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穿白色上衣的菲律宾男仆,悄悄地出现在了落地窗户前面面。

“您的咖啡,辛普森夫人。”

他把盛着咖啡的银器,放在躺椅旁的矮桌上。他身材矮小,动作迅速,圆圆的小脑袋上的头发光滑漆黑,像是抹有一层油脂。

“谢谢你,费利克斯。”辛普森夫人看起来对仆人们很和蔼,不知是不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你要来一些咖啡吗,卢·阿彻先生?”

“不,不用了,谢谢。”

“或者来杯酒?”

“午餐之前我是不喝酒的。”我笑着摇头说,“我是一个新式的侦探。”

辛普森夫人微笑地啜着咖啡。我站起来走向露台面海的一边。

下面是由一层一层的阳台构成的、长长的绿色台阶,沿着陡峭的断崖,一直通向海边。我听到从房子角落处,传来飞溅的水声,于是将身子探出栏杆查看。下面的阳台上,挖有一个椭圆形的游泳池,池底的蓝瓦衬着碧水。一对年轻男女在水中嬉戏,身姿矫健如同海豹。女孩儿在追着男孩儿,而男孩儿故意让自己被捉住。

然后,那个男孩儿和女孩儿仿佛瞬间变成了男人和女人。刚才跃动的画面,忽然在阳光下凝滞了,只有水波在女孩儿双手的撩拨下微微荡漾。

女孩儿站在男孩儿的身后,双臂环绕着男孩儿的腰。她的手指像弹竖琴一样,轻轻划过那个男孩儿的两肋,轻轻捻起他胸前的一小撮胸毛。女孩儿的脸藏在男孩儿的背后,但是男孩儿脸上的表情骄傲而愤怒,仿佛一座青铜雕像。

男孩儿无情地挣脱了女孩儿的双手,转身走开了。我看到女孩儿的面孔,她一脸的脆弱。她的手臂垂下来,像是突然间失去了目标。她坐到游泳池的边缘,晃荡着双脚划水。

肤色黝黑的男孩儿,从游泳池的跳板上纵身跃起,在空中做了一个五百四十度的翻转后,一个猛子落入水中。女孩儿的目光没有跟随着他,水珠从她的发梢滑下落在她的小肚子上,恍若泪滴。

辛普森夫人在喊我的名字。

“你还没有吃午饭吧?”

“没有。”

“费利克斯,你在院子里安排三个人的午餐。”辛普森夫人吩咐一声,“我还是在阳台上用餐。”

费利克斯轻轻地鞠躬,准备离去。但是,辛普森夫人又把他叫了回来:“从我的梳妆间,把辛普森先生的照片拿过来。卢·阿彻先生,你得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不是吗?”

皮夹子里的照片上的人,有着一张肥肥的脸、稀疏的白头发和显得错愕惊慌的嘴巴。他肥大的鼻子虽然不够挺拔,但还是给人一种顽固的感觉。肿眼皮和塌陷的双颊,让他的微笑看起来生硬。这微笑是我在停尸间里,死人的脸上见过的。他让我想到,有一天我也会老去和死亡。

“可怜的老家伙,我可怜的家伙。”辛普森夫人说。

费利克斯发出一声低吟,好像在偷偷地笑,也像在咕哝,更像是无奈地叹息。而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费利克斯在院子里摆上了午餐。院子位于房子和山坡之间,呈三角形状,地上铺着红色的瓷砖。石头围墙外的山坡上种植着地衣、藿香蓟和延绵的半边莲,像是连绵不断的绿色波浪。

费利克斯带我出去的时候,那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已经站在那里了。他先前愤怒和傲慢的表情不见了,看起来神情轻松。他换上了一套新的浅色西装。他个子很高——大概有六英尺三或四英寸的样子,当他起身的时候,我感到自己身材有点矮小。他握起手来十分有力。

“我叫艾伦·塔格特,是辛普森先生的飞行员。”

“我是卢·阿彻。”我笑着说。

他左手旋转着一小杯酒,问道:“你喝的是什么?”

“奶水哟。”

“你在开玩笑吧?我以为你是个侦探。”

“是发酵的驴奶。”

他微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让人愉悦。

“我喝的是苦味杜松子酒。”艾伦·塔格特点头说,“这是我在莫尔斯比港时养成的习惯。”

“你有很长的飞行时间?”

“五十五次飞行任务。时长两千多个小时。”

“你都去过什么地方?”

