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驶离了第101号国道,朝着大海的方向开去。道路在棕色的大山脚下,蜿蜒曲折地进入了两旁都是矮栎树的峡谷。

“这是卡布里罗峡谷。”司机说道。但是,我却看不到任何房子。

“难道这里的人,都住在山窟窿子里面吗?”我好奇地嘟囔了一句。

“呵呵呵呵!……”司机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瞧你说的,那怎么可能呢。房子都建在前面的海边上。”

一分钟之后,我便开始嗅到了大海的气息。

我们的车子又转了一个弯儿,温度一下子凉爽了许多。路边的牌子上赫然写着“私人物业:路过权可随时撤销”。

两旁的矮栎树,被整齐的棕榈和蒙特利柏树篱笆所取代。时不时映入眼帘的,是喷水器浇灌着的、绿意盎然的草坪、长长的白色门廊和红顶绿门的房子。

一辆劳斯莱斯轿车从我们的身边飞驰而过,开车的是一个俏丽的小妞儿,这让我一时感觉恍惚。

峡谷低处淡蓝色的薄雾,像是钞票燃烧释放出来的轻烟,在它的笼罩之下,连大海看起来,都像是镶嵌在峡谷口上的一块昂贵、闪亮的蓝宝石。这里充斥的是私人物业、象征身份的名车和膨胀的自我。太平洋从来没有看起来如此渺小。

我们驶上了一条两旁栽种着前哨紫杉树的快车道,在私人高速公路上转了一阵子之后,来到了峡谷的高处。这里可以看到下面宽阔的大海,向着夏威夷的方向延伸开去。

我们要找的那所房子,是低矮、狭长的造型,它矗立在悬崖的中部,背朝着峡谷。它的两翼构成钝角的形状,像一个巨大的白色箭头,指向海的方向。透过灌木丛,可以看到闪着白色光芒的网球场,还有蓝绿色游泳池里的波光粼粼。

司机驱车驶入了扇形的私人车道,然后把车停在了车库旁边。

“穴居的人们就住在这里。你要走服务通道吗?”

“我可没有那么厉害。”我嘟囔着下了车。

“需要我在这儿等你吗?”

“我猜你得等我。”

一个穿蓝色亚麻工作服的胖女人,从阳台那边走了出来,看着我走下了出租车。

“啊哈,您就是卢·阿彻先生?”

“是的。您是辛普森夫人?”

“我是克罗姆伯格夫人——这里的大管家。”

胖女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来一个微笑,像是阳光照在耕地上。

“您可以让出租车离开了。”克罗姆伯格夫人挥了挥手说,“一会儿,费利克斯可以开车送您回城里。”

我付了出租车费,然后从后座上拿起了自己的包。手里拎着包,我感到有点尴尬,因为我不知道,我会在这儿待上一个小时,还是需要停留一个月。

“让我把您的包儿,搁到储物室里去吧。”管家克罗姆伯格夫人说道,“我想您暂时用不着它了。”

克罗姆伯格夫人带我穿过了一个以铬瓷装饰的厨房,走过一个凉爽的、圆顶回廊式样的小厅,然后来到了一个通向二楼的小隔间。她按响了门铃。

“现代化的设施很齐全啊。”我在她的背后感慨地说。

“自从辛普森夫人伤了腿之后,他们不得不给她装上了这个玩意儿,它可值七千五百美元呢。”

我不说话了,也许这正是辛普森夫人所希望的。

克罗姆伯格夫人敲着电梯旁厅对面的房门,但是没有人应答。又敲了一次后,她推开了房门。

房间很高,是纯白色的。在我看来,这个屋子太大了、感觉空荡荡的,一点儿也不感到女性化。在巨大的床的上方,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是一张梳妆台,上面摆放着挂钟、地图和一顶女人的帽子。时间、空间和性——看起来很像歌川国芳的作品。

床上很凌乱,但却是空的。

“辛普森夫人!……”管家惊慌失措地大声喊道。

“喂,我在阳台上呢。找我有什么事儿?”一个冷冷的声音回答道。

“您发电报找的那位卢·阿彻先生来了。”

“让他出来说话吧。”阳台上的女人毅然地说,“然后,你再给我加些咖啡。”

“您从那边的落地窗出去吧。”管家对我说,然后便离开了。

我走出去的时候,辛普森夫人正在读书,她抬起了头。她半躺在躺椅上,背对着上午的太阳,身上随意地搭着一条毛巾。

辛普森夫人身旁放着一台轮椅,但是,她看起来并不像有什么残疾。她的身材很瘦,皮肤晒得很黑,以至于她的肌肉,看起来很坚硬的样子。漂染过的卷发像一撮奶油一样,服服帖帖地贴在她狭小的脑袋瓜儿上。你很难判断她的年龄,就像是你很难判断一个红木雕像的年龄一样。

辛普森夫人把书放在肚子上,向我伸出了手。

“我听说过你。米莉森特·德鲁和克莱德分手时,她说你帮了她的大忙。但是,她没有告诉我细节。”

“说来话长啊,”我苦涩地说,“而且,这故事的内容挺龌龊的。”

“米莉森特和克莱德一向龌龊之极,你不这么觉得吗?”辛普森夫人笑着说道,“这些有品位的男人!……我一直怀疑他们的情人,可能都不是女人呢。”

“我从来不去琢磨我的客户。”我随口说着,冲着她露出我略显疲惫的、孩子气的笑容。

“你也不谈论客户?”

