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莱坞的罗斯福酒吧里,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连声抱怨着空气不好,还说自己又老又可怜。我劝她不要胡思乱想。但我们还是换到了斑马房间酒吧。她转而喝起了不加冰的爱尔兰威士忌。

在“斑马房间”,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又指责邻桌的一个男人,用污蔑的眼神偷看她。我建议到外面透透气。她沿着威尔舍尔大道开下去,那架势像是要把车开到另一个时空里去。我不得不替她将车泊在大使宾馆前。我自己的车留在了斯威芙特餐厅。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跟大使宾馆的酒吧招待争吵,说他在转身的时候嘲笑她。我带她到楼下的霍顿公园酒吧,那里通常人不多。不论走到哪里,都有人认得她,但是没有人加入我们,或起身向艾斯塔布鲁克夫人打招呼。连侍者都爱答不理的。她显然已经过气了。

除了吧台另一端的一对情侣,霍顿公园酒吧里简直空荡荡的。酒吧在一个地下室里,铺着厚地毯,光线柔和,像一个殡仪馆。我们在这儿消磨着时间。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太太面色苍白,如同僵尸。但是,她是一个可以站立、观察、说话、喝酒,甚至还可以思考的僵尸。

我试图将话题引向瓦莱利奥,希望她能够提起这个名字。再来几杯,我就可以冒险建议,让她去那儿看一看。我跟她一起喝,但是,喝的酒量不足以对我产生影响。我漫无目的地聊着,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毫无戒备之心。我在等待着她醉到酒后吐真言的地步。她很快就会和我无话不谈。

我从吧台后面的镜子里,注视着自己的脸。我不喜欢这张日渐消瘦和凶残的脸。我的鼻子太窄,耳朵离脑袋又太近了。我外侧的眼角重叠,这使我有点儿三角眼。通常我喜欢自己的样子,但是,今天晚上,我的眼睛却看起来,就像被锤子钉进眼皮里的小石楔子。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俯身趴在吧台上,下巴搁在手上,低头直视着半空中的酒杯。那让她身体挺拔和面容姣好的骄傲神情,瞬间消失不见了。

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蜷缩在那里,品尝着她堕入谷底的悲惨生活,她低声哀怨道:“他从来不懂得照顾自己,但是他的身体,却强壮得像个摔跤手,有着印第安酋长的头脑。他有一半印第安人的血统。他人一点也不坏,是个很可爱的家伙。安静、轻松、话不多。但他富有激情,是个真正对女人专一的男人。他是我见过的最后一个这样的人。他得了肺结核,在一年夏天他死了。我的心都碎了。至今我都无法忘记他,他是我这一辈子里,唯一爱过的男人。”

“你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

“比尔。”艾斯塔布鲁克夫人狡猾地看着我,“我刚才没说,他叫什么名字。他是我的经纪人。我是谷里最早一批住上大房子的人。我们在一起待了一年多,然后他就死了。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自从那时以来,我一直觉得生不如死。”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抬起没有眼泪的大眼睛,从镜子里望着我的眼睛。我想回应她那忧伤的表情,但是,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摆弄自己的脸。

我试着用微笑来鼓励自己。毕竟,我是个好人。我的生活是与流氓、妓女,还有错综艰难的案子,以及和受骗的傻瓜打交道。我窥探着他人的隐私、告密、为了金钱可以不顾一切。但是,我毕竟还是个好人。

我皱起眼角和鼻翼,抽动嘴唇,露出牙齿,但是我笑不出来。我的表情仿佛一只饥饿的草原狼。我目睹过太多的酒吧、破旧的酒店和卑贱的家庭,太多的法庭和监狱、尸检、警察,还有太多的苦痛和折磨。如果这张脸长在一个陌生人的脸上,我不会信任他。我发现自己在担心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究竟会怎么想。

“让那三天的派对见鬼去吧!……”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太太突然说道,“赛马、绿宝石、游艇,都统统见鬼去吧!……一个真正的朋友强过这一切。但是,我连一个真正的朋友都没有。西米恩·孔茨自称是我的朋友,但是,他说我再不能拍电影了。二十五年前我火过,现在我已经风光不再。没有人愿意跟我混在一起,卢·阿彻先生。”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说得一点没有错。但是,我对她感兴趣,不仅仅是出于工作。艾斯塔布鲁克夫人曾经沧海,最懂得世态炎凉。她的声音不再有从片场里,学来的那些字正腔圆,变得沙哑但令人愉悦。听得出,她的童年可能是在本世纪初的底特律、芝加哥或者是印第安纳波利斯度过的,而且,她出身寒门。

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喝光了杯中的酒,站起身来。

“送我回家吧,阿彻先生。”她对我说。

我从凳子上一下子溜了下来,动作轻快得像个跳舞的男人。我扶着她的胳膊。

“你不能这样子回家。你需要再喝一杯来挺直腰杆。”

“你真好。”我听得出来,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语气里的讽刺。

“但是,我不能在这个鬼地方再待下去。老天,这儿真像个停尸房。”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说着,转身冲着酒吧的招待喊道,“那些讨人喜欢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难道您不算一个吗,太太?”

