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左右,由于连日豪雨,电车花盛线的满户至大钱之间发生土石坍方,铁轨像软软的麦芽糖般扭曲变形。要是电车早个五分钟从满户出发,很可能此时连车带乘客都被掩埋在土石当中。

花盛线是一条盲肠般的短支线,从富高线的花盛往西延伸出来,而且当然是单线,平日总是空得连牛、马都上得了车,但是这一天,由于刚结束夏季假期,车内满是返回东京的旅客,几乎座无虚席。

当无法立刻恢复通车的消息传来,室野肇暗呼不妙。他在公司担任的职位并不重要,即使休假延长个两、三天,对工作也毫无影响,顶多是他一向给人“乐天大闲人”的印象更加根深蒂固罢了,何况室野又是孤家寡人一个,没人等着他回家。

可是,如果被公司的人追究晚归的原因,他搭乘花盛线一事就会曝光,然后上司和同事一定会穷追不舍地问出那个秘密基地吧,但是室野不想告诉任何人,他希望那个绝佳的钓场只属于他一人。

“真伤脑筋吶。”室野说着抱住钓竿和鱼笼。

车厢内的冷气可能停了,渐渐闷热了起来。

“伤脑筋吶,真是的……”前座一名像是商人的男人说道。

这位商人肤色黝黑,体格粗犷,剃了一头短发,鼻子和嘴巴突出,说起话来嘴唇更是往前翘;年纪约四十上下,看来性子颇急躁,一副等不了线路抢通的模样。

“困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动弹不得,我的饭碗都要砸啦。”

一如他所言,饭碗对这男人来说真的很重要。他打从池田上车,一坐上座位,便从褐色皮包取出巨大的饭团,一连吃掉大概七个之后,拿出旧式铝制水壶,就着壶口便咕嘟咕嘟地喝水,最后还嚼起生大蒜来。室野邻座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露骨地摆出一脸厌恶。

“现在是……一点四十八分……三十秒啊。”商人装模作样地撩起袖子,望着手腕上的电子表嘟嚷着,连秒数都读了出来。看样子那应该是时下流行的抛弃式手表,因为上头只见电子数字时间而非指针,而且没有日期显示。室野一眼就看出来了。

车掌过来巡视了,那名三角脸老妇人立刻站起来质问道:“我得尽快到家才行,家里只有老头子一个人啊。老头子年纪一大把了,精力却旺盛得很,万一他趁我不在,勾搭女人回家,这责任你们谁要负啊?”

“不是我们不愿意负责,但这是突发事故呀……”车掌刻意把剪票器弄得喀嚓作响。

“什么时候才能通行?”

“方才已经透过车内广播向各位说明,我们正倾全力抢通当中,但是我们不得不提防二度、甚至三度的坍方,所以……”结论是,今天应该是不可能抢通了。

“用走的到花盛要多久时间?”老妇人问。

“……五个小时。”车掌回道,接着看了看老妇人的装束和脚上那双高跟鞋,还有她身旁行李架上的大红提包,改口说:“妇女的话,八个小时。”

室野摊开先前在钓具店拿到的花盛电车地图。满户、大钱、元大钱、久间、圆木、住吉,最后是花盛,全程将近三十公里。只要能到花盛那边,就能搭上富高线回东京了。

“路况呢?这一路过去还有哪里发生土石坍方吗?”室野问车掌。

“没有。如果您打算走路过去,建议您沿着铁路走会比较安全。”

几名乘客开始收拾行李走下电车。

“退票怎么算?”老妇人紧咬车掌不放。

商人从行李架取下他的褐色皮包说道:“没办法了,我决定用走的,俗话说时间就是金钱嘛。”

“花盛离这里好像还有好一段距离呢……”室野咕哝着,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哎哟,哪里远啦?虽然路是有点儿崎岖,我打算翻山过去,这样只要三小时就能走到花盛了,我可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在地人呢。”

室野又看了看地图,果然前往花盛的路线是大大地迂回绕过一座山头,室野不由得相信了商人那句“我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在地人”,于是他问商人,能不能请他带路走快捷方式?