“是的。即使对其他客户,也不谈论过去的客户。”

辛普森夫人的声音很清爽,但是,她的笑声中透着病意——颤抖中夹杂着一种令人不悦的杂音。

我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虽然辛普森夫人的身材黝黑健美,但是她的眼神中,却隐藏着惊恐和病容。她垂下了眼睛。

“请坐,卢·阿彻先生。”辛普森夫人向我招呼着,“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会找你。或者,你对此也不在乎?”

我在躺椅旁边的一把折叠椅上坐了下来。

“我想过,甚至推测过。”我点头说,“我经手的大部分案子,都是关于离婚的。我猜我是一只豺狼。”

“你在贬低自己,卢·阿彻先生。你说话的方式不像个侦探,不是吗?”辛普森夫人点头说,“我很高兴你提到了离婚,因为,我想从一开始就说明白,我要的可不是离婚。我要维持我的婚姻,我还指望着我丈夫比我先死呢。”

我不说话了,等着辛普森夫人继续说下去。

我近距离地打量着辛普森夫人,我发现她棕色的皮肤,略显粗糙和枯干。火热的阳光打在她古铜色的双腿,还有我的脑袋瓜儿上。她的脚趾和手指上,都涂着一样的、那血红色的指甲油。

“这也许算不上什么‘适者生存’。”辛普森夫人冷酷地说,“你很可能也知道,我的腿已经不管用了。但是,我比他年轻二十岁,我一定能够比他活得更长。”

辛普森夫人的嗓音里,现在也透露出那种令人不悦的杂音,听起来像是一只大黄蜂嗡嗡嗡的低鸣。

辛普森夫人自己似乎也感觉到了,于是吞了一口气,将杂音咽了下去。

“这外面热得像个火炉是吧?”辛普森夫人笑着招呼,“男人不应该总是穿着外套,这不公平。请把外套脱了吧。”

“不必了,谢谢。”我摇头拒绝了。

“你很绅士。”辛普森夫人笑着说。

“我戴着枪套呢。”我冷静地说,“我还在想,您在电报中提到了阿尔伯特·格雷夫斯这个人。”

“是他向我推荐了你。”辛普森夫人点头说,“他是拉尔夫的一个律师。午饭后你可以跟他谈报酬的事。”

“他现在不再是地方检察官了吗?”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5啊就不再是了。”

“一九四一年和一九四二年期间,我为他工作过。那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他。”

“他告诉过我,有关于你的情况。他说你擅长寻人。”

辛普森夫人说着,冲我微笑了一下,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衬着她黝黑的脸庞,这笑容显得凶残可怕。

“你擅长寻人对吗,卢·阿彻先生?”

“确切地说,是寻找‘失踪’的人。您的丈夫失踪了吗?”

“准确地说,他不是‘失踪’了,而是自己跑了,或者是跟别人跑了。”辛普森夫人懊恼地说,“如果我去失踪人口局找他,他一准会气疯了的。”

“明白了。您想让我找到他,并确认和他在一起的人的身份。然后呢?”

“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儿,和谁在一起。剩下的由我自己来处理。”

“尽管我有病,我的腿也不管用……”我能够听到那个不悦的杂音在抱怨。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下午。”

“从哪儿走的?”

“洛杉矶。他先是在拉斯维加斯。我们在那附近有一所沙漠别墅。”辛普森夫人缓缓地说,“但是,昨天下午,他和艾伦飞到了洛杉矶——艾伦是他的飞行员。拉尔夫在机场里,悄悄地摆脱了艾伦后,就自己离开了。”

“为什么?”

“我猜他是喝醉了。”辛普森夫人轻蔑地抿起了红唇,“艾伦说他一直在喝酒。”

“您认为,他是喝得大醉离开了。他经常这样吗?”

“不是经常,而是总是这样。他一喝酒就失去控制。”

“您指的是性方面的?”

“男人都这样,不是吗?……”辛普森夫人冷笑着说,“但是,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他失去对钱的控制。几个月以前。他喝得酩酊大醉,送了一座山给别人。”

“一座山?”

“外加一所狩猎小屋。”

“是给了女人吗?”

“我倒希望是给了女人。他给的是一个男人,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辛普森夫人摇头苦笑着说,“那个人是洛杉矶的一个神职人员,他留着很长的白胡子。”

“他看来像个容易上当的人。”

“你是说拉尔夫吗?如果你当着他的面这样说,他肯定会气疯的。他最早是做非法石油开采生意的。你知道那种人的:半人、半兽,到处行骗,一心只念叨着赚钱。但是,那是他清醒时候的样子。”辛普森夫人遗憾地摇头叹息着,“酒精能软化他,至少过去几年里,情形就是这样。几杯酒下肚,他就想做回一个小男孩儿。他会去找一个慈母或者慈父类型的人,向对方哭诉一场,寻求安慰。如果他淘气了,还会被打屁股。听起来这很残酷吗?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而已。”

“是的,”我点了点头说,“您想让我在他送出另一座山之前,为你找到他。”

不论死活,我暗自想。但是,我猜不透辛普森夫人的心思。

“如果他是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我自然会很感兴趣。”辛普森夫人冷酷地笑着说,“我想知道他的所有情况,因为我可不想丢掉这样难得的机会。”

我不知道谁才能猜出对面这个女人的心思。

“这个女人可能是谁,您心中有特定的人选吗?”

“拉尔夫从来不向我吐露心声,他跟米兰达更亲密。”辛普森夫人懊恼地说,“我没有办法监视他,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

“您很坦率,夫人。”我说。

“我一向如此。”辛普森夫人微笑着点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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