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水玉芹也有一言不发闷头想事的时候,这种情况一般都是赵贵田和欧阳振山不在身边时。这时,她总会断断续续地回忆起当年欧阳振山离开甜水井以后的情景,那些经历就像她和欧阳振山的初恋,同样让她刻骨铭心。

欧阳振山回城以后,水玉芹明显感到身体不舒服,不仅干活时体力不支,就是在家休息也总觉得浑身难受。从未犯过胃病的她竟然时常感到恶心,不时涌起要呕吐的感觉。起初她以为这是由于悲伤造成的,并未理会。可是,这种不适的感觉有增无减,在家躺了几天也无济于事。那天,她在自家院子里发着愣,回想着和欧阳振山在一起的日子。突然,她想起去年夏天有几位婶子曾笑嘻嘻地把一些酸梨和杏子送给一位怀孕嫂子的情景,禁不住吓了一跳,难道自己也?……她不敢往下想了。又在忐忑不安中挨过了十来天,直到自己的经期已至却不见任何动静,她才真的害怕啦。天哪,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假如真要是平白无故地生了孩子,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这可怎么办呢?

为了最终弄清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回事,为了真要有了那回事能想个法子解决,水玉芹特意跑到离甜水井八里远的小高庄去找自己的二姑。

二姑自己没有孩子,所以最疼侄女玉芹,从小就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多年来一直待她像亲闺女一样。每次和二姑见了面,娘俩都有唠不完的知心话。水玉芹有了不敢对父母说的事,也敢和二姑说。二姑的家原来在县城,二姑和姑父都是县里的名人,他们是县京剧团的“台柱子”。在剧团排演的《红灯记》中,二姑扮演的李铁梅令所有观众倾倒,每次演出都得到经久不息的掌声。而姑父表演的磨刀人也不是等闲之辈,虽说算不上是主角,可他的唱腔和武打都数一流,特别是全剧结尾处战败叛徒王连举、刀劈鸠山的那场武打戏,表演得威风八面,令人拍案叫绝。可惜夫妻俩在“文革”中遭了厄运,在一次批判会上,姑父领头呼口号,他脑子一时走了神,竟然把打倒×××和保卫×××弄颠倒了,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当即被定为现行反革命给揪上台去。在挨了无数次批斗以后,被遣返到老家小高庄。二姑也因此成了“反属”,随着丈夫到乡下定居。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水玉芹推着自行车撞开了二姑家的院门。此时二姑正在院里晾晒几件刚洗过的衣服,扭头看到侄女进门,一层笑意立刻爬到脸上。自己变成了“反属”以后,很少回过甜水井,水玉芹却不怕沾上嫌疑,经常不断地来看望,这给消沉中的二姑带来不少安慰。

“哟,侄女儿来啦。”

“噢,我来看看二姑。”

水玉芹将自行车推到墙边的一棵梨树下,支好了车支架,从车把上摘下一兜红薯递给二姑。二姑接了过去,随即把水玉芹拉进屋里坐下,然后为她端上来一杯热茶。

“二姑,姑父干活儿去啦?”

“嗯,跟着大车去给生产队拉种子和化肥去了。”

接着,二姑询问了水玉芹父母的身体状况和地里庄稼的长势情况,水玉芹一一作了回答。

“玉芹,你来有事啊?”

“没有……啥事,我就是想看看二姑。”

其实,水玉芹的表情早已告诉了二姑,她这次来不仅面带憔悴,而且和以往没进门就嘻嘻哈哈笑个不停截然不同,聪明过人的二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我的侄女啊,有啥事你跟二姑讲,没关系!”别看带着“反属”的身份,可二姑说话办事仍然干净利索,在不少人心目中的名人效应并没有消除。

“我……”话还没出口,一串泪珠已涌过眼帘,水玉芹知道这事瞒谁也不能瞒二姑,便抽泣着说,“二姑,我老觉得身上不对劲儿,月经早该来了也没来。”

“嗯?”二姑疼爱地拉起侄女的手说,“别怕,有二姑呢。这么说,你……你跟过男人?”