“好啊,俗话说出外靠朋友嘛,你就跟着我吧。”商人爽快地答应了。

这时,商人邻座的男子开口了:“请算我一份,我也想加入登山小队。”

室野早就在注意这名男子了。男子相当引人注目,个子挺拔,肤色白皙,容貌高贵优雅;即使乍看有些惺惺作态,也会让人觉得是因为他内心太过温厚,才刻意佯装冷漠,也可能是因为他一身黑色系西装、整齐系着领带的装扮给了别人距离感吧。男子的行李只有一只黑皮包,他在半石上车,来到室野面前的空座,先向他轻轻点头致意才坐下,接下来整整一个小时,男子只是带着一丝忧郁的神情眺望窗外景色,像在深思着什么。

“好啊,一起走吧。俗话说三人成行,一人……”商人原本要接着说“吃亏”,想想不对,话又吞了回去。看来这人似乎有个怪癖,时常不经大脑便脱口说出谚语。

紧接着,三角脸老妇人也要求商人带她一道走,商人随口就应说:“好啊,欢迎欢迎。”但室野拚命说服他千万别答应。以结果来看,室野是正确的,这时如果带上老妇人一起走,不晓得会演变成什么下场。

三人走出电车一看,天空覆盖着厚厚的灰云,风中带着湿气,一副就是风雨欲来的气氛。

商人跳下电车,跺了跺地面,也没看天空就说:“啊,看样子马上就要放晴喽!”

室野发现,这个男的相当自负,似乎总是认为世界一定会照着自己的希望转动。室野虽然也是个乐天派,但是看这天色,他实在不觉得会放晴。

三人沿着铁路一路前进,来到了坍方现场。绿坡被削落一大片,红泥、灰石、黑色树根残枝在坡底的铁道上堆出一座小山,堵住电车的通行路线,这状况,看就晓得绝对不可能立刻清空土石。现场满是铁路公司人员、警官、消防队员一身泥泞地抢通中。

一名应该是当地青年团的青年指点室野一行人如何避开崩坍土石,去到铁路另一头。

“你们辛苦了。”商人说着,领头继续前行,但他并没有弯进青年所说的岔路,似乎是打算直接翻越山头。

“总而言之,我这人忙得很。”商人说,他在做的生意是专门承揽宣传用火柴、手巾、毛巾、烟盒外包装等订单,四处做买卖。接着他递出名片给两人,那是足足有明信片尺寸那么大的大名片,印着上述业务内容,还有大大的“谷尾商行谷尾庄介”字样。

“这阵子,有些大资本也开始涉入这一行,像我这种小公司,要是不来这种乡下地方跑业务就混不下去了。唉,生意愈来愈难做喽。”

话虽如此,谷尾庄介又补了一句——但是有赚头的东西还是有赚头啦。

“话说你一定是影星吧?是偷溜出来休假的吗?”谷尾转头问那名美男子。他会这么认定也是无可厚非。

但男子的回答却出人意表。他说他会前来半石,是因为听说半石的深山里,开着大竹蓼草的花,他是特地前来寻找的。

“大猪潦草?这名字听起来好像绕口令,还真稀奇呢。”对谷尾来说,更感到稀奇的,应该是竟然有人以这种工作为生,“那么,那个大猪潦草……”

“不,是大竹蓼草,大竹博士发现的一种蓼草。”

“噢,你找到那种草了吗?”

“很遗憾,没找到。不过,请为我开心吧!我很偶然地采集到生姜凤仙花的种子呢!”

这名自称亚的男子一边说,一边宝贝地抚摸着他那只黑皮包,但谷尾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替他开心的。

由谷尾庄介领头,三人不停地走。他们沿着山路一路往上爬,爬到顶后就是下坡,然后又是上坡。谷尾的预测显然落空了,天空完全没有要放晴的迹象。

室野在学生时代还满常登山的,但连他都搞不清楚现在究竟是下山还是上山了。他们离开电车到现在,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

“这条路真的会通到花盛吗?”室野向谷尾确认。

“就快到啦,翻过那个山头就是花盛了。”谷尾的吐息里满是大蒜味。

三人的对话愈来愈少。爬完陡峭的山路,眼前又出现另一座山。雪上加霜的是,天空不仅没放晴,云层眼看着愈来愈厚。

“我们走这条下坡路吧。”谷尾说。

不知不觉间,三人走在没有路的草丛中。

“室野先生,你在电车里翻开地图看过吧?”