在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再次跟人吵起来之前,我便拽着她走开了。我们上楼走了出去。空气中飘着轻雾,霓虹灯笼罩其中。楼顶的天空暗淡低沉,没有一颗星星。艾斯塔布鲁克夫人打了一个寒战,我感到她的胳膊在颤抖。

“前面的街上有一家不错的酒吧。”我说。

“是瓦莱利奥吗?”

“好像是。”

“好吧。再来一杯,然后我必须得回家了。”

我打开了她的车门,扶着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坐进车里。她的胸部重重地倚在我的肩膀上,我躲开了。我宁愿要一个普通的枕头,里面装的是羽毛,而不是回忆和痛楚。

瓦莱利奥的酒吧女招待,能够叫得出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的名字。她将我们带到了一个卡座,并递上了空的烟缸。一个态度和蔼的希腊侍者,从吧台后面一直走来,跟她打招呼并询问拉尔夫·辛普森先生的近况。

“他还在内华达州。”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说道。

我注视着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的脸,见我看着,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轻轻挥手说:“嘿,这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来这里的时候,经常光顾这家酒吧。”

也许是因为那两个街区的车程,或是因为她在这里受到了欢迎,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的心情好了起来。她变得近乎活泼。也许我的判断有误。

“他是个大好人,”侍者说,“我们都挺想念他的。”

“拉尔夫·辛普森先生的确是个超级大好人,”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强调地大声说。

“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点完单后,侍者走开了。

“你给你的这个朋友占过星吗?”我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拉尔夫是摩羯座的。一个很好的人,但是控制欲强。他的命运悲惨。”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低声喃喃说,“他唯一的儿子在战争中阵亡了。拉尔夫的上升星座是天王星,这制约了他的太阳星座。你不知道那对摩羯座,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不懂。这对他影响很大吗?”

“是的。拉尔夫一直在努力开拓他的精神层面。天王星对他很不利,但其他星座都是顺应他的。这给了他勇气。”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说着,侧身向我看来,然后神秘地说,“我真是希望能够给你看一看,我给他装修的房间。在这附近的一所平房里,但是,他们不会让我们进去。”

“他现在住在这里?”

“没有,他待在内华达。他在沙漠里有一所很好的房子。”

“你去过那里吗?”

“你的问题真多。”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斜眼微笑着,极力卖弄着风情。

“你不会是在嫉妒吧?”

“你告诉我说,你没有朋友。”我说。

“我说过吗?我忘了还有拉尔夫·辛普森。”

侍者端来了我们的酒。我小口啜饮着。

我面对的是房间的后部。无人演奏的三角钢琴旁边的墙上,有一扇通向大堂的门。艾伦·塔格特和米兰达双双从门里走了出来。

“对不起。”我对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说。

我起身的时候,米兰达·辛普森看到了我,于是向我这边走过来。我将手指放在嘴唇上向她示意,另一只手招呼她离开。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一脸疑惑地退了回去。

艾伦·塔格特的反应要比她快。他拽着米兰达的胳膊,带着她赶紧走出门外。

我跟随他们到外面去。酒吧侍者正在调一杯鸡尾酒。女招待在招呼一名顾客。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太太没有抬头。门在我的身后关上了。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转身向我问道:“我搞不明白,你不是在找拉尔夫吗?”

“我在跟踪一个联系人。请你离开这里。”

“但是,我一直在找你。”她急得都快掉眼泪了。

我对艾伦·塔格特说:“趁她还没有毁了我一晚上的工作成果,请你带她离开这儿。如果可能,最好出城去。”

与费伊·艾斯塔布鲁克夫人待在一起的三个小时,让我的脾气火暴了起来。

“但是,辛普森夫人正在打电话找你。”艾伦·塔格特说。

墙边站着的一个菲律宾侍者,正一字不漏地听着我们的谈话。我将他们带到转角灯光昏暗的大厅问:“她有什么事情?”

“她有拉尔夫的消息了。”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琥珀色的眼睛,就像鹿的眼睛一样闪烁着。

“是一封特快专递的信。他要她给他送钱。准确地说不是送钱,是把钱准备好。”

“多少钱?”

“十万美元。”

“多少?”

“他要她把十万元债券,立即兑换成现金。”

“辛普森夫人手里,有那么多的钱吗?”

“她没有,但是,她可以弄到。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有拉尔夫的委托书。”

“对方让她用那些钱做什么呢?”

“他说会再联系,或者他会派人来取。”

“你肯定那封信是拉尔夫·辛普森先生写的?”

“伊莱恩说那是他的笔迹。”

“他有没有说他在哪儿?”

“没有。但信的邮戳是圣玛利亚。他今天肯定去过那儿。”

“不一定。辛普森夫人想让我做什么?”

“她没有说。我猜她需要你的建议。”

“好吧。我的建议是,告诉她把钱准备好,但是,在没有拿到证据,证明你的父亲还活着之前,不要把钱交给任何人。”

“你认为他死了?”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的手,突然揪住了自己裙子的领口。

“我不得不这样猜想。”我转向塔格特说,“今天晚上,你能够带米兰达飞回去吗?”

“我刚往圣特雷莎打了电话。机场有雾。但是,明天一早我们就飞。”

“那么,你打电话告诉辛普森夫人,我正在跟踪一条线索。格雷夫斯最好先悄悄地报警。通知当地警察局和洛杉矶警察局,还有联邦调查局。”

“联邦调查局?”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低声说。

“是的,”我点头说,“绑架是违反联邦法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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