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点笑声犹如叹息

逝去悲哀的表情……

他已经知道,她会穿着一身黑色。她曾经是欧洲人,而且是维也纳香奈尔家族的后代——除了黑色,她又如何打扮,才能觉得合适呢?

她今天穿着单调的绉绸,精巧地收在腰间,细腿套着黑色长薄丝袜,与薄薄的高跟凉鞋轻盈地摆动着。没有衣袖或肩带破坏她白色肩部的稳固曲线。她的颈部和头上没有佩戴珠宝。

但她的头部打扮,就像有珠宝在闪闪发光——像那些佩戴了头饰的祖先们的鬼魂。她的头发剪短了,恰好在耳间拂过。在那光滑深黑的头发下面,她那浅色的脸颊,如一朵白花般精美。她的双眼温柔灿烂——与其说闪烁不如是闪耀。

他拉起她的双手。

“吉塞拉……”此刻他能说的只有这些。

她的笑容显出愉快与亲切。这种温柔的愉快,令记忆回到了战前欧洲的世界。他忽而涩然心想,如果再来一场战争,世上将不会再有如此微笑之人。在那一刻,他觉得她就像一片从失落的文明中,剥落的碎片——虽然残破却依然如阿提卡或吕底亚地区的残缺雕像那般可爱。

他随后坐在放在她身旁的,一条正对墙壁的软垫长凳上,侍者在他们两人面前的桌上,放了两杯冰冻的苦马提尼酒。

她扫了一眼他那条白色领带。那条领带在办公室抽屉里躺了六年后,已经略微有点发黄了。

“缺乏一致——总是这样?”

“希望永远如此!”他以此为祝酒词,虔诚地喝着酒。

“那就是今天晚上,我为什么选择了这里。”他游目四顾,欣赏着这里的时尚装修成果。处处都充盈着金属光芒的绚丽冲撞。

“会有哪个地方能比‘仙鹤’俱乐部更小资吗?”

“好吧……”她再次笑了,“第一大道上,我们曾去过的那间小酒吧,确切来说并不好找。”

“这么说来你还记得?”

“你认为我会忘记吗?”

他们用眼神完成了后续的交谈。拜佐尔·威灵医生随之大笑:“我承认——那是我最爱的酒吧。那里每个人都有狄更斯或萨罗扬的个性。但是,那里并不适合用来庆祝,我从死亡之地的归来。我正在努力恢复生活,尽管现在,那里换了地方检察官和新的市长,我还是弄回了我的工作。我那纽约市医院精神病科主任的位子,被一个朋友接替了——就是上次我在苏格兰遇见的那个邓巴。但是,我在墨里山一间更好的医院,弄到了一份同样的工作。那些一直租用我房子的房客们,已经返回了芝加哥。朱尼佩和我昨天搬了进去。假如他能够相信不管多么邋遢,我都不想重新装修,那我也真的会开始相信我再次回到家了。只是还缺了一样东西。”

“缺什么?”

“当然是你。”

她脸颊上泛起了红晕。

“你为什么要在布里尔顿执教?”他质问道。

“人是要过日子的——不管其他人觉得是否必要!”

“那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你签合同了吗?”

“到六月为止。”吉塞拉低声说道。

“现在是十一月。取消合同吧。”

“亲爱的!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很认真。布里尔顿不适合你。那里不安全。”

“为什么这样说?”

“你目睹了太多——她的名字是什么来着?福斯蒂娜·克蕾尔。”

“噢,我的信!……”吉塞拉大笑道,“我都忘了。你并没有在电话里提及,而是安排了今天晚上的约会。现在我和你在一起,那似乎不是真的。”

“但在今晚你回去之后,它将成真。”

“现在那一切都结束了。”

“当然,福斯蒂娜走了。”

“你这么想?”

