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穿旗袍,纯正的石榴红,裙面上绣着大朵艳丽的花,在微弱的光芒中寂寞地绽放。她坐在镜子前面,拿着一根旧银簪子,水草般的黑发穿过她的指尖,像毒蛇盘绕成发髻。俯下身时,旗袍的领口里露出蝴蝶般凛冽的锁骨。

她亦喜欢闻胭脂的味道,耐心捕捉那种能渗进骨头的美。胭脂如血。涂抹在皮肤上即刻融化,她听到缺陷被美艳坚定地取代的声音。她笑了。镜子里的女人,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美。她很瘦,嶙峋骨,脸部轮廓清冷纤细,淡褐色的细痣散落在眼角或嘴边。

她站起来,在镜子前旋转着,旋转着,所有的美丽似乎全都飞扬起来。

然后,她停下来,笑眯眯地看向只露出一小条缝隙的窗帘。她听到一群惊慌的脚步声,从门口逃离。她的脸如烟花般艳丽地亮起来。

林豪那帮男生从教师宿舍慌忙跑回来的时候,他被莫可芯一把拉住了。

“嘿,小色鬼,又去偷看那女人了?”

“哪有!哪有!我……我像是这种人吗?”林豪极力辩解,脸却红得厉害。

莫可芯一本正经地回答:“像,像极了。”

“我……我……男人婆,你可别乱说!桐儿,你说说看,我会是那种人吗?”

林豪本想找个有力的支持者,没想到洛音桐却坚定地站在莫可芯一边,忍着笑说:“唉!大豪,趁现在没多少人干脆认了吧。我们不会说出去的啦!”

莫可芯不依不饶地继续打击他说:“还用说出去呀!你们这群色男生三天两头跑去偷看那女人,学校里谁人不晓咧!”

“你、你……”林豪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见莫可芯突然指着他的后面叫道:“哎呀,那女人追过来了!”

林豪吓得连头也不敢回,做贼心虚地跑向了教学楼。莫可芯和洛音桐看着他那副落荒而逃的狼狈样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秦天健疑惑地望向教师宿舍那边,有个漂亮的女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女人已经把旗袍换了下来,她知道丈夫并不喜欢自己穿旗袍。女人经过他们身边时妩媚地看了看帅气的秦天健,微微一笑。

“她是谁呀?”秦天健看着女人婀娜的背影问。

“我们班主任的妻子。刚新婚不久咧。”莫可芯轻蔑地挑了挑眼角,丝毫不掩饰她的真实情感,说,“这个女人真让人感觉不爽。”

“你怎么这样说你的师母呀?”秦天健不解地问她。

“因为她看起来就令人不爽呀。看到男人就乱放电,淫娃荡妇的样子嘛。”

“够了。别再说了。这样不好。”洛音桐赶紧制止莫可芯的胡言乱语,“被人听到可不好。”

“怕什么呀!”莫可芯说到一半,还是没说下去。她看到班主任怀里正抱着一大摞作业本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经过他们旁边时,师生们互相打了个招呼,班主任继续往前走。

虽然他们对卖弄风情的师母不太感冒,但他们对班主任还是颇为尊敬的。班主任姓李,去年刚从广州调来,谁也不明白他怎么会愿意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教书。更何况听说他是名牌学府毕业的,明明待在大城市的名校会有更好的前途……

或许因为这个原因,班里的学生都十分尊敬这个“扶贫”的好老师。而班主任也确实是个出色的老师,在他的辅导下,同学们的成绩都有明显的进步,甚至有不少女生暗地里喜欢这个年轻帅气的老师,偷偷给他写情书呢。

于是便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女生们喜欢班主任,而男生们则喜欢他美丽的妻子。

天空中,仓促飞过一群安静的乌鸦。那晦涩的颜色整齐地逃逸到颓败的云彩之下。

学校在暮色下像一座沉默而巨大的遗迹。

经过操场时,他们看到温蓉蹲在球场上。茫茫的空旷之中,温蓉小小的身躯像一片单薄的纸,被焚烧的黄昏慢慢地点燃。

他们走过去,看见温蓉双手不停地挖坑。她的手很脏,受伤的指甲渗满了血,血液遇到干燥的泥土便纠结在一起,黏附在她的手心与手背。

她的手一定很痛,可是她为什么要置这些锥心的疼痛不顾,那么不顾一切地挖下去呢?

