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州府的知府黄亮是个老知府,已有近二十年的府龄,素有清名,官声一直不错。黄亮尤爱古董,专攻考据,海内有名。但他于这方面的学问还赛不过他的儿子黄以周。

黄以周,字元同,举人出身,在浙江为官,曾采集汉唐以来关于礼制的解说,陆续编撰《礼书通故》,有三十几篇文章刊刻行世。父子同朝不同省为官又都有考据癖,这在大清尚无二例。曾国藩对黄氏父子是早就闻其名的,黄以周的文章他还收集了一些。尤其陆续刊刻的《礼书通故》一书,对改进大清的礼制,确有帮助。

曹州府城南的将军庙紧挨着官道,而这条道又是进入曹州府的唯一通道。曾国藩见那将军庙虽比较萧条冷清,但看那建筑,却是唐朝的风格,就决定在此歇上一歇,看一看这庙。

李保、刘横一见大人在此落轿就知道大人要参观破庙了,于是就赶忙前面带路。

曾国藩踏着残破的台阶,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边走边感叹大自然的灾难给人类造成的败象。

将军庙一般供奉的都是汉将军张飞。现在,张飞已渐被冷落,人们都在为活命忙碌,神和命比起来,人先选择的还是后者。

大门没有上锁,显然是座空庙。李保抢先一步推开门,曾国藩慢慢地踱进去。一走进庙中,最先映入曾国藩眼帘的不是张飞将军,而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老者对来人浑然不觉,正在张飞将军像旁边的一大块石碑上拓字。

他先用笔在一个字的周围涂上淡淡的一层墨,然后再覆上一张草纸,用一个白不白灰不灰的棉花球一点一点地压实,揭下来用嘴吹了吹,放到一边。接着,再这样地拓第二个字,很有耐性。

曾国藩细看那碑文,题目是:《曹州将军庙记》。全文约五百余字,字体遒劲,似曾相识。一看落款,才恍然大悟,却原来是宋丞相文天祥的手笔。

文天祥为将军庙作庙记,曾国藩还是第一次见到。但从词句到用笔,细细揣摩,应该是出自文丞相之手无疑。

这时,刚刚拓了十几个字的老者,忽然停下手来,把已经干了的拓纸一张一张地放到一起,没有干的拓纸,便用嘴小心地吹干,然后便把纸笔墨都收到一个口袋里,分明是要走了。

曾国藩忽然间有些尴尬,仿佛是自己破坏了这气氛。他向老者抱歉地拱一拱手道:“敢是在下惊了老人家的驾?在下这就走,老人家忙吧。文丞相的庙记,着实不错!”

老者背起大口袋,哈哈大笑道:“大人身着九蟒五爪官服,锦鸡补服,起花珊瑚红顶戴,不是大人惊了老朽的驾,倒有可能是老朽撞了大人的驾呢!”

曾国藩忙道:“在下只是路过而已,老人家大可不必在意。”

老者道:“逢古迹而入又专注前人遗迹,不用问,一定是山东的查赈大臣、文名满天下的曾大人了!可惜,老朽不是与大人见于府衙大堂,而是逢于破庙之中。老朽只好先行一步了!也好迎接大人于衙前。”说着,夺门欲走。

曾国藩忙道:“难道老人家就是名满天下的黄亮黄太尊?”

老者笑道:“不是黄亮,避你作甚!”

曾国藩确定眼前的老者就是黄亮,就趋前一步道:“本部堂见过老前辈。”

黄亮急忙道:“大人快不要如此谦恭。黄亮未穿官服,无法同大人见礼。”

曾国藩笑道:“黄太尊明知本部堂要来曹州,不应该是在衙门屈候才是。”

黄亮道:“下官照老例推算,大人应该在午后到达曹州。敢则大人用过早饭就起程了?下官想拓上五六个字,再回去迎接大人也不迟。哪知道,还是迟了!”

曾国藩挽住黄亮的手道:“黄太尊,我们回城吧。”

黄亮道:“请大人上轿,黄亮为大人扶轿!”

曾国藩一愣:“黄太尊难道徒步而来?”

黄亮道:“下官已多年不乘轿了。”

曾国藩问:“这是为何?难道黄太尊不知我大清官员乘轿是一种威仪吗?”

黄亮哈哈大笑道:“曾大人讲的固然不错,可下官虽久历官场,却对考据情有独钟,朝廷给的俸禄,除拿出一些养家糊口,余下的买书籍还不够,哪还有闲银两用轿夫啊!”

曾国藩愈发狐疑,反问:“实缺官员乘轿,照例由衙门支付费用。堂堂的曹州府还付不起轿夫的银子吗?”