“但是弄走她的人还在那里。”

侍者端上了牛杂碎。他离开后,再次留下两人独处,拜佐尔·威灵医生身体前倾:“你的信太简略了。我希望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怎样注意到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的奇怪之处的。”

“但是,福斯蒂娜本人根本没有奇怪之处,”吉塞拉皱眉道,“奇怪的是,其他人对待她的方式。”

“那是同一件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一开始那几天就是。”吉塞拉对拜佐尔认真的态度感到吃惊。

“第一起事件呢?”

“我不记得了,新工作伊始,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她懊悔地说,“我和她一样,都是负责这里的第一个学期。我到那里大概一周之后,就渐渐感觉到她不受欢迎。这似乎是从仆人中开始的,继而蔓延到了学生中,然后是其他老师,最终促成了这场迫害,然后她被解雇了。”

“就这样?”

“我给你写信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情。”

“说吧。”

她把所有细节都告诉了他。

“为何其他老师要躲着福斯蒂娜·克蕾尔?”拜佐尔·威灵问道,“你知道吗?”

吉塞拉犹豫了:“我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他们很怕她。而你很自然地就会,憎恨你害怕的东西。”

“他们害怕的是?”

“噢,我不知道!整件事——简直太离奇了。我猜是盲从心理吧。而且,我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感觉,我很久以前曾在哪里,听过或读过类似的事情。”

“有可能。我一看完你的信,就打电话给勃伦塔诺,要了一套卡洛夫人翻译的法文版《歌德回忆录》。”

“福斯蒂娜把第一卷归还之后,我重读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能令我联想到她的情形的东西。”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要找什么,”拜佐尔·威灵温柔地提醒她,“你还不知道福斯蒂娜的真正境遇。”

乐队演奏起了疯狂的音乐。吉塞拉叹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谈论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么,我们就换个地方好了,”拜佐尔接口说道,“你并不喜欢这里,对吧?”

“不,可是……”

只见他断然向一位目瞪口呆的侍从,打了一声招呼,为他们不曾动口的晚餐结账。

第一大道酒吧里,那些无聊的老顾客们全都困惑了——那对来自第五大道或帕克大街的外国人,确实很是奇怪。女人穿着火红丝绸翻领的长黑绒衣;男人戴着一顶礼帽,披着像是电影中的那种白色围巾。比起第五大道和帕克大街,第一大道的人们显得更加礼貌,既不瞪眼亦不低语。当然,这里若非充满宽容的话,简直一无是处。甚至那些暴发户,只要低调有礼,就能得到尊重。

“这才是我们的首选之处,”拜佐尔盯着因岁月、烟熏和城市的黑尘,而变暗的墙壁,一时有些怀旧,“这里几乎没有变。”

“唱片机是新的。”吉塞拉反驳道。

他们共同看着一个发亮的巨物,心中很是反感;而它也透过缭绕的烟雾,直直盯着他们。

“有点儿像是海底的发光鱼类,”吉塞拉低语着,她对这里的诱惑妥协了,“你有镍币吗?”

“只要你不玩那类驯鹿的游戏就行。”他按惯例点了餐——烤乳酪三明治和一种跟比尔森牌子相近的啤酒。

吉塞拉返回桌灯前面,因为她发现《灰姑娘系列》的“玻璃鞋华尔兹”的谱曲者,竟是拜佐尔的袓父瓦西里·克拉斯诺。

“那当然省略了中间的部分,但是无伤精彩。我不知道它是如何臻至这一境界的。其他的调子都很缓慢。”

没有其他人听他们交谈。隔壁桌上,一对流浪汉分享着一杯啤酒,专注认真地凝视着他人丢弃的一张小报,就像学者们在解读一份中世纪的手稿一样。憔悴、饥饿、肮脏——什么样的新闻,才能使他们如此彻底地忘却了自身困难?

就在那时,其中的一人开口了:“我对你说,头皮屑是无法治愈的。科学对此无能为力。”

“是吗,这里说……”另一人开始费劲地拼读印刷的文字,“首先……彻底……清洗……头部……”

“萨罗扬专栏!……”吉塞拉低语,“仙鹤俱乐部可不会有那些!”

