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将近午,狱中之张某正枯坐,忽狱卒报有女子来探望,已得狱吏许可,行即入内。张仓皇起,狱卒率之至会客室。须臾,三四狱卒、二狱吏,前后拥挟一女子入。张一见即曰:“梨娘何多情至此?”狱吏指令就坐,坐位不相接近,大约两人谈话可以共闻为远度。两狱吏环坐,一携笔楮,记所谈话。

阿娟初见张,目眦荧荧闪动,泪汪汪欲注,不发言,张问亦不答。徐徐曰:“特来看君。”

张曰:“承过爱,惟昨读卿书词,今观卿颜色,均似重有忧者,何也?”阿娟闻之,首举唇动,似急欲言,而又嗟叹再三,喉音哽咽,目睛旋转,仓卒不能出声。徐徐曰:“妾心中无限事,欲诉与君,奈何见君反诉不出。腹中之盘纡委曲,不知当若何始能和盘托出。头绪纷乱,方寸失主,从何说起?然则恐不能伸吐矣。”数语毕,又哽哽欲泣。

张婉慰之,狱吏亦频促曰:“限时无多,有话须速吐,时至,不容宽假也。”

阿娟乃曰:“张君亦知我并非梨云其名,实名阿娟乎?”

张曰:“不知也,是奚故?”

阿娟曰:“其故至难言,我若尽情吐露,又似有所忌,然若不告君,恐五内郁闷,将不至腹裂肠断不止。君亦知入狱原由乎?非他,即由君之好友而来也。”

张曰:“有是哉?”言时,目眦频频动,睛珠上视,若想忆所谓好友果为谁者。

阿娟曰:“君欲知其人,盖即与君密迩周旋者。君但思某月日,同听戏曲之人是矣。嗟乎,妾亦为渠所卖!天下最冤苦莫过是。”阿娟言时,旁瞩狱吏,似有顾忌,词莫敢毕,正色而言曰:“妾今所能言者,如是而已,安能如曩昔畅谈心曲乎?”

张曰:“唯唯。”阿娟因问张狱中眠食起居亦舒适否?眠何床榻食何肴佐?盥漱服用是何器具?张具答。

则曰:“某物不良,某物不备,吾国监狱至今犹不改良,是乌可耐。妾又恨不能常来问候,明日当遣人赍送食物来,请察收。更有不备时,君勿客气,作柬条来妾处取可也。”语至此,絮絮不休。

狱吏从旁怒嗔,若大不耐烦,曰:“只有四五分钟矣。”阿娟亦觉悟,欲速毕其词,忽又曰:“几忘却。君酒量大佳,此中苦闷,有此物解忧否?”

张曰:“不可得。”阿娟为嗟叹再四,因曰:“我当设法致送杯中物,俾君有以消遣。”

又温慰之曰:“君豪情侠气,钦佩至深,他日妾所仰望于君者正不少。

此时暂作里文王,冤屈之至。然吉人天相,不久必脱深系,可为预卜。况闻君犯状为公罪,又非首要,姑稍安,勿戚戚。后会匪遥,何当把美酒,重与细论文耶?”

张闻之,作惊诧声曰:“何哉?卿所谓后会者。”

何娟曰:“是也,妾当竭力为君谋解脱,尚何难之有。”

张曰:“是不啻呓语。嗟乎!爱卿,后会当约以来生,否则梦中可耳。”阿娟聆之陡变色,正欲声问,而狱吏忽引吭呼曰:“时限已满,速归去休!”言毕,起立,以手作势促之行。

张即起,阿娟犹濡滞未动,从容言曰:“唉,张郎,胡为出是不祥言?”词未毕,狱吏强促之起,不得已起立。狱吏即前行,阿娟更不能再忍默矣,仓皇曰:“张郎何为出是不祥言,须速告我。”时张已走出厅事,立阶前,乃遥谓曰:“嗟乎爱卿!男儿死耳。吾铮铮好汉,宁肯畏葸以求活耶?努力各自爱,行矣,毋多言。”遂下阶掉头径去。

阿娟竟不得闻其故,脑海如受凶猛打击,心房萎缩,血液欲凝,立刻麻木僵痴,四肢不能举动,瞠目直视,张口喘吁。狱吏睹状,知受刺激过剧,只好以温语慰之曰:“姑娘,请速归。张先生已入内,纵呆立,仍无益,不如归去好筹思,自易为也。”数分钟后,阿娟神经渐次运动,乃缓缓回复知觉。俯仰欷,然后垂头丧气,随狱吏出,上舆遄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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