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驾驶着小汽车,沿着高速公路,开了半英里后,又调头往回走,将车斜停在“角落”酒吧对面的十字路口处。我瞧见副警长的车,依然停泊在停车场里。

夜里的雾气渐渐地淡去了,在天空中,如牛奶融入到了水里,随风飘向海的方向。逐渐开阔的地平线提醒着我,拉尔夫·辛普森的下落,至今仍然没有消息。他可能已经饿死在了山里的某个小木屋中,可能沉尸海中,也可能像埃迪一样,脑袋挨了枪子儿……

客栈旁边马路上的车流,通往四面八方,有的回家,有的奔向了明亮的前程。汽车的后视镜里,我的脸像鬼一样苍白,好像沾上了埃迪的阴魂。我的眼睛下面,起了一圈一圈的皱纹,我需要刮胡子了。

从南面驶来了一辆卡车,缓慢地从我的身边经过。他拐进了“角落”酒吧的停车场。卡车是蓝色的,有封闭的车厢。一名男子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慢吞吞地走过沥青的路面。

他这种缓慢的走路方式我见过。当他走到入口处的灯光下时,我意识到,他的这张脸我也见过个野蛮的雕刻家,用石头刻出了这张脸,然后用另一块石头,再给了它猛烈一击。

看到那辆黑色的警车,他猛然停住了脚步。他转身跑回蓝色卡车上。伴随着刺耳的换挡声,卡车倒退着开了出去,上了通往白滩的道路。当车的尾灯缩小成为一个小红点的时候,我跟上了它。

道路从黑色的地面,变为碎石路,最后成为沙子路。有两英里的路程,我都在吃着他扬起的尘土。

道路在两个断崖之间,向下延伸到通往海滩的地方,与另外的一条路交汇了。卡车的车灯显示车将左转,然后开始爬坡。当车灯升上高处,消失在视线外时,我开始继续跟随。

这是一条单车道的小路,修建在山腰上。从山顶上俯看下来,我能够看到我右侧下方的大海。穿行在云中的月亮,正朝着海的方向飘移着。月光落在黑色的海面上,像铅箔一样反射着光。山势在前方变得平坦了,道路也笔直起来。

我熄灭了车灯,并慢慢地开着。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和卡车并驾齐驱了。卡车停在路边五十码处的一条道路上,没有亮车灯。我继续向前。

行驶了约四分之一英里,道路在山脚下突然终止了。一条车道蜿蜒地通向了右侧大海的方向,但是,它的入口被一个木门封闭了。我将车停在道路尽头,然后徒步向山上走去。

在卡车停车的路边,种植有一排桉树,在夜空下显得阴森可怖。我离开道路,让自己隐藏在桉树后面。路面不平,上面间或分布着一块一块的野草,我脚下不停地磕磕绊绊。

忽然,前方豁然开朗,我几乎失足跌下悬崖。在远远的下方,白色的海浪拍打着沙滩。大海近得可以让人一头跳下去,但是,海面看起来硬得像金属。

在我的右下方,有一片白色的灯光。我爬上山坡,然后沿着山势,一边往下溜去,一边抓着坡上的草以防跌落。

光芒中逐渐现出一所房子的轮廓,那是一座白色的小屋,建在悬崖边的角落里。没有任何遮拦的窗子,让我对那间单人房的内部一览无余。

我摸了一下枪套里的枪,然后匍匐着向窗子靠近。房间里有两个人,但都不是辛普森。

帕德勒坐在一把用油桶改装成的椅子里,他颓废的身体侧朝着我的方向,手里握着一瓶啤酒。

他正对着靠墙的一张单人床,乱糟糟的床上有一个女人。光秃秃的天花板上,有一盏汽油灯吊在木椽上,白色的灯光直射在她的脸上,还有一缕缕金色的头发上。那是一张清痩而饱受沧桑的脸。她的鼻孔宽大、嘴唇干燥,只有一双冰冷的棕色眼睛里,透出一丝活力,虽然眼角已有皱纹,但是目光犀利。我侧头躲开他们的视线范围。

这处房间不大,但是看起来很空。光滑而肮脏的松木地板上,没有铺着地毯。灯光下一张木桌子上,堆放着肮脏的盘子。桌子的远处,靠墙有一个两个灶眼的煤油炉、破旧的冰箱和一个锈迹斑斑的水池,下面放着一个锡桶,用来盛接漏下来的水。

房间里非常安静,墙板很薄,我连油灯燃烧的声音都听得到。我听见帕德勒说:“我不能够整晚整晚都在这里等,对不对?……你不要指望我整晚等在这里。我回去有工作要做。我不喜欢‘角落’这个酒吧,因为有警车停在那里。”

“这个你已经说过了。”女人冷淡地说,“警车并不意味着什么。”

“我还是要再说一遍。”帕德勒激动万分地说,“你知道,我现在应该回到‘疯狂钢琴’去了。埃迪没有出现,特洛伊先生很生气。”

“让他气得中风最好,”那个女子的声音小而犀利,和她的脸给人的感觉一样,“如果他不喜欢埃迪做事的方式,他可以坚持他的法嘛。”

“噢,你不应该这样说。”帕德勒左右打量着房间,“当初埃迪冒着危险逃出来,在这里找工作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当他逃到这里,赖在这里讨工作,特洛伊先生给了他一份工作……”

“老天!……”那个女人激动地尖叫起来,“你能不能不要翻来覆去地,老是说这几句话,傻瓜?”