那个小得只可以埋葬一具小动物尸体的坑,像一个微小的触点,掘向地底下巨大的秘密深处。那秘密或许是装满邪恶与诅咒的潘朵拉之盒,被深埋在黑暗潮湿的泥土里。它渴求温暖的光明,它蛊惑脆弱的灵魂,阴谋着自己的重生。

莫可芯赶紧把温蓉拉起来:“别挖了!别挖了!你的手都出血了!”她爱怜地捏着温蓉的手腕,小心触碰那些血肉模糊的指甲。

温蓉连痛苦的一声都没吭出来,好像失去了对疼痛的感知。麻木的神情,传来冰冷的触感。

“回去吧。”

温蓉很听话,不反抗,被莫可芯扶着走开。

跟在后面的洛音桐想了想,回身用脚吃力地把坑边的泥土拨进去,填平了那个坑。但深埋在那下面的什么好像已经被触发了,拖动着身躯要从泥土中爬出来。洛音桐忽然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想法拖入暗冷的深渊。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仿佛被天空中呜咽的乌鸦从身体内部叼出来,有血有肉,真真切切,像一具尸体一样令她战栗。

黄昏燃尽成夜。

整座学校在黑夜里风化。月光被厚重的云层惨烈地凌迟,大地昏暗。楼影、树影,隐约之中融合成巨大的黑暗,像女子脸上丑陋的胎记。没有晚自修,只有教师宿舍和办公室还亮着微弱的灯光,在夜色里浮沉飘零。

学习委员洛音桐在办公室帮班主任整理好前几天的试卷后,时间已经接近八点钟了。从办公室出来后,班主任叮嘱她路上要小心。两个人便朝各自的方向离去。

夜色浓重,积成深深的河。

洛音桐经过操场。她想起了傍晚时温蓉曾经待过的球场,她忍不住向那个地方望过去。

她惊住了。

那里好像站着一个人。在深沉的夜色中,那抹背影含混模糊,肢体残缺,点和线都显得不连贯,轮廓像是掉下一块来,以致洛音桐有一瞬间对自己的眼睛产生怀疑。

是温蓉吗?洛音桐想着,走了过去。鞋子与粗糙的地面摩擦出沙沙的响声,在黑夜里显得刺耳。待她走近了,她渐渐确定那身影不是温蓉。

是一个女人成熟的背影。

她再也没有勇气继续走过去。

遮天蔽日的黑夜里,清冷的空气携带着死寂与凄凉汹涌地围攻,云层在头顶盛大地倾覆,月光突破坚硬的防线,照亮那一切隐匿在缝隙与角落的细微心跳。

月光照耀下,可以看见女人穿着华丽的旗袍,撑着一把红色的伞。婀娜的身姿,被风轻撩的黑发,微微露出来的白皙皮肤。清冷的光辉卑微地臣服在四周。在那抹身影里波澜起伏的明亮与怆伤,都在瞬间成为巨大的篇章。

“师母?”

洛音桐脱口而出。她站在原处,既没有走近,亦放弃了撤退的念头。

女人好像惊醒了。月光漫过她轻转过来的半张脸。油纸伞被月光照出一片透彻的血红色。她长得很美,近距离特写下的眉睫,像花瓣温柔地在睡。她并不是师母。她比师母更美。是那种隐约的,却深刻进骨髓里的美丽。

洛音桐沉默地看着美丽的旗袍女人。在触摸不到的距离,洛音桐觉得虚幻的梦境在发酵。

女人就像梦境中才能遇到的美女子。穿旗袍的,温婉而素雅的。在时光里泛着古典的涟漪。洛音桐看得痴了,半梦半醒之间,她听到女人轻轻地说话。

女人问:“你见过我的官人吗?”

洛音桐摇了摇头。

女人悲伤地回过脸。她向幽暗处走去,紫红的旗袍在月光下散着,飘着,一点点远离洛音桐的视线。当夜空中的云层重新愈合,月光重新被封闭后,球场上便只剩下肆虐的黑暗。

洛音桐放眼四周,却再也看不见那个旗袍女人的踪影。女人就像从梦中出现,又在梦中消失。来去都那么神秘。

只是,旗袍女人是在温蓉曾经挖坑的地方出现的。

仅仅是个巧合吗?

温蓉还在挖那个坑。疯狂而固执的举动。只是那个坑很快就会被体育老师填平,因为上体育课的学生会一不小心就被那个坑给绊倒。

为此,班主任还专门找温蓉去谈话。自然谈不出个结果来。班主任只好吩咐莫可芯看住温蓉,千万别再让她在球场上挖坑了。

课间休息的时候,莫可芯无奈地跟洛音桐说:“真想不明白,小蓉为什么老是在同一个地方挖坑呀!”

洛音桐决定把旗袍女人的事情说出来。前天晚上,她在那个地方看到的美丽女人。

“啥?桐儿你是不是把师母看成别人了?”

林豪喝着可乐,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学校里穿旗袍的只有师母呀,还说得上美女的,那十有八九是师母了。”

“我呸!”莫可芯几乎把半口可乐喷到林豪身上,她愤愤不平地瞪着他,“大豪,就你的师母是美女呀!比她美的人多着呢!只有你这个小色鬼才会喜欢那种骚货。”

“嘿!嘿!骂人可不行!”林豪一副开战的阵势,“谁是骚货了?你才是骚货呢!”

“啥?你竟敢说我是骚货?重色轻友的混蛋!”莫可芯气得一边把可乐泼向林豪,一边追着他打。一贯奉行好男不跟女斗原则的林豪被她赶得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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