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周围很安静,几只乌鸦停留在屋檐上。这么放肆的动物,连人类来到门前依然傲慢地俯视着。直至林豪捡起几颗小石子扔过去,才听到乌鸦不慌不忙扑翅飞走的声音。

死人的地方总有乌鸦。乌鸦是喜欢阴暗和血腥的动物。是这样子的吧?

秦天健被跟在后面的温蓉吓了一跳。他回过头,纳闷地看了看她。她的举动让他觉得后面跟着什么东西似的。秦天健走开几步。温蓉并没有跟上来。

她看见的人影这时凭空消失了。

秦天健走过去敲了敲门。屋子里有很空旷的回声。

“外婆,你在吗?”

依旧是沉默。

伊卓施有点沉不住气,用力推了推门,推不开。她猜测道:“阿健,你外婆不在家吧。先去我家啦。”

林豪也表示同意:“等晚点再回来也不迟嘛。”

“那好,等我写张纸条吧。”秦天健在纸条上写了留言,从门缝下塞进屋子里。刚弯起腰,他看见那张纸条倏地被塞了出来。

“原来你外婆在家呀!”伊卓施嚷嚷着,大力地敲了敲门。

很奇怪,屋子里似乎没有任何人。

难道外婆不在家吗?秦天健满怀疑惑,把纸条又塞了进去。

这一次,纸条又被塞了出来。就像有另一个人,在门的另一边。

大家看着那张在门缝下进进出出的纸条,神色都很凝重。空间中躁动着隐隐的不安。粒子状悬浮在空气的阴森鬼气,丝丝入扣的阴邪沉甸甸压在心头。

谁也没有再出声,折断了翅膀的声响从半空便开始坠落。

死一般安静。

秦天健诚惶诚恐地慢慢弯下腰,直至整张脸趴在门缝上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从狭窄的门缝往里屋看,门的那一边很暗,没有光。他没有看到有人在里面活动的迹象。

他的耳朵紧贴在地板上,突然,笃笃的脚步声似乎从里面向他直冲过来。他吓了一跳,整个人从地板上猛地站起来。

“听见了吗?听见了吗?”秦天健慌忙从门边跑开,他看到大家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你们都没有听见吗?屋里有脚步声!”

“我们没有听见什么脚步声呀。”伊卓施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心虚地离开了门边。

“是不是你听错了呀?”洛音桐看了秦天健一眼,又很快转移开目光。

她知道的,他不再是她的男朋友了。

秦天健缓了缓气,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真的听错了。但能肯定的是,他这个时候绝对没有任何进屋的欲望了。他决定先离开,待晚点外婆在家的时候再过来。

然而,大家还没走出几步。

背后却传来吱呀的开门声。大家于是通通刹地停住了脚步。

额头上滑过一滴冷汗。

洛音桐僵硬地对旁人挤了挤眼睛:“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大家都如此回答。这极度一致的共识让人打心底发冷。沉默的空气里,纠缠不清的恐慌在肩膀与肩膀之间默默交换,周围一片安静,风中的温度被什么掠夺而光。

有些腥臭又恶心的气味从后面蜿蜒而来,让人倒胃口。

“数一二三,一起回头。”大家这样约定。

数到三,大家都用随时准备逃跑的心态慢慢回过头去。不知什么时候,那扇门居然打开了。虽然是大白天,屋子里却依然阴暗得像一个墓穴。他们看着那扇门,屏息敛气。时间停滞,漫长世纪般的对峙。

“进去吗?”

“……进去。”

越靠近屋子,大家的内心越压抑。即使不说出来,也能从那一张张凝重的表情看出来。从屋子里散发出来的恶心腐臭迎面扑到脸上,闯入鼻腔,扫掠气管,直抵心脏。

他们小心翼翼,就像在靠近粘湿而斑驳的地域。

带着惶恐的心情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幽暗,闯入的光线在半途便笔直断裂,软软地化掉。从地板下渗出来的潮湿蒸发成硫磺味道的气体,回绕身畔,附在皮肤上像一大片细菌。大家感觉到冰冷,渺小,脆弱。谁也无法把这种诡异的心情告诉别人。

这里一片死寂。佛龛上的香烛早已燃尽成灰,凉了。看不见佛像那张被淹没在阴翳里的神圣面容。属于谁的狰狞眼睛躲在暗处里偷窥,盯得人心里发毛。好像从墙缝里伸出来的触须,在撩着每个人的脚底,阴冷可怕,有种会随时被拉下地狱的忧虑。

跪在佛龛前的人影,突然像荒野上的墓碑闯入众人的视线里。秦天健认得那佝偻的背影。他叫着外婆,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神婆没有回应。沉默得像一座雕像。

秦天健又叫了一声。这时,伊卓施大步地走过来,她以为神婆睡着了,大力地拍神婆的后背:“嘿,神婆,该醒醒了。阿健回来了呀!”