水玉芹含泪点了点头:“他是个知青。”

话说到这里,二姑立刻知道此人肯定是那位复姓欧阳的小伙子。在甜水井村民的心目中,水玉芹和欧阳振山早已成为天生的一对儿,这话二姑也早就听说过。

二姑拿过毛巾,为侄女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然后宽厚地笑了笑。

“这样吧,我给你找个好大夫看看,真要是怀上了就想法处理掉。”

“那,要不是呢?”水玉芹天真的问话把二姑气乐了。

“傻丫头,不是不更好吗,那就让大夫给你瞧瞧病呗。”

二姑领着水玉芹去了离本村三里远的白马寨镇,镇上有一位老中医名叫朱明,水玉芹的姑夫与这位中医两家是世交,祖传的医术,令人敬佩的医德使朱明大夫远近闻名。可惜这些年赶上“文革”,到处都割资本主义尾巴,他开办的中医诊所早已关门停业。尽管这样,附近群众谁家有了病人仍然要找上门来请他诊治,他呢,也力所能及地为乡亲们帮忙,并且不收钱财,只尽义务。

走进了干净整洁的三套间的一所平房,老中医客气地将二姑她们让到了东屋,入座之后,二姑先和医生寒暄起来,谈了一阵子问候家人身体安好、工作生活咋样等话题,随后二姑介绍说:“我这位侄女近来浑身无力,不知道出了啥毛病,请您给看看。”

“噢,好说。”老中医抬起头扬起脸,用和善的目光扫了水玉芹一眼。在二姑的示意下,水玉芹忐忑地坐到了医生的小桌前,却不敢抬起头来。

老中医两眼微闭着为水玉芹切脉,此时屋里很静,谁也没说话,只有北墙边板柜上那只座钟发出均匀摆动的声音。不到一分钟的工夫,老中医在收回左手的同时也睁开了眼睛,用平和的口吻对着二姑说:“放心吧,侄女没啥病,她这是有喜啦。”

这么一句轻松的话语,在水玉芹听来却犹如庄严的判决,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她还是震惊不已。然而,片刻的震惊过后,她却猛然冷静下来,事已至此,发愁与害怕都无济于事,就该面对现实想法子解决才好。水玉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心底悄然而生。她知道自己今生今世除了欧阳振山,不会再把最真挚的感情献给别人了,她心里真希望自己能和欧阳振山有一个孩子。想到此,她竟然有了一种幸运的感觉,她要想方设法保住肚子里的小生命,这是自己和欧阳振山爱情的结晶啊!

所以,当二姑领她告别了老中医,对她说“我托人帮你把孩子处理掉”的时候,她的回答却是:“不!”

“那怎么行呢?你一个大闺女……”二姑迷惑不解的同时又很着急。

“二姑,我自己先想想办法,如果不行再来找你。”此时,水玉芹已经想出了一个主意,她想尽快采取行动。

“你可不能自己瞎鼓捣啊,那太危险。”二姑生怕侄女自己打胎。

“二姑你想哪儿去啦!放心吧,我可不会像你想的那样‘瞎鼓捣’啊,过几天我再来找你。”

令二姑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却传来了水玉芹嫁人的消息,女婿是本村的木匠赵贵田。二姑沉吟了一会儿后在心里说了一句话:“这丫头,鬼着呢。”

就在告别了二姑的当天夜里,水玉芹借夜深之际敲开了赵贵田的家门,她一进门便哭泣不止,全不顾姑娘往日里的羞怯,竟一头扎进了赵贵田的怀中。这一举动吓得这位一向老实厚道的赵木匠犹如雷霆轰顶,既不好推开她,又担心被别人发现传出闲话,只得把她搀进屋来并关好了房门。因为怕惊醒炕上熟睡的孩子,他们只在外屋说话,赵贵田轻声地问:“大妹子,你到底怎么啦?”

“贵田大哥,你救救我,要不我就没法活啦……”水玉芹满脸泪水,赵贵田却是满头雾水。

“妹子你别怕,谁欺负你啦?跟我说。”本分的赵贵田不会一下子就想到问题的真正答案。

“呜……”水玉芹只是一个劲地哭着,并不答话。

“哎呀,你、你说嘛,有啥事我兜着,难道天还能塌下来咋的?”看到她这样,赵贵田有些着急了。

水玉芹擦了擦眼睛抬起头来,她注视了神态憨厚的赵贵田好大一会儿工夫,叹了一口气后才开始说话,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最后她说:“贵田哥,只有你能救我,我求你……”

“我能救你?怎么个救法?”赵贵田还是没明白。

“你要了我吧!”这句鼓起了很大勇气才说出口的话一说出来,水玉芹便瘫倒在赵贵田的怀中。

这下轮到赵贵田心潮起伏了。

其实,赵贵田从心眼儿里喜欢水玉芹,只是他为人正直善良,对任何女子都不敢有非分之想,更不敢有轻薄的言行。今天水玉芹扑到自己的怀里,使他在恐慌之中又尝到了一丝甜蜜。能娶这样漂亮又懂事的女子为妻,当然是做梦也没敢想的美事,他真想立刻答应下来。可是,自己是结过婚的人,又带着一个孩子,而且比人家大七岁呢。虽说玉芹姑娘失了身,可权衡了一下,还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人家,真要是娶了她,是不是太委屈了姑娘呢?他犯了难,沉默了一阵子后,用双手捧起水玉芹缀着泪珠的脸庞,对她说:“我看这样吧。明天我先去一趟长山,替你去找欧阳,这事得让他拿个主意呀。”

