:“请大人上马。”

曾国藩摆了摆手道:“本部堂随你等步行即可,马就不骑了,走吧。”洪守备就带着人马向河对岸的钦差行辕开拔。

曾国藩至此心才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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