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接过曾国藩递过来的帖子,见上面写着四句偈语:

曾国藩把他扶起来安慰道:“是知府糊涂。仁兄行侠仗义,入情入理,只有糊涂公差才能出此事故。曾某看你言行举止,日后必是国家大材。望你珍重!”

粼粼水面中,随蟒护龙庭。

四十少三年,三七成双行。

出府衙尚未走出两箭地,彭玉麟便翻身跪倒在地,边磕头边道:“谢曾大人搭救之恩!”

曾国藩拉了拉彭玉麟的手道:“同我一起回客栈再看吧。你还得给我讲《公瑾水战法》呢!逛了半天,铁打的汉子也该饿了。”

长、台二位终于支持不住了,曾国藩于是叫了店家单独开了房间,把晕乎乎的二位扶到床上。不一会,两个人都打起了呼噜,显然是累坏了。

相国寺北门外一处偏僻的茅草屋里,一位老者正在边品茶边朗诵《道德经》。曾国藩看那老者,年纪足有七旬开外,白生生的头皮,只有些许银发围在四周,僧不僧道不道;一团乱蓬蓬的黄胡子挂在胸前,鼻子一翘一翘,隐隐有老子之风。

彭玉麟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但直到曾国藩离开这个世界,彭玉麟的誓言也没兑现。这一晚,曾国藩与彭玉麟一直谈到后半夜。等到彭玉麟告辞之后,曾国藩又从行李中,拿出记事手扎,写下了自己的交友原则:“讲信用、无官气、有条理、少大话的人,可以结交!”

曾国藩抱住这捆纸,莫名其妙地望着老者,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找不着话题。

彭玉麟道:“晚生生于嘉庆二十一年九月十九日子时。”

老者把眼睛闭上,沉默了一会儿,嘴里便开始念念有词,足足念叨了半个时辰才猛地睁开双眼。也不言语,站起身,径直走到书案前,先铺上两张草纸,然后拿起笔蘸上墨,刷刷点点写起来。工夫不大,两张纸已分别写上字。

老者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看曾国藩,便从靠床的一个破柜子里翻出一大捆纸,用一根粗麻绳紧紧地缚着。又捡起其中一张刚写好的纸,也不管墨迹是否干透,胡乱叠起,连同那捆纸,往曾国藩的怀里一塞,说道:“老夫平生所学尽在这捆纸上,望日后好好揣摩。”

曾国藩把那捆纸解开,见首页题了“冰鉴”两字,看了半天内容,才发现是一部相人的书,近乎《麻衣神相》之类。

曾国藩和彭玉麟互相望了望,只得深施一礼,怏怏地站起身,退了出去。出了门,曾国藩先就长出一口气,笑着道:“倒像惯走江湖的术士,又像是和雪琴老弟串通好了的,道行不知深也不深?”

四七中的龙庭,九载飞跃十程。

金戈二五灭匪,三一成双远行。

彭玉麟道:“大人可别冤枉人,好像我们两个要平分那六十文钱似的。我们还是先看一看都写的什么吧,准或不准,他的道行不也就一目了然了吗?”

长顺有意无意又多看了彭玉麟两眼。曾国藩瞧在眼里,暗想:“长侍卫果然不同于一般侍卫!”四个人于是又云山雾海地胡侃了一阵,直把长顺侃得东倒西歪,台庄更是几番鼾声响起。

彭玉麟这句话勾起了曾国藩的兴趣,这也是当时读书人的通病。他一把抓过彭玉麟的手:“得回去收一下摊儿吧?问完卦,就跟曾某回客栈叙叙如何?”

曾国藩一反平常严肃的态度,笑道:“等你卖掉《公瑾水战法》,我俩前胸该贴后背了。”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不知不觉便来到客栈。进了客栈,曾国藩特意让店家快炒了一荤一素两个小菜,又专为彭玉麟烫了一壶老烧酒。曾国藩是滴酒不沾的,因他的癣疾一遇酒就大大地发作一番,这就注定他一生与酒无缘。

很晚的时候,长顺和台庄才醉醺醺地回来。曾国藩忙把二位侍卫介绍给彭玉麟,并对二位道:“这是我的同乡,难得他把水上交战讲论得这般透彻!”

彭玉麟急忙向长顺、台庄请安问候。几个人又重新落座。

曾国藩接过彭玉麟递过来的帖子,见上面写的也是四句偈语:

曾国藩掏出六十个大钱排在老者的面前,略想一想道:“晚生生于嘉庆十六年十月十一日亥时。”

饭后,两个人厮让着走进客房,茶也没喝一口,彭玉麟便掏出《公谨水战法》一章一节细细地讲述起来。店家沏了一壶毛尖茶,悄悄地放到案子上,又悄悄地退了出去。两个人都没有察觉,彭玉麟讲得投入,曾国藩听得入迷。

曾国藩把《冰鉴》重新包好,笑着对彭玉麟道:“不是老弟推荐,在下真怀疑是遇见了江湖术士。先不管他,我们先吃饭,吃完饭你还得给我讲《公瑾水战法》呢!”彭玉麟也不谦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酒菜摆上来后,曾、彭两人各拿出老者写的帖子,忽然都笑起来。

彭玉麟笑答:“哪有什么摊儿!几张破纸而已。玉麟这就带大人去问卦。只不过,草民现在身无分文,只能让大人破费了。”

彭玉麟拉了拉曾国藩的手,向老者示意了一下,便双双跪下去,一起道:“晚生给老前辈请安!”老者许久才放下手中的《道德经》,咳一声后,才站起身道:“二位报个生辰八字吧。老夫老眼昏花,断不准的地方还望包涵。不过呢,每人三十个大钱是不能少的。老夫每日的三顿饭全靠这个。”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过路的人被笑得莫名其妙,都愣愣地在一旁看热闹。

彭玉麟已不似先前那样拘谨了,他笑着道:“玉麟可是一两银子也无。我看不如先陪我把这《公瑾水战法》找个熟家子卖掉,换回几两银子,我好做东谢大人的搭救之恩!”

谈得兴起,话题自然就多起来,曾国藩又脱掉衣服让彭玉麟看癣疾。这一看,倒把彭玉麟吓了一大跳。彭玉麟万没想到曾国藩的癣疾严重到这种程度:前胸、后心及四肢全结满了斑斑硬痂,用手一摸,一片一片地落屑。所幸脸及脖子还白净,双手也无斑点。

老者却早转身把另一张纸拿起来递给彭玉麟,说一句:“天意不可违,二位走吧。”话毕,重又在蒲团上坐下来,合上双眼,再不言语。

彭玉麟想起五年前游华山时,曾听一位老道说过,异人必有异体。这异人要么是大富大贵拯万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的伟人,要么就是兴风作浪颠倒黑白把国家推向灾难深渊的凶神恶煞。眼前的曾大人双眼三角有棱,浑身起癣,敢则人杰地灵的湖南又要出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人物了吗?彭玉麟抚着曾国藩身上的癣疾,发誓似地说:“玉麟就是走遍千山万水,也要根除大人的癣疾!”

彭玉麟心一动,马上就断定,眼前的这位同乡绝非等闲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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