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玉芹又回到了长山,她由丈夫陪着来治病。

其实,胃疼的毛病已经折腾她快两年了,可她只是经常吃点胃药顶一顶,并未在意。她的身体过去一直不错,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片药,这回的毛病她还以为吃点药就能扛过去呢。可是,病情却不见好转,反而越扛越重。尤其是女儿身遭不幸之后,这个打击对她来说简直就是毁灭性的,从长山返回到甜水井,一下子便瘫倒了。可她性格固执,死拗着不愿去医院治疗,直到后来病情一再加重,吃什么药也不管用了,才被赵贵田连劝说带发火地带到县医院做了胃镜检查。检查结果出来以后,主治大夫皱起了眉头,苦笑着对赵贵田说:“咱们县里医院的条件有限,根据病情来看,还是去大城市的医院治疗为好……”

听了大夫的几句话,赵贵田知道了妻子病情的严重程度,为了保持住心中仅存的一线希望,他没有向大夫追问检查结果,生怕听到的是不治之症的事实。于是,决定带妻子到长山治疗。由于国家实行了市管县的体制,此时,丰田已经成为长山市所管辖的一个县了。

赵贵田正犯愁怎样说通妻子呢,奇怪的是水玉芹听说要去长山治病,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她顺从地跟着丈夫来到了长山,住进了市第一医院。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生怕听到的内容不容置疑地成为了事实:胃癌晚期!

晴天一个霹雳险些把赵贵田打倒,他强忍住悲痛,瞒着水玉芹,让她安心在病床上休息,借着到外边买食物的工夫,在一家公用电话亭里拨通了欧阳振山的手机。

“喂,是欧阳兄弟吗?”

“哦,我是欧阳振山,您是哪一位?”

“欧阳,我是赵贵田哪!”

“哟,贵田大哥,你好,你在哪里呀?”

“我,我现在就在长山,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玉芹她病了,在县里治不好,现在住在长山市第一医院。”

“啊?玉芹病啦?什么病?”欧阳振山此时已经听出电话中隐约透露着的悲痛的语气,连忙大声说,“大哥,你别着急,我马上就到医院去,她住的是几楼几号啊?”

听完了赵贵田大哥讲的楼层和病房号,欧阳振山心急如焚,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从床底下翻出藏着的一沓钞票揣在身上,然后直奔医院而来。

见到躺在病床上的水玉芹,欧阳振山心里一阵绞痛,她比上次来长山时更瘦了,脸色近乎苍白,当年的红晕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任何血色。刚才在病房外面,贵田大哥已将她的病情如实告诉了他,尽管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可是,当他握住了她的双手时,泪水仍然无法控制地从眼角淌了出来。面对他们的又一次重逢,他不禁回想起当年在玉米地旁的那一次痛苦的分别……两人对望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欧阳振山才在床边坐了下来,他强迫自己换成一副笑脸,开始安慰病人,给她讲了一通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随后,又扭头冲着赵贵田说:“大哥,有什么困难尽管讲,我会尽全力帮忙的,你千万别跟我客气呀。”说着,从怀中掏出五千元钱递到了赵贵田的手上。

赵贵田有些作难:“这……”

“大哥,这钱先用着,花完了我再到银行去取。”

“欧阳弟兄,我就不推辞啦,说实话,带来的钱交完押金剩得不多啦,这钱我们先用着,以后……”

“贵田大哥,”欧阳振山制止了赵贵田往下要说的话,“钱不成问题,咱就甭分什么你的我的啦,用多少你只管跟我说。”

“谢谢你。”赵贵田把钱数了数,揣了起来。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欧阳振山有空就往医院跑,方红霞还经常到病房中帮着做些洗涮、喂药等护理工作,大李和高云也多次来医院看望水玉芹和赵贵田。大家的热心相助,为水玉芹和赵贵田的内心注入了不少暖意,夫妻俩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水玉芹似乎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病情,她从不向别人追问自己到底得的什么病,对治疗方案和用药情况也从不关心,只表示不愿再治了,想回家去。可是,这种想法她只说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每当欧阳振山来看她,她总愿意他在自己的身边多待一会儿,尽量寻找话题问这问那,即使自己的丈夫在场,她也会紧紧地抓着欧阳振山的手,旁若无人地与他交谈。一天中午,她对他说:“真希望你还能带我去海里游泳。”他连忙答应:“行,等你病好了,我一定带你去,让你尽情地游个够,而且还要请你吃冰淇淋。”

他嘴上这么说着,脸上似乎还挂着笑意,可心里却一阵阵翻涌着痛楚,他知道水玉芹恐怕再也去不了海边了。

欧阳振山感觉到,水玉芹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她是在等待时机,要在恰当的时候把心里要说的话讲出来。对此,欧阳振山只能等着,却不能主动追问。事到如今,他真希望自己被水玉芹像谴责负心郎那样狠狠地谴责一顿。那样,他的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

赵贵田和欧阳振山对水玉芹的照顾几乎到了无微不至的程度,他们对她言听计从,并且想着法地弄来她爱吃的东西。然而,她的病情却在不断地加重,后来已经发展到了无法吃东西的地步。

一天,她虽有气无力,但又和颜悦色地对两个男人说:“不用再为我的病操心费力啦,我知道自己是咋回事,你们能待我这么好,我这辈子算是知足啦,真的知足啦。”

