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兵到时,闹事的人还没有离开行辕,正闹腾得欢欢势势,意犹未尽,喊声和骂声都很大。

曾国藩气愤地一指辕门,冲洪守备大喝一声:“与本部堂全部拿下!不得走脱一人!”洪守备把手一挥,众军兵呼啦啦向行辕扑去。

见军兵赶到,闹事的武秀才们霎时便在院子里散开:有的翻墙,有的硬闯,有的和军兵打在一处。

洪守备一见这些人果然有些功夫,就掏出尺把长的洋枪,对着天空连放两枪,秀才们这才不敢乱动,由着军兵用绳子一个一个地捆起来。

曾国藩由李保、刘横扶着,一步一步走进来;进到内室,却暗叫一声“苦也”,但见满屋的凌乱,一地的纸屑。曾国藩随身带的书籍,被扔得四处都见,有些还被撕成碎片,踩成乌黑;他的朝服也被扔在地当中,上面已被脚踏过;顶戴是皇家的象征,倒没有人敢动,却被人用一张白纸盖住了,那纸上面明晃晃的画了一条狗,还在狗的旁边,东倒西歪地写了这样一行字:“满人之狗曾”。守辕门的衙役有多人躺倒,随曾国藩出京的侍卫也大多受伤。

洪嘉让军兵把行辕里外收拾停当,李保也把曾国藩的朝服洗了洗挂上。刘横拿掉顶戴上的白纸刚要撕,被曾国藩要了过去,看了看袖起来。诸事停当,钦差行辕总算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洪嘉这才道:“禀大人,卑职已派了兵把乱匪看在院子里,请大人歇息吧!明日再处置也不迟。”

曾国藩道:“洪守备,辛苦你了,本部堂明日一早就向皇上拜折为守备请功!既已安排妥当,你也歇息去吧。本部堂不留你了。”

洪嘉诺诺告退。洪嘉走后,院子里还时不时传来一声声的谩骂,搅得曾国藩睡意全无。

他点上蜡烛,让李保去院子随便押过来一个人,他决定连夜审讯。不弄个水落石出,他睡不着觉,这些人连喊带骂的也不让他睡觉。

李保和刘横拖着一个把双手反捆在背后的人走进来。那人连骂连咬带挣扎,诸般不老实。李保、刘横连打带踢,总算把他弄进来;进来又不跪,直挺挺地充爷装愣。

李保气得一顿猛踹,才把他踹得歪着头跪下,嘴里还狗狗狗的骂个不停。曾国藩细看那人,三十岁的样子,胖胖大大,一根辫子油光闪亮,一看就是营养过剩的结果。

曾国藩冷静地问道:“人犯,你姓甚名谁?如何要行刺钦差?”

那汉子张开口,声音响亮地答道:“呸!爷是武秀才出身,你敢称爷人犯?!这要让咱家皇上知道,你还有狗命吗?你不过是一条咱满人养的狗,你也配称钦差?”

曾国藩不动声色,继续问话:“你也算有功名了,如何不懂法?按我大清……”

那人大吼道:“住口!大清是我们旗人的大清,岂是你们这些汉人的大清?张口我大清,闭口我大清,你羞也不羞?你也不想想是在吃谁家的饭?”

曾国藩望了李保一眼,猛然道:“用鞋底掌嘴!”

李保麻利地把那人的马靴脱下,啪啪啪就猛打起来;刘横在后面怕他挣扎,便用双脚死死地踩住那人的小腿,让他动都不得动一下。

李保放出力气,打得是结结实实,那人不仅脸很快肿起来,还脱落了两颗牙,满嘴满腮都是血。

曾国藩摆了摆手,李保又猛打了一靴子,才恨恨地停下来,把靴子往地面上一扔,退到一边。

那汉子不愧是个练过功夫的人,面目肿到全非,还呜呜地大叫:“姓曾的,你敢私设公堂,爷要京控!爷告诉你,爷等十几个都是胜大人的学生,爷等今晚没得手,要得手,爷敢抽你的筋、扒你的皮!”

曾国藩知道今晚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便断喝一声:“先把这厮拖出去着军兵严加看管!没有本部堂的话,不得放走一人!”