“说是说地图,不过,只是这种粗糙的东西啊。”室野翻出那份地图递给谷尾,上头只简略地画了铁路和国道路线。要是谷尾打算依赖这份地图,这个人对此地的熟悉程度也教人担心了。

“噢噢,是这种地图啊……”谷尾沉吟着,手表显示已经过四点了。“这里和我上次来的时候看到的,完全变了个样吶。”

“你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吧……”

这下完蛋了——室野心想。

“没问题啦,只要一直往东走,自然会到花盛。就算到不了花盛,也会遇上富高线的铁路啦。”谷尾拍了一下他的旧式水壶说道。

室野看到某样东西,不禁傻眼。他拿起谷尾的水壶使劲摇晃,嵌在水壶盖上的指南针便转了起来,指针停下来时,指着西方;室野再摇晃一下,这次指针停在南方。

“你、你就靠着这个指南针,一直走到现在?”亚爱一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这样我们连折回头都不可能了……”

亚爱一郎惊慌的模样教人不忍卒睹,室野看到他这样子,忽然不安了起来。这一路走来,他一直相信只要跟着谷尾,就算去火星探险也能放一百个心,然而现在,这家伙的马脚会不会露得太快了点?

“要是出太阳,就能利用手表指针判断出方位,不过我忘了分析方法就是了。”

那有没有出太阳不都一样。

“对了,观察树木的枝叶就能看出大概方位,枝叶茂盛的一边就是南方啊。”谷尾悠哉地说。但观察了枝叶生长的状况,只是更确定他们一直是朝着花盛的反方向前进。初秋的太阳下山得早,寒意突地袭来。

“不能再走下去了。与其迷失在夜晚的山里,我们不如在这儿过夜吧。”室野说。

“我很忙,没那个闲情逸致在山里过夜。入夜后应该看得见人家的灯火,我们先找到人家吧。”谷尾不禁毛躁了起来。

“你确定看得到人家的灯火?”

“不找找看怎么知道?别浪费时间拌嘴,我们快点走吧。”

“那么想走的话,你自己走好了。”室野冷冷地吐了一句。不能再盲从下去了。“我没办法再和你一起无谓地浪费体力了。”

室野说着看向亚爱一郎,只见亚张着嘴仰望天空,看来也别征询这家伙的意见才是明智。

谷尾闭上嘴,缩起身子张望着四下。室野的冷言冷语,似乎让他也不安了起来,“……没办法,又要露宿了啊。”

这个人似乎很习惯在外头露宿。

一旦决定要露宿,亚登时一屁股坐到草地上说:“我是不太喜欢熊啦……”

“熊?不晓得这一带有没有熊吶,不过我小时候常听说这里有潜行怪出没。”谷尾低喃着。

“潜行怪?”这陌生的词引起室野的注意。

“不,没什么。总之肚子饿了吶。”谷尾像要转移话题似地,打开褐色皮包取出饭团,“好啦,都要共度今晚了,总不能我一人独吞吧。”

谷尾说着,将七个饭团平分成三分。谷尾方才要是和两人分道扬镳,应该会独自吃掉这些饭团吧。室野怀着奇妙的心情,吃了谷尾的饭团和大蒜。

四下愈来愈暗了,当然,三人都没有睡意。他们搜集枯木生起火来。

“我实在没办法喜欢这块土地吶。”谷尾说。

室野隐约猜得到谷尾为什么不顾一切想越过这座山岭了,“……因为这一带有潜行怪出没是吧?”

谷尾噘起嘴,“我小时候就是听那一类的怪谈长大的嘛,不过到了这把年纪,早就天不怕地不怕了。”

“潜行怪是什么?”

不问个清楚,只会让自己心里更毛。

“就是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谷尾说着抱住皮包,似乎真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怖笼罩住他,“以前啊,小孩子要是不睡觉,父母就会吓唬说有潜行怪会跑出来。我出生的地方,流传着一首很诡异的摇篮曲。”

谷尾说着唱起摇篮曲来。那是一首没什么高低起伏,曲调阴森的歌。

好孩子乖乖睡

坏孩子夜不睡

坏孩子该丢丢进片谷

坏孩子该看看那片谷

被潜行怪给

消灭的砂蛾

“……小孩子听到这首歌,都会莫名地害怕起来,哆嗦着乖乖睡觉。”谷尾说,他虽然不晓得潜行怪是什么,却听母亲说过消灭的砂蛾。“砂蛾家是住在片谷的医师一家人,听说从前是诸侯的御用医师,不晓得犯了什么过错,举家迁到花盛深山的聚落里去。有一说是,医师在替诸候夫人把脉的时候冒犯了人家。”谷尾呵呵地笑了。