“大多是在加罗林群岛。我开的是一架P-38战机。”

艾伦·塔格特怀旧的语气里,充满了爱恋,像是在念着一名女子的名字。

这时,那个女孩儿出来了。她穿了一件黑色条纹的裙子,显出凹凸有致的曲线。暗红色的头发经过梳理和吹干后,显得蓬松。神采奕奕的绿色的大眼睛,在她棕色面庞的衬托下,显得很有异国情调,就像是一个印度人,长了一对浅色的眼睛。

艾伦·塔格特介绍说,她叫米兰达,是辛普森先生的女儿。她招呼我们在帆布伞下的金属桌子前面就座。帆布伞有着铁的伞柄,从桌子的中央伸出去。

我一边吃着白汁三文鱼,一边观察着米兰达。她的个子很高,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怪异的吸引力——那种随着时间缓慢生长,让人期待的吸引力。十五岁情窦初开,二十一、二岁开始初恋、结婚。经历几年的情感波折后,从女孩儿变成女人。三十岁左右,她将蜕变成一个纯粹的女人。但是,她现在看起来,大约有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作为辛普森夫人的女儿,米兰达显得大了点儿。

“我的继母……”米兰达说道,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的继母是个极端的人。”

“您是在暗指我吗,辛普森小姐?我可是一个很中庸的人呢。”

“我没有特指您。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很极端。其他人从马上摔下来,不会变成半身不遂,伊莱恩却会。”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很恐惧地说,“我觉得她有心理问题。她不再像从前一样,拥有惊人的美貌,于是,她选择了不去跟人攀比。落马给了她这样的机会。据我所知,她是故意摔下来的。”

艾伦·塔格特大笑起来:“少胡扯了,米兰达。你是小说看多了吧。”

米兰达不屑地看着他说:“你可是从来不读书。”

“那么,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有没有什么心理学的解释?”我好奇地问。

“我不太确定,你究竟为什么要来这里。大概就是为了搜查出来,拉尔夫到底去了哪儿吧?”

“差不多。”我点头说。

“我猜她是想找到一些,对拉尔夫不利的证据。”米兰达·辛普森小姐遗憾地说,“男人在外面留宿一夜,她就找来私家侦探——你不得不承认,这可是够极端的做法吧。”

“我很低调谨慎,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我才不担心呢,”米兰达甜甜地说,“我只是在做心理分析罢了。”

那个菲律宾仆人在院子里,无声无息地穿梭着。费利克斯的脸上一成不变的微笑,像是一个面具,他的真实性格隐藏在微笑后面,透过那仿佛受了伤的黑眼睛,他正在偷偷地观察着我们。

我感觉他那竖起的耳朵,听得见我说的每一个字,数得出我的每一次呼吸。如果天气好的话,他连我的心跳都听得见。

艾伦·塔格特一直显得很不安,他突然改变了话题。

“我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与私人侦探打过交道。”

“我可以给你签名,只是我的签名是‘X’。”

“不过,严肃地说,我对侦探很感兴趣。”艾伦·塔格特笑着说道,“在我成为飞行员之前,一度想当一个侦探。我猜大多数孩子,都有一个做侦探的梦想。”

“但是,大多数孩子都不会,坚持他们的梦想。”

“为什么?难道你不热爱你的工作吗?”

“至少它让我不至于无所事事。”我微笑着说,将话题巧妙引回来,“辛普森先生走失的时候,你跟他在一起?”

“是的。”艾伦·塔格特点了点头。

“他当时穿着什么衣服?”

“运动衣。哈里斯斜纹软尼外套、棕色羊毛衬衫、褐色裤子、粗革皮鞋。没有戴帽子。”

“他具体是在什么时候走失的?”

“昨天下午,大约三点半左右,我们的飞机降落在伯班克。他们必须移走一个货箱,这样我才能把飞机停好。”艾伦·塔格特先生说,“我总是亲自做这样的事情,因为飞机上有些特别的小玩意儿,我们不想被别人拿走。辛普森先生去给酒店打电话叫车子。”

“哪个酒店?”

“瓦莱利奥。”

“是威尔舍尔大道附近的那一家?”

“拉尔夫在那儿有所房子,”米兰达·辛普森小姐补充说,“他喜欢那儿的安静。”

“当我再次出来,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辛普森先生就不见了。”艾伦·塔格特继续说道,“我当时没有多想。他喝了很多酒,但是,他经常那样,他可以照顾自己。但是,这让我有点儿恼火,我被一个人撂在伯班克,就因为他不愿意等那五分钟。到瓦莱利奥的出租车需要三美元,但是,我支付不起。”

艾伦·塔格特看了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一眼,担心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米兰达看上去只是对他的话感到好笑。

“不管怎么样,我乘坐公共汽车到了酒店。”艾伦·塔格特说道,“我换了三趟公共汽车,每一程都需要半个小时的时间。然后,我发现辛普森先生并不在酒店。我在那儿一直等到天快黑了,然后,我又驾驶飞机飞了回来。”

“那么,他有没有去瓦莱利奥呢?”