帕德勒满是伤疤的脸上,露出了受伤的惊讶表情。他缩起了脑袋,粗脖子上层层迭起的肉,如同乌龟的脖颈。

“你不应该这样说,玛茜。”帕德勒委屈地说。

“你给我闭嘴,不要再说什么‘埃迪从哪里逃出来’之类的事情。”她的声音像刀刃一样犀利,“你自己蹲了多少回牢了,傻瓜?”

帕德勒愤怒地吼道:“听着,不要再说我的事情。”

“好的,那么,你也不要再提埃迪。”

“埃迪到底在哪里?”帕德勒坚持追问。

“我不知道埃迪在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他的消息,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最好有个好的理由,去跟特洛伊先生讲一讲。”帕德勒嘟囔着。

“特洛伊先生,特洛伊先生!……他把你催眠了是不是?”玛茜冷笑着问,“也许埃迪不会跟特洛伊先生讲什么。”

帕德勒的小眼睛注视着她,努力解读着那个女人脸上的表情。最后他放弃了。

“听着,玛茜,”帕德勒停了一下说,“你可以开那辆卡车。”

“你说得可真好!……”女人语气冷淡地,带着嘲讽的笑意开了口,“我不想跟这场闹剧扯上任何关系。”

“这对我足够了,对埃迪也足够了。”帕德勒懊恼地说,“自从埃迪将你从街上带回来之后,你穿的裤子越来越漂亮了……”

“住嘴,不然你会后悔的!”女人激昂地尖叫起来,“你的问题是你太胆小了。一看到巡警,你就吓得尿了裤子。所以,你竭力让一个女人,来替你做该你做的事情,就像拉皮条的生意人一样。”

帕德勒突然站了起来,挥舞手中的酒瓶。

“不要再谈论我,听见了吗?我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帕德勒发疯似地嗷嗷乱叫,“如果你是个男人,我会打花你的脸,你听到了吗?”

啤酒泛起了泡沫,溅到地板和她的膝盖上。

那个婊子冷静地回应道:“你不会在埃迪面前那样说,因为他会把你锯成碎片,你很清楚这一点。”

“那只小猴子!……”帕德勒不屑地说。

“对,他是一只小猴子!……”那个女人感叹着点了点头,“帕德勒,坐下吧。每个人都知道你很厉害。我再给你拿杯啤酒。”

那个女人起身穿过了房间,脚步矫健,如同一只饥饿的猫。她从水池旁的钉子上,拿下来一条手巾,轻轻地拍打着被啤酒沾湿的浴袍。

“你开那辆卡车吗?”帕德勒仍心存侥幸。

“我必须像你一样,重复我说的每句话吗?”女人尖锐地喝道,“我不会去开那辆卡车,如果你害怕的话,找他们中的一个去开吧。”

“不,我不能那样做。”帕德勒摇头说,“他们不认识路。他们会半途而废的。”

“你是在浪费时间。”

“我猜是吧。”帕德勒略带犹豫地向她靠近,在地上和墙上投下了巨大的影子。

“在我走之前,我们庆祝一下如何?埃迪可能正跟某个人在一起呢。我可一点儿都不差。”

那个女人从桌子上,拾起了一把带锯齿的面包刀。

“走开,帕德勒。不然我就拿这个把你给切了。”

“算了,玛茜。我们在一起会很好。”

帕德勒站在那里,与她保持距离。那个女人咽下一口气来控制升起的怒火,但是,她的声音如同尖叫:“走开!……”

那个女人手中的面包刀寒光闪烁,指向帕德勒的喉咙。

“好吧,玛茜。你不必生气。”他耸了耸肩,转身走开了,如同一个受伤的情人。

我离开了窗户,向山上走去。在我到达山顶之前,门忽地一下敞开了,一束椭圆形的光束,照射在了山坡上。我的手和膝盖,一下子僵在了那里。我可以看到面前干草地上,自己脑袋的影子。

门再次被关上了,我又被黑暗给笼罩了。

帕德勒的影子从屋子的阴影下面走了出来。他走上了陡峭的车道,双脚摩擦着尘土,消失在了桉树丛中。

我必须在帕德勒和那个金发女人之间,做出迅速而正确地选择。我选择了帕德勒。玛茜可以等。在埃迪回来之前,她会一直等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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