室野和亚专心聆听着;而谷尾似乎也想借着出声说点话,忘却内心的不安。

花盛村的人讨厌外来者,当然不欢迎砂蛾家迁入,但对方毕竟是医师,村人表面上对他们一家还是有一定的尊重。然而有一次,谣传医师不慎下错药害死了一名村民,虽然不明白真相为何,砂蛾家又被村民赶走,迁进更深处的片谷去了。

后来过了好一段时间,有个花盛村民前往拜访砂蛾家,发现砂蛾一家竟然消失了——砂蛾老夫妇、三个孩子连同他们的屋子,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之后又有砂蛾家的亲戚迁到那块土地,但是那一家子也在数年后,同样人间蒸发了,据说那是江户末期发生的事。

“灭门绝户的例子我倒是听过,但砂蛾家竟然连同屋子一起消失,真是不可思议呢。”亚爱一郎感叹道。

“那是编出来的啦。”谷尾轻描淡写地说:“乡下地方有太多荒诞不经的传说,从前的人一定很闲,又得想办法哄孩子睡觉嘛。”

“那户砂蛾家的后代,都没人存活下来吗?”

“还有哦,我是不晓得和原本的砂蛾一族是什么关系,不过听说不知道第几代的砂蛾后裔还住在片谷,好像是东京的医学院毕业的,毕竟遗传到了家族血统吧。那人据说感情失利,连医师也没当成,现在窝在片谷不晓得在做些什么……”

隔天大清早,天还朦朦亮,三人就出发了。这天下着雨,室野和谷尾备有携带型雨衣,亚却没有雨具,于是他将西装外套整齐地翻过来折好,揣在怀里。

三人翻过几座不知名的山头,闯入不计其数的植物丛林,强烈的饥饿感袭来,他们逐渐失去了正常判断力,很多时候他们在死命寻找的反而不是道路,而是岩石间的涌泉。

这么一路走来,他们连一个人都没碰到,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他们走的路线完全偏离了人家。这不是玩笑也不是讽剌,遇难者死在距离马路只有一公尺之处的案例多不胜数,这种时候,真的会教人难以否定恶魔的存在。这三人受到上天眷顾的只有两点,一是气温颇高,不至于冻死山中;另一则是,三人生性乐天,一路上都没闹内讧。

他们浑身泥泞,鞋子吸满了水。就在走到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某天夜晚,他们看见了人家的灯火。

“……有人家。”

三人当中的谁悄声嗫嚅着。那或许是幻觉吧,总觉得要是大喊出声,灯火就会消失似的。这天,三人一路上只靠着不知名的菇类果腹。

三人连滚带爬地来到这户人家前方,老旧的门牌上写着“砂蛾淳治”。

厚重的云层遮掩了月亮。

这栋屋子是平凡的农家建筑,中央是没铺地板的土间,右侧暗处像是马厩,里头停放着一辆擦得晶亮的耕耘车,而左侧似乎是起居间,光线从雨窗缝隙透了出来。土间的门半掩着。

突然传来“碰”的钝响和一声大叫,室野回头一看,只见一道黑影倒在地上。

“……好痛!这种地方竟然有树根,还有一摊雨水,太过分了。”

出声的是亚。谷尾连忙擦亮火柴当光源,幸好他的皮包里备有多到可以卖的香烟和火柴。仔细一看,有株柿子树宛如跳着印度舞般伸长了枝桠,亚好像就是被那树根绊倒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顿时松懈了下来,倒在地上的亚迟迟不肯爬起来。

“喂,你还好吗?”室野问。

“一点都不好,生姜凤仙花的种子……啊啊……”

谷尾一根接一根地擦亮火柴。这一跤,把亚的皮包撞了开来。亚像要舔舐地面似地趴在地上,拚命扒着什么,原来是他看得比性命还珍贵的种子撒了一地。

“谢谢,已、已经可以了。”

这时屋里传出声息,土间的门忽地敞开,背光中,一名魁梧的男子出现了。

谷尾急忙凑近男子,毫不害臊地说出简直是三流戏剧的台词:“吾等正于山中赶路,然夜色低垂,进退不得……”但他可是一本正经,“屋檐下也好,请务必让我们借宿一宿。”