李保、刘横答应一声“嗻”,把那人生生拖出去。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请旨是难下场了。这些野人!”他让同来的侍卫沏了一壶茶,边喝茶边在灯下半卧着思考对策。

天刚一亮,曾国藩的轿子便离开大兴,踏上回城的路。他没有回府邸,而是直奔皇宫,他已经起草了折子,要当面向道光帝请旨。

道光帝正被两广的事搅得心烦。广东是战乱,夷人势在开战。叶名琛奏称大胜,说已把英吉利撵进香港。总督徐广缙却奏称,战火尚在燃烧,胜败尚在两可之间,请皇上速速派兵增援云云。而广西却是大闹“匪乱”,军兵进剿多次未果,要求增兵、增粮的折子还在不断飞来。

他刚要拿起茶杯喝一口茶,曹公公又进来禀报:“曾国藩有事面奏,请皇上恩准。”

道光帝一边宣曾国藩进见,一边自言自语:“这个曾国藩哪!”

曾国藩礼毕,双手把奏折递上,口里道:“事关重大,臣不敢做主,请皇上定夺。”道光帝接折在手,一声没吭,便埋头看起来。

曾国藩偷偷拿眼看上去,见道光帝时而蹙眉,时而凝目,时而闭目沉思。终于,道光帝放下折子,站起来走了两步,复又坐下,道:“顽固不化!曾国藩哪,朕即刻降旨,全革掉他们的功名,统统到广西充军去!教授的人选,你想没想好啊?”

曾国藩低头作答:“回皇上话,臣尚未想好。依臣看来,重新起用胜达达也未尝不可。”

道光帝想了想,问:“曾国藩哪,胜达达是不能再起用了,朕不能出尔反尔。广西正闹匪患,让他们统统替朕剿匪去!洪嘉明辨是非,保护大臣有功,也照你说的办,朕即刻传谕兵部,升授洪嘉正四品都司。大兴的事情,你替朕好好地办一办。”

曾国藩知道自己该跪安退出了,但他忽然挺起腰板,道:“皇上,臣还有话说。”

道光帝皱了皱眉头,问:“有话尽管说吧。”

曾国藩道:“谢皇上,臣以为,按我大清律例,谋害办事大臣者当斩!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道:“朕知道,可是……曾国藩哪,你这不好好的在和朕讲话吗?这些人祖上都有些军功,依朕看,革掉他们的功名,送他们去广西充军,也就可以了。他们的祖上毕竟是我大清的功臣哪!”

曾国藩低头跪着一声不吭。

道光帝眼望着曾国藩,许久才问:“曾国藩,朕的话你可是听明白了吗?”

曾国藩低头回答:“启禀皇上,皇上的话臣都听明白了。但臣以为,我圣祖制定大清律,并不是专对汉人的,凡属我大清疆域的都该一体执行!这是长治久安的事。这关乎人心,也关乎我大清的国体啊!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没有言语,而是再次拿起曾国藩的折子从头看起来。

曾国藩继续说道:“臣两次返京,连连请旨。臣怕自己做事不周,做出有碍我大清国体的事。臣斗胆说一句,两广闹匪,山东河南等地又烽烟不断,我大清的后院是不能再起火了。姑息势必养奸!臣以为,杀掉这十几个人,为的可是八旗的十几万子弟呀!汉人也好,满人也好,目无朝廷大臣,就是目无朝廷,目无朝廷就是目无皇上啊!长此下去如何得了!”

道光帝啪的一声放下折子,抬头喊一声:“曹公公!”

曹公公应声走进来,听道光帝说道:“你带两名侍卫,带上王命旗牌,即刻同曾大人出城赶往大兴。”

顿了顿,道光帝又对曾国藩道:“曾国藩哪,朕让曹公公带王命跟你去,朕相信你能把事情办好。下去吧。”

傍晚,曾国藩同曹公公的轿子进了大兴县衙。知县多泽正在后堂用饭,当值的衙役进来禀告,多泽这才急忙放下饭碗把曹公公、曾国藩迎进大堂。

曹公公与多泽是认识的,就笑着道:“咱家和曾大人光为了赶路,还没有吃晚饭哪。多大人哪,到了你的地面,有什么好吃的,赏给咱家一口吧?”

多泽急忙告诉厨下备饭。他能惹起曾国藩,却不敢惹宫里的人。

吃饭的时候,曾国藩对多泽道:“多明府,本部堂奉旨要连夜审案,需借公堂用上一用,不知可方便?”

多泽道:“大人吩咐便是,站班的一干人等,大人随便调遣。今儿早起,下官才知道秀才们夜闹行辕的事。下官去问安时,大人已离辕进京。下官就知道,大人是回京请旨去了。秀才不听管教与莽夫何异!”

曾国藩用鼻子哼上一哼,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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