“没有。他根本就没有去那儿。”

“他的行李呢?”

“他没有带任何行李。”

“那么说,他没有打算在那儿过夜。”

“不是那样子,”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摇头插嘴说,“他在瓦莱利奥的房子里,什么都有。”

“也许,他现在就在那里。”

“没有。”艾伦·塔格特严肃地摇了摇头,“伊莱恩每个小时,都会往那边打一个电话。”

我转向塔格特问:“他有没有提到他有什么打算?”

“他打算在瓦莱利奥过夜的。”

“你在停飞机的时候,辛普森先生独自一个人,待着的时间有多久?”

“大概十五分钟吧。”艾伦·塔格特估摸着,“不超过二十分钟。”

“从瓦莱利奥来的车子,应该是很快就到了的。他也许根本就没有,给酒店打过电话。”

“可能有人去机场接他了。”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无所谓地说。

“他在洛杉矶那里,有很多朋友吗?”

“大多数是生意上认识的熟人。拉尔夫从来不愿意跟人打交道。”

“你能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吗?”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那些名字,都是眼前的一群虫蝇。

“您最好去问一问阿尔伯特·格雷夫斯。我会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告诉他你来了。”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笑着说,“费利克斯会开车送你过去。然后我猜你得回洛杉矶。”

“看起来,那儿应该是我开始着手的地方。”

“艾伦可以开飞机送你。”米兰达·辛普森小姐站起身来,俯视着艾伦·塔格特,眼神中有一丝故作的傲慢,“你今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对吧,艾伦?”

“乐意效劳,”艾伦·塔格特微笑着点头说,“这让我不至于觉得无聊。”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扭着腰肢进了屋——她愤怒的样子也可爱极了。

“别这么对她。”我对艾伦·塔格特说。

艾伦·塔格特站起来。他的影子落在我身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有着少年的自命不凡和傲慢。

我于是直截了当地说:“她需要一个高大的男人。你们两个在一起很般配。”

“唉!……”艾伦·塔格特摇头说,“又是关于我跟米兰达小姐之间的,理所当然的陈词滥调。”

“米兰达也这么认为吧?”

“其实我喜欢的,是另外的一个人。虽然这不关你的事,更不关那个讨厌鬼的事。”

他指的是费利克斯。他正站在通往厨房的走道里,听到这番话,他突然消失了。

“那个浑蛋烦死我了,”艾伦·塔格特闷闷不乐地说,“他总是躲在角落里偷听。”

“也许他只是好奇心太重。”我说。

艾伦·塔格特冷笑一声说:“他只是让我憎恶这个地方的一个原因。我与这家人吃住在一起,但是,你不要以为,他们不把我当用人使唤。我只是个给他们开飞机的。”

对于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可不是这样,我心里想道,但是我没有说话。

“这份工作很轻松,对吧?辛普森不可能总坐飞机到处跑

。”

“我讨厌的不是飞行。我喜欢飞行,但是,我不愿意当那老家伙的保姆。”

“他需要人照顾吗?”

“他很麻烦的。在米兰达面前,我不能讲得太多。但是,上个星期在沙漠里,他一瓶接一瓶地喝酒,几乎要把自己喝死。喝醉了以后,他就开始自以为是地幻想,我真的受够了。”艾伦·塔格特愤懑地说,“然后,他会变得多愁善感,想收养我,给我买一家航空公司。”他开始模仿喝醉的老人,那沙哑和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会照顾你的,艾伦。你将得到你的航空公司。”

“或者是一座山。”

“关于航空公司的事情,我是认真的。他也确实能够做得到。”艾伦·塔格特点头说,“但是,在他清醒的时候,不会给人任何东西,一个子儿都不会。”

“典型的精神分裂,”我慨然地说,“他怎么会变成那副样子的?”

“我也不太清楚。楼上的那个泼妇会让人发疯。后来他的一个儿子,在战争中死了。我猜这是他们要找我来的原因。”艾伦·塔格特悲愤地摇着头说,“他并不需要一个全职的飞行员。鲍勃·辛普森也是一个飞行员,他驾驶的飞机在先岛群岛被击落。米兰达认为,那是让这老家伙精神崩溃的原因。”

“米兰达·辛普森小姐和她父亲的关系如何?”

“还不错。但是,近来他们在闹矛盾。辛普森想让她结婚。”

“跟谁结婚?”

“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艾伦·塔格特面无表情、实事求是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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