对方是一名壮汉,一头长发,长得像狮子,他狐疑地交互看着室野和谷尾。万一壮汉拒绝他们,就真的走投无路了,于是谷尾继续说明三人迷路的经过。

“那位先生是?”壮汉望了望亚。

亚爱一郎仍依依不舍地蹲坐在地上。

“他是植物学家。”谷尾回道。他大概是觉得这行人当中有个学者,比较容易取得信任吧。

壮汉想了一会儿,说声“请等一下”便进屋去。接着壮汉似乎在屋里收拾东西,还传出像在钉钉子的声响。

终于,壮汉领着三人走进土间。角落摆着铁锹和锄头等农具,炉灶上积了厚厚的灰尘。他们被带到右侧马厩正后方的房间。

铺木地板的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一颗电灯泡,室内堆着好几个旧木箱,空气中弥漫着动物的味道和霉味。谷尾一进门就迎面罩上蜘蛛网,急忙挥开。

即使如此,比起山中,这里还是有如天堂。而且,这名壮汉意外地亲切,还以大锅煮了味噌调味的杂烩粥端来,说道:“这种时候,吃点软烂的食物最好。”

填饱了肚子,三人总算觉得恢复人样了。室野慎重地将钓竿立到墙边,亚忙着抚平西装外套的绉褶,谷尾则满足地拍拍肚子说:“觉得瘦了一大圈吶,平常我的体重从没低过七十公斤呢。”

壮汉接着送了茶水来,说喝生水不好。但那茶的味道很怪,壮汉说茶叶是从片谷采来的。

“也就是说,这儿是片谷喽?”谷尾神情有点怪怪的。

室野想打电话,但壮汉说两公里外才有电话。算了,随他去吧。到了这种地步,着急也无济于事。室野决定顺其自然。

壮汉说被子在木橱子里,便离开了。三人依言打开橱子一看,里面有几套被褥,棉被很硬,有股恶心的臭味。正对着橱子是一道小窗,室野试着开窗,登时怔在原地。

“怎么了吗?”谷尾望向室野。

“窗户……被钉死了。”房里的东西都很老旧,唯独封住窗子的钉子是全新的,泛着银色光辉。室野说:“看来是刚钉上去的。”

“那个人的行径还真难理解。啊哈,一定是窗外有什么东西不想被我们看见,才不让我们开窗吧。但你愈要隐瞒我就愈想看,这是人之常情吧。”谷尾说着拉过自己的皮包,窸窸窣窣摸了一阵,从随身道具中取出小型拔钉器来。

“谷尾先生,我看还是不要吧。”亚爱一郎连忙阻止。

“就是啊,我们现在寄人篱下,还是别动它吧,”室野想起壮汉那结实的臂膀。

“我这个人的性子啊,人家愈是叫我别看,我就愈想看。很难缠的。”

谷尾靠上窗边,逐根拔起钉子后,把脏得呈现褐色的玻璃窗拉开,接着将外层的雨窗打开了一条缝。室野站起身熄掉电灯泡,也跟着贴上雨窗的缝隙;先前反对成那样,他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恐惧。而亚也爬了过去,把脸凑近窗畔。

“啊!”

他们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幅情景吧。

云层恰好散去,银色月光洒遍大地,田埂看上去宛如冻结的浪涛,而在那片浪涛的正中央,矗立着一栋漆黑的大屋子,好似在海中载沉载浮。

“……噢,是合掌屋!”谷尾不禁感叹。

那栋大屋子之所以看起来像是漂浮在海面上,是因为猛一看,只看得见它三角形的屋顶。那是一栋茅草屋顶、古色古香的人字形合掌屋,屋顶以锐利的角度刺向天空,看来有四、五层楼高,一楼的纸门透出灯光。

“好像有人住。”

此时,一楼的纸门拉开,出现一道人影。谷尾缩起脖子,轻轻关上窗户。

“好像不是狮子王。”

“狮子王?噢,你是说那道人影不像是身材高大的屋主先生吧。”亚爱一郎说。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室野也看见月光下的男子脸庞了,那张面容颧骨高耸,苍白削瘦。

“什么嘛,搞得神神秘秘的,不过是栋屋子啊。人生总是这样。”谷尾的语气难掩失望,关上玻璃窗,将钉子钉回原处。

狮子王不想让他们看见的是那栋合掌屋吗?或是想藏起那个人?还是想隐瞒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想着想着,室野开始困了。

室野肇做了许多梦,都不是什么好梦。他被红布裹住全身,动弹不得,呼吸困难,有人将他运到某处,周围一下子变得漆黑,他被扔进洞里了,但那个洞没有底,他不断不断地往下掉。尽管意识清醒,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他记得自己似乎反复做着这种梦,终于,他醒了。

一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煤黑天花板,好一会儿他都觉得还在梦中。他张望着房间,记忆一点一点地苏醒了,却迟迟无法清晰思考事物。