神婆的尸体遽然倒地。

她死了。她的尸体曾经跪倒在佛像前,虔诚地呈现自己的信仰,也或许是一种自我救赎。但她还是以一种最惨烈的死状离开了人世。她的死状把在场的年轻人推进恐惧的深渊。虽然之前大家都听说过白杰是怎样惨死的,但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真正看到这种恐怖万分的死状。

尸体的眼窝有如千虫万蚁噬食过,空荡荡地没眼睛。她的皮肤布满被油炸过似的疙瘩,烧焦的气味挥发到空气中。四肢上紫黑的尸斑,仿若有毒的蝴蝶栖落在上面。

她的嘴,露出惨白的牙齿,微微张开,似在阴惨惨地笑。

见到此情景的人们,连站着的力气也没有。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差不多要把整座房子掀翻。

“死……死尸呀!”

伊卓施瘫在地上,抱着脑袋惊恐地尖叫。其他人也被吓得脸部扭曲,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个时候,忽然从后面传来凌厉的笑声。

大家立刻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原来是温蓉站在门口,她痴痴地傻笑着,从目瞪口呆的大家身边走过去,竟然抱起神婆的尸体,温柔地抚摸着尸体的头发,感觉像抚摸着最心爱的男人,并且沉醉地吟唱起曲子。

那是谁也没有听过的古老的曲子。他们并不明白温蓉怎么会唱这样的歌,更何况她的歌声俨然是一把悠长而美妙的成熟女声,典雅的,矜持的,唯美的,像黑胶唱片机播放的老歌。

伊卓施被这情景吓怕了,她大声地骂温蓉:“温蓉!你有病呀!抱着尸体唱什么鬼歌!”

被打断的温蓉蓦地转过脸,针芒般凛冽的眼神倏地攫住伊卓施,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她的口中遽然飞出来:“臭丫头!胆敢打扰我的官人睡觉?!你们这些下贱的仆人,还不把这不知死活的丫鬟拉出去给我掌嘴?!”

温蓉的目光落在洛音桐等人的身上,看得他们噤若寒蝉。那好像不是他们熟悉的温蓉了。是另一个灵魂霸占了她的肉体?还是只是她的再一次精神失常而已?

伊卓施显然被吓坏了,闭着嘴巴一声不敢吭。

大家默默地对视,默默地任由惶恐像植物一般覆盖了年轻的脸孔。

温蓉忽然放开尸体站起来,走向伊卓施。她轻移着步履,走得柔美妖娆,她的两手轻握在一起,摆在腰间,这种姿势不禁令人联想到古代穿旗袍的深闺女子,甚至好像有种浓郁的胭脂味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像铁钉深深地敲入了空气中。

她始终保持静默,缓慢。漆黑的眼睛如花朵亮丽盛放。

伊卓施连滚带爬地被她逼到墙角。她扬起手,一巴掌一巴掌地掴在伊卓施的脸上。清脆的掌掴声和尖锐的哭泣声搅拌着屋子里巨大的沉寂。洛音桐和其他人怔怔地看着温蓉把伊卓施精心打扮的脸掴得嘴角出血,脂粉凌乱,伊卓施捂着脸嘤嘤而泣。

温蓉厉声责骂着伊卓施:“小贱货!以后再敢对我不敬,一定饶不了你!”

说完这句话,她蓦地倒了下去,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她又恢复了那副痴呆的神态,好像完全记不起刚才发生的事情。或者,她刚才并不在这里。

而是另一个女人。

“刚才是怎么回事?”沉默许久,林豪才敢小声地问道。他看了看秦天健、洛音桐、莫可芯,结果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他。

秦天健爬到缩在墙角呜咽的伊卓施身边,问她有没有事,她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了。她的脸竟被打得有点肿胀。而掌掴她的温蓉这个时候爬了起来,这个动作令伊卓施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惊畏地看着温蓉,生怕这个疯女生又过来折磨自己。

温蓉却疯狂地从屋子里跑出去,大叫着:“有鬼!旗袍女鬼!”