到了这个时候,两个男子汉还能说什么呢?其实说什么也没用。此时此刻,欧阳振山真恨自己从事的是警察这个职业,他多希望自己是一名高明的医生啊,那样,也许可以帮上水玉芹什么忙吧。不过,他的心里十分明白,即使自己真的是个医生,到了这个时候,恐怕也只能是无能为力了。因为世上总会有不治之症,新的药物和治疗手段研究出来,只能治疗已有的病症,而新的疾病会随之诞生。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必将始终伴随着人类,永远无法摆脱。当然,也只有这样,人世间的生命才有意义。

一天傍晚,刚刚输完液,水玉芹由欧阳振山扶着欠起身,倚靠在床头的被褥上,她缓慢地说:“我这辈子别看活得不容易,却有幸遇上了两个好人。一个是你欧阳振山,你让我觉得活在世上有乐趣,人活得有乐趣才不算白活呀……另一个就是你呀,贵田哥。”

说到这里,水玉芹的额头淌出虚汗,让人感觉到她很吃力。赵贵田扯过一条毛巾,为她擦了擦汗水。她接着说:“贵田哥,你是好人,没有你对我这么好,我说不定会活成什么样子呢……”她一边说话,一边大口喘着气,赵贵田和欧阳振山则静静地围坐在她的床边,像听话的小学生在聆听着老师的教诲。

“欧阳,我、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事儿,只有我和贵田哥两个人知道,在我心里藏了二十多年啦,今天告诉了你,你就是第三个人……”

欧阳振山将身子伏向她的脸前:“玉芹,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听你的。”

“说吧。”赵贵田迎着妻子投来的目光,用鼓励的眼神点了点头。

“欧阳啊,我告诉你,那个死去的小灵子,她、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啊?你说什么?!”

欧阳振山一下子惊呆了,感到整个病房旋转起来,使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双耳失聪双目失明,像一具蜡像似的愣在病床前。赵贵田过去扶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扭头看了看赵贵田,接着又看了看水玉芹,从两个人的表情上,他能够确信水玉芹的话是真的,他相信这对夫妻绝不是在骗人。此时此刻,病房里静极了,只有三个人的喘息之声在回响着。

“这是真的,以前我没告诉你,是怕影响你的工作,耽误了前程。如今,我、我这身体到了这个样子……”水玉芹讲出了这几句话,好像释放了身上所有的重物一般,感到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她瞅着欧阳振山笑了,无声的笑意中露出满意的神情。

“你走后不久,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没有办法告诉父母,就嫁给了贵田哥。后来我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我和贵田哥商量了一下,留下一个,另一个送了人。公社的一位教师在广东有个亲戚,家中没有子女,就抱养了咱们的另一个女儿。欧阳,我当时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你、你能原谅吗?”

听着水玉芹的一番话,欧阳振山内心深处掀起了狂澜,他那颗激荡的心,正经受着海啸般的冲击与煎熬。天哪!我这是干了什么呀?!他突然感到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之中,静得令人恐慌。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变成虚无缥缈的混沌状态。接着,幻觉出现了:他仿佛看到水玉芹二十多年前的那张充满活力的脸庞。她正含着笑低下头来,亲昵地望着抱在胸前的两个襁褓中的娃娃。那两个孩子模样俊俏,和她们的母亲像极了。可是,水玉芹的身旁还应该有个人啊,他应当在旁边尽心照顾好她们母女,当好她们的保护伞和顶梁柱啊。这个人理所当然应该是我欧阳振山!可是她们的身边却都没有自己,她们的周围空空荡荡一片虚无缥缈,像被裹挟在云雾之中。他想叫,他想扑过去把母女三人搂在怀里,可是,他却喊不出声音,手脚也麻木得毫无感觉,一动不能动,他呆愣着,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直到赵贵田的双手抓住他的肩头,使劲摇动了几下,他才恢复了知觉。

他弯下腰,握住水玉芹的双手,嘴唇不停地嚅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泪水像两股冲出岩石的温泉淌个不停,他的泪水落到了水玉芹的脸上,两个人的泪水融汇到了一起。

“不,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呀,玉芹,你,你能原谅我吗?”他憋了好半天,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欧阳振山的心情复杂极了,苦辣酸甜的各种滋味会聚在一起,一时还理不出个头绪来。此时,他心底激荡着多种情绪,一种是怜悯,他知道水玉芹的内心实在是太苦了;另一种是感激,对贵田大哥的善良之举是无法用语言来致谢的;还有一种就是悲愤,自己与亲生女儿从未谋面,与小灵子的诀别竟是面对一具被残害了的尸体!脑海中理智终于占了上风,此时占据他心头最多的便是愤怒,是对犯罪集团的刻骨仇恨,满腔的仇恨令他咬牙切齿,他下定了要报仇、要把近期一直在追踪的犯罪分子一网打尽的决心!

水玉芹终于把她心中的秘密如实地告诉了欧阳振山,释放了压在心头二十多年的重负。后来的几天里,她浑身好像有了力量,虽然是靠药液维持着生命,可说话时的嗓音听起来和正常人几乎没什么两样了。她不停地嘱咐赵贵田,也嘱咐着欧阳振山,话多得令人吃惊。身边的两个男人谁也不阻止她说话,因为他们心里明白,眼下,说话已经成了她生命存在的形式,如果她不能再说什么了,说不定生命便宣告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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