黄亮边走边道:“曹州府是大府,可也是穷府。下官十年前接印时,曹州府的亏额竟达百万之多,下官整整堵了八年的窟窿啊!刚松一口气,又遇上这百年不遇的大灾荒!”说毕,脸呈阴郁之色。

曾国藩回头对李保道:“请扶黄太尊上轿,本部堂扶轿。黄太尊,请吧。”黄亮再次大笑起来:“曾大人,老朽是走惯了的人。快不要戏弄老朽了。这种违制的事,下官辞官后可以一试,但现在……大人只管上轿。”

曾国藩望了一眼李保道:“本部堂也是不怯走的人,今日违制也好,不违制也好,本部堂都要为老前辈扶一回轿。何况,老前辈未着官服,也谈不上违制。”

黄亮还要执拗,李保和刘横却一边一个生生把他推进轿里,曾国藩跨前一步扶定轿杆,吩咐一声:“起轿!”一行人便徐徐向城里走去。

走着走着,曾国藩忽然笑了。他长这么大,还第一次为别人扶轿,而且是为一名从四品衔的知府扶轿,这在大清,恐怕尚无一例。这要让和春知道,不上折子参劾他才怪!这种违制的事你曾国藩也敢做?多亏黄亮没有着官服!这样想着,脚下加快了步子,但还是午后才进城关。

曹州是大商埠,虽是灾荒年,景象也繁华于其他州县。卖炊饼、馒头的,照常沿街叫卖,随处可见。卖其他物品的,倒相对少一些。灾荒年,人们只剩了一张嘴了。走在街上,曾国藩一行人马上便引起了路人的注意。卖炊饼的放下担子,卖馒头的也停止了叫卖,一街的人都立住脚观看。

扶轿的人是红顶子的大官员,坐在轿里的莫不是皇上?大学士也不敢摆这么大的谱儿!红顶子的官员曹州百姓见过不少,但红顶子的官员扶轿曹州百姓可是第一次见到。百姓们终于断定,轿里坐的不是王爷,就是皇上!

人开始越聚越多,渐渐的,引轿官员只能靠吆喝着才能行进。曹州府的百姓都觉着奇怪,都想看一看轿里的人。

黄亮只好掀开轿帘,高声说道:“钦差曾大人来我曹州查赈,大家让开些让开些吧!”

围观的百姓们一见坐在轿里的是知府大人,更加奇怪了,议论声也更高。但总算让开了一条路。

一行人终于来到知府衙门。同知与师爷带着衙门内的大小官员已早早迎出来,一起冲着轿子跪倒;当看清从轿里走出的官员是知府黄亮时,大家都愣住了。

黄亮抢前一步,对曾国藩道:“下官未穿官服无法行大礼,请大人到大堂稍息片刻,容下官更衣后再行大礼。”

黄亮说毕,带上随员匆匆走进衙门。

曾国藩向跪着的官员摆了摆手,便迈步走进大堂,一行人尾随其后。一会儿,黄亮身着官服走出来,带上大小官员一齐走进大堂,向曾国藩重新见过大礼,这才把衙门的人挨个儿介绍一遍。

介绍完毕,黄亮笑道:“请大人示下,是先用饭还是先办事?”

曾国藩道:“有些饿了,就先用饭,然后再办事吧。”

黄亮高兴地一拱手:“请大人随下官到饭厅用饭,大人请。”

一行人就随着黄亮来到大饭厅。大饭厅,已摆了一大盆地瓜,一大盆芋头,另有一大盆黍子粥,桌子中央摆了两小盘的咸桑树叶。

同知把曾国藩的随员们安排到大桌用饭,黄亮则神秘兮兮地把曾国藩一个人带进里间的小饭厅。

曾国藩笑着边走边问:“敢则黄太尊要给晚生小灶吃?”

黄亮神秘一笑,没有言语。进了小饭厅坐定,曾国藩见饭桌上已摆了一小碟咸花生和两碗白米粥,另有一个小盒,里面盛着红薯,有五六个的样子。

黄亮坐下后道:“花生和白米是犬子以周从浙江捎过来的。犬子怕下官常吃红薯挺不住。像下官这种年纪还在官衙耗时光的,我大清已不多了。如不是山东遭灾,老朽是早就该辞官回老家享福去了。山东经这一场大灾,非两年缓不过元气,下官不忍心弃民而去呀!大人请用饭,这是下官个人掏的腰包。吃好吃歹,担待些吧。”

曾国藩道:“老前辈,您太客气了。”这才举箸。

饭后,黄亮特为曾国藩单独腾出了一间空房查赈办公用,又派了十名衙役供曾国藩差遣。同知、师爷、文案、书办等更是随叫随到,比曾国藩想得还周到。曾国藩内心叹一句:“不愧是老州县出身!”

曾国藩开始曹州查赈,黄亮则照常开府办公。府衙上下井井有条。

曾国藩在曹州府一连查了五天,没有查出什么错乱;曹州府辖下的州县也都是取放合理,没有过格的差池。

曾国藩不能不承认,已近耳顺之年的黄亮,确是大清国能办事的好官员。

曾国藩决定返回济南,他估计圣旨该到了。

临行的前一天,黄亮把自己年前拓成的一叠文天祥的《曹州将军庙记》送给曾国藩。他对曾国藩说,他正在拓的一份是想送给儿子以周的,还有三十六个字没有拓完。经过考证,文天祥的确为曹州的将军庙题过庙记,是真迹无疑。曾国藩大受感动,连连致谢。

用过早饭,黄亮请曾国藩上轿,然后亲自为曾国藩扶轿出城,以报曾国藩扶轿之情。曾国藩万般推辞,黄亮只是不许。曾国藩只好上轿。

曹州百姓但见一位身着四品官服的大胡子官员分明是知府黄大人,扶着一顶绿呢大轿,有说有笑地缓缓出城去。全城轰动。

把曾国藩送出城门,黄亮才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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