“别乱跑呀!”莫可芯赶紧追了出去。

林豪和洛音桐互相看了看对方,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向屋外走去。秦天健也扶着伊卓施赶紧走出屋外。温煦的阳光让丢失的心律又重新活跃起来。脸上出现了惊魂刚定的镇静。

屋子里,便只剩下一具孤单的冰冷尸体。

神婆死后,虽然警方曾经进行过详细的调查,但一无所获。根据洛音桐这帮人的口供,神婆死的时候屋子是反锁的,是个密室,这也就排除了谋杀的可能性。尽管警方对神婆诡异的死法无法解释,但只能以正常死亡来结案。

当然,他们给警方的口供并不详尽,关于塞不进屋里的纸条,反锁的门会自动打开,以及好像被鬼上身的温蓉,一概省略掉了。实际上,他们觉得如果跟警方透露那些诡异的细节,一定会被当成精神病的。就算警方相信鬼神之说,大概也不会记录在案吧。

冥冥中有种感觉,一向风平浪静的寂静岭今年要出大事情。

大人们的脸色总是很凝重。他们也许知道些什么,譬如说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怎么样的惨事,所以怨气很重,也就才会有鬼魂回来报复。但是,大人们不会告诉子女这些耸人听闻的故事,他们只是非常严肃地说:晚上,千万不要随便出门了。

就算他们不肯说,年轻人们也能察觉到笼罩在这里的不寻常气氛。毕竟死了两个人,疯掉了一个人,而且是他们身边的熟人。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是,清明节后,盘旋在天空中的乌鸦多得吓人。

当然,在这个到处有坟墓的地方出现乌鸦并不稀奇。但今年的乌鸦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来得都要迅猛,就像一场大风暴在天空中,肆虐着每个人的眼球,天空中从此充满了哽咽一般的嘶哑声。

在空阔寂静的墓地上,暮色苍茫,灰黑色的乌鸦群栖满电线杆、屋檐、树梢,阳光中被填充进灰暗的颜色,不可避免地汹涌着灾难的气息。

窗户玻璃突然撞上了一团黑影。突兀的毁灭声。正站在窗边望着乌鸦群的洛音桐被吓了一跳,差点没喊出来。她定睛看清楚,原来是一只乌鸦自杀式地撞在玻璃上,然后落在了地上。它就这样死去了。玻璃上它喷溅的血液开始冰凉。

“桐儿,你在看什么?”妈妈走过来,看了看没发现什么,接着吩咐道,“今天我会晚点回来。你一个人先吃饭吧。”

“嗯。”洛音桐低低应道。她看着妈妈穿好鞋子,套上一件外套,把家门钥匙放进外套口袋里。在这样初夏微热的天气里,妈妈这身秋装打扮显得很不协调。

洛音桐忍不住叫出来,虽然她明知道这是不会成功的,但她还是怀着微不足道的期待轻轻地叫道:“妈妈,你不要去那里工作了好不好?”

妈妈愣了愣,回头看着洛音桐,然后微微一笑:“傻孩子,不工作怎么赚钱啊?”

“可是,也用不着去那种地方工作呀!在太平间帮尸体化妆呢!”

“没关系的。做久了就会习惯嘛。你不用担心妈妈。”

“可是,同学们都……”

洛音桐欲言又止。妈妈意识到什么,轻轻叹息一声,走过来拥了拥洛音桐,说:“桐儿,不要在乎别人说什么,妈妈又不是做见不得人的工作。况且,自从你爸爸去世……唉……”

洛音桐没再说什么。说不出口了。她看着妈妈转身走出去,关上门,好像把她光明幸福的世界也关上了门。

如果她爸爸两年前不是因脑瘤去世了,她现在应该还拥有一个幸福完整的家。还会住在那间很大的房子里,房子前面种满了花。可现在,她和妈妈只能搬到这个简陋的房子,靠近墓地,租金很便宜。

每次林豪他们过来玩,伊卓施总是很损人地开玩笑说,哇噻,你的鬼邻居可真多,晚上肯定很热闹吧。这种时候,洛音桐就觉得抬不起头来。特别是妈妈为了糊口,找了一份入殓师的工作后,伊卓施的冷嘲热讽就愈发放肆,就连同学们看她的目光也变得奇怪。

可她能做什么呢?她只能拼命地学习,一心考上大学好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是,她就连能不能上大学也心存忧虑。并不是她

的成绩不好,而是她担心家里拿不出那么多的大学学费。不仅仅是她,就连林豪那些好朋友家里也未必能应付高额的大学学费。这个偏僻的地方,就是穷,稍微有点经济能力的早就像秦天健家那样搬走了,现在剩下的唯一富裕的人家恐怕只有伊卓施家。

伊家以前是当地的大财主,虽然历经几代,家道中落,但还是寂静岭这个地方最有钱的人家,就连墓地的地皮也是她家的。这里的人死了,必须掏钱跟她家买一块墓穴。除非那家人认定自己有长生不老的本领,否则谁也不会轻易去招惹伊家。也因为如此,在朋友们当中,伊卓施简直是心高气傲的公主,谁都得忍受她那骄横的千金小姐脾气。

至于秦天健,他这次回来是打算报考内地的大学,会留在这里参加高考。偏偏他外婆去世了,而那间死过人的屋子让他心里有阴影,他也只好另外租了一间屋子。

他住的地方离洛音桐的家只隔一条街。

但她觉得他和自己,已经注定只能站成两岸,谁也跨越不了那道延伸到世界尽头的海岸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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