“不!不要去找他。”水玉芹一口否决了赵贵田的意见,“那样对他不好,会影响他的前途啊,咱可不能这么做。”

唉,真是个知情重义的好姑娘。赵贵田心里一阵感慨,他被感动了,两只手臂一较力,把水玉芹揽在怀里……还能说什么呢?事情顺理成章地往下发展。

几天以后,水玉芹在全村人的惊诧之中与赵贵田喜结良缘。赵贵田得到如此艳福,把村里不少小伙子羡慕得要死。

婚后的生活很平静,赵贵田与水玉芹夫唱妇随,互敬互爱。

几个月以后,水玉芹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孩儿。乡亲们纷纷前来贺喜,赵贵田在憨笑中迎送着大家,水玉芹瞅着襁褓中的两个小家伙却犯了难。说心里话,她很喜欢自己的两个女儿,这是自己和欧阳振山的亲骨肉,怎能不让人疼爱呢。可是,贵田哥和前妻留下的女儿艳霞今年刚刚上小学,如今又一下子生了两个,三个幼小的孩子都需要自己和贵田哥来抚养,而且还要照顾贵田哥前妻的父母,这对于一个经济并不富裕的普通农民家庭来讲太难啦。

正巧,一对在广东定居多年的中年夫妇回到老家丰田县祭祖,这对夫妇结婚多年膝下无子女,很想抱养一个孩子,便托老家的亲戚给找一个愿意送养孩子的人家。这事不知怎么被水玉芹的二姑听说了,本来是在看望侄女时闲唠嗑随口说的,不料却听者有意,水玉芹把这事当了真,随即便做出了决定,要将自己生下的一个女儿送给那对广东夫妇。后来几经联络,这事竟真的办成了,孩子成为人家的养女,被抱走了……与赵贵田共同生活了几年之后,水玉芹越发满意自己当初的选择。自己的丈夫心地善良富有爱心,又勤劳能干,让她享受着兄长式的呵护与关怀,夫妻俩真像一篇小说中讲的那样,经历了先结婚后恋爱的过程。

然而,她心里明白,自己与贵田哥携手相伴的路却要走到头了……主治大夫把会诊结果告诉了赵贵田和欧阳振山,尽管大夫讲话的语气很委婉,传达的内容却是明确的:水玉芹的病情已经没有了动手术的必要。虽然悲痛不已,两位男子汉还是不得不接受这一事实。当贵田大哥的女儿赵艳霞和水玉芹的弟弟水玉茗闻讯赶到医院时,水玉芹已经处在弥留之际,也许是前些天她说话太多太累了,此时此刻她再也不能说什么了。

欧阳振山见到水玉茗时不禁愣了一下,倒不是他没有认出他是水玉芹的弟弟,而是没想到当年瘦小的水玉茗竟出落成一个如此身材魁梧的男子汉。两个人简单地握了手,又寒暄了几句,随后奔至病床前。

水玉芹目不转睛地盯着身边的人,任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大家围着她,谁也说不出话来。最后,她的双眼闪动了几下亮光,嘴角微露出一丝笑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水玉芹走了,带着一脸轻松的表情告别了人世。

一个小草一样稚嫩、庄稼一样普通,既不曾辉煌又不曾富贵的生命像一枚秋叶一般飘零了……欧阳振山、赵贵田、赵艳霞、水玉茗趴在水玉芹身上放声痛哭了一阵。当护士推来了装有轱辘的活动床时,他们相互劝阻着止住了哭声,帮助护士将水玉芹抬了上去。随后,欧阳振山和赵贵田紧紧拥抱在一起。

欧阳振山说:“大哥,我永远也忘不了你!”

水玉芹的骨灰安葬在甜水井村外的一座荒坡上,在她女儿小灵子的坟茔旁边。那天,来为她送葬的除了自家的亲戚和甜水井的大部分村民外,唯一远道而来的就是欧阳振山。为了表达一份庄重的情感,他特意穿上了一身新警服,这是他离开甜水井二十五年以后第一次重返故地,令人心酸的是,他竟然是以参加葬礼的方式回来的。尽管他受到了乡亲们的热

情接待,可他受伤的心灵却一时难以愈合。心头纵有万语千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见到熟悉的人只是机械地握手,点头致意。

望着水玉芹和女儿小灵子的坟头,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原来,人不论富贵和贫贱,不论显赫与平庸,甚至不论好人和坏人,最终的结局却完全一致,都要成为一抔黄土,他甚至认为,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就是死神。

临行前,欧阳振山逐门逐户地看望了宽叔夫妇和所有当年熟悉的乡亲们,随后带着誓死也要成功破案的信念回到了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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