这里很方便交谈,而他们也有太多的话要说,所以,直到吉塞拉开始焦急地看着吧台上的时钟的时候,他们的谈话才回到福斯蒂娜·克蕾尔小姐身上。

“我不想让你返回那里。”拜佐尔·威灵医生低头望着他的第三杯啤酒,“除非女孩儿本身在某方面,需要对所发生的事情负责,不然你那位莱特富特夫人,是不会这样毁掉一位女孩的前程的。”

“你是说福斯蒂娜她——在玩把戏?但是,那是怎么做到的?而且为什么那么做?”

“当克蕾尔小姐问你,是否听闻有关她的传言时,你说‘没有’。你为什么那么说?”

“我知道人们在谈论她,但是,我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而且即便我知道——假如受害者是我的朋友,就更不会向受害者转述传闻。这是你不该做的事情,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就如同向一位丈夫,转告他妻子的不忠一般。”

“即使当受害者要求知道那些?”

“尤其是受害者要求的时候!……没有人会真正愿意,站在其他人的角度自视。假如人们问起那些事情,他们只是希望能消除疑虑。当画家或作家向你展示成果的时候,他们绝不会希望从你那里,得到真正的批评。他们只接受赞许。所以,波斯国王曾处决带回坏消息的信使。我们大家全都一样。”

“我想知道那是不是你的真实感受,”拜佐尔坚持道,“这可以说成,你本人也不相信克蕾尔小姐。”

“噢,不!……”吉塞拉惊呼,“我确实相信她,现在也是。我会做任何事情去帮助她。”

“你确定?”

“当然。”

“那你去帮我搞一份,能够代表她的许可吧。我明天会前往布里尔顿,然后从莱特富特夫人那里,要求一些解释。”拜佐尔·威灵医生说,“作为一名精神病学家,我对布里尔顿的传言,会有如此惊人的作用,很感兴趣。”

“没有用的!这不会帮我摆脱麻烦!”

“你这个自我主义者!我不会用‘麻烦’这种词,我只会说‘危险’。”

“理由呢?”

“这件事情背后有一种恶意。它使福斯蒂娜·克蕾尔丢掉了工作。这种隐秘而成功的恶意,可能正在寻找一个新的受害者。”

“福斯蒂娜目前人在纽约,住在‘枫丹白露’。”吉塞拉从珠绣包中,掏出一张名片,“如果你有钢笔或铅笔,我可以写在这上面。”

他从酒保那里借了一支钢笔:“假如你真要赶十一点十分那班火车,我现在就开车送你去格兰德中央车站。”

“明天下午在布里尔顿有个学校宴会。你愿意来吗?”

“我明天一下午,都要去一场愚蠢的听证会作证。我会在早上前往布里尔顿。”

“但是,我早上有课!……”吉塞拉扮了个小小的鬼脸。

“你星期五晚上有空吗?”

“那样最好。我周六没课,不必急着赶回学校。”

汽车在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间停了下来。十字路口空旷、黑暗,两侧的商店都关门了,唯有远处的街灯依然亮着。街上杳无行人,他们默默一吻。

最后,吉塞拉动身了。拜佐尔·威灵医生松开了她。

“我为此跑了六千英里。”他说,“他们希望我在日本多待一两年。”

“幸好你没有。”她颤抖着说道。

“是吗?那就取消和布里尔顿的合同好了!”

“我……噢,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

“今天晚上,任何一位没有精神错乱或残疾的女人,对你而言都很可爱。明天……”她耸了耸肩膀,“你不用再送了,车站离这里只有两条街。”

他默默地松开了手。汽车朝着莱克星顿大街华丽的灯光驶去。在格兰德中央车站,他低头亲吻了吉塞拉的手。

“我明早会在布里尔顿。”

“明天早上?但是,你该先去看福斯蒂娜!”

“我今晚就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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