身子一动,浑身都痛。学生时代从没碰过这样的情形,看样子出社会以后,体能变得很差,他一试图爬起来就头晕目眩,好不容易在被子上坐起身,却无法马上站起来。阳光从雨窗的缝隙射进来,他望向手表,但手表停了。

“七点十一分二十秒。”谷尾庄介伸出他那支大手表给他看,“哎呀呀,真是浑身疲倦吶。”

谷尾转着头活络颈肩。而亚坐在地板上,茫然地抚着下巴,他下巴的胡碴颇醒目。一听到谷尾报时,亚也低头调整自己的手表。

远方传来了诵经声。

“是狮子王的声音。”谷尾说。

听到狮子王三个字,室野不禁望向那扇窗,窗沿的钉子仍钉得好好的。

“先别开窗,我们还是装作不知道比较好吧。”亚爱一郎说。

但室野想呼吸户外空气,起身往门口走去,迎面又罩上一片蜘蛛网,他手一挥,一只大蜘蛛拉出蛛丝垂到地上。亚捡起蜘蛛,一脸觉得很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又是啥绕口令蜘蛛吗?”谷尾探过头来。

“……不,是随处可见的鬼蛛。”

室野走出来土间,看到有水龙头,漱完口后顺便喝了水,感觉水直直渗入胃底。谷尾和亚也一脸迷糊地来到土间。

“这水喝了没关系吗?昨天屋主先生说喝生水不好耶。”亚爱一郎说。

谷尾拍了拍水龙头道:“这是自来水吧。管他生水还是熟水,我快渴死了。”说着他凑过去洗脸,一边大口喝水。

亚爱一郎也跟着洗了脸,此时狮子王现身了。

“昨晚睡得好吗?”

没听到诵经声了,但嗅到一丝线香的气味。

“早安。俗话说绝处逢生,就是这种情形吶。”谷尾向他鞠躬道。

狮子王交互看了看三人说:“我现在就准备早餐,请三位再忍耐一下。”说完便出去外头。

“一听到早饭,肚子就开始叫了啊。”谷尾抚着肚子,张望了一圈,在流理台底下发现那个眼熟的大锅,当场拖了出来,“我记得昨晚还有吃剩的。虽然这样很没规矩,通融一下吧。”

他一掀开锅盖,舀起剩下的杂烩粥便放进嘴里,但是下一秒就见他皱着脸吐出嘴里的东西,“可惜……已经馊掉了。”

脚步声传来,谷尾急忙把锅子恢复原状塞回流理台下。

狮子王拿着一个黑色东西来,“昨晚我疏忽了,你们房里的窗子打不开对吧?”

“……窗子?”

“那个房间平常没在用,我忘记窗子是封死的。”

“我们一下子就睡着了,完全没注意到窗子。”亚爱一郎满不在乎地扯谎。

“看来你们真的累坏了呢。这样房间空气不流通,用这个打开吧。”狮子王似乎很满意亚的回答,将拔钉器递给亚爱一郎,又转身出去了。

“狮子王说可以开窗了!”亚爱一郎睁圆了眼。

三人急忙回房,打开那扇雨窗,清爽的早晨空气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窗外上方是久违的无垠蓝天,天空下是一整片农田,远处则是很少见到的紫色山头。紫色山头?室野登时呆立原地,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谷尾似乎发出了什么声音,但听在室野耳里,那完全不成话语。

亚爱一郎“咚”的一声跌坐地上,嘴巴不停地开阖。

“这、这究竟是……”

没错。眼前是非常不合理的景色。窗边有几棵树,再过去便是田地;蔚蓝的晴空下,看得见远处映着朝阳的紫色山脉。但是,夜里他们透过雨窗缝隙看见的那

栋人字形合掌屋,却消失得一乾二净。

“屋子……不见了……!”亚爱一郎大叫。

“……那是梦吗?”

不是梦。不可能三个人做了一样的梦。

“我们吃了奇怪的菇嘛。”谷尾说着望向亚。

亚爱一郎摇手道:“那种菇叫古谷菇,应该没有迷幻药成分。”

“狮子王一定知道什么。”室野想去问个明白,被谷尾制止了。

“你要问狮子王是无所谓,不过最好等吃完饭再说吧。要是你惹毛了他,搞得我们没饭吃就不妙了。”

两人决定听从谷尾的话。室野一看到窗外景色,头就痛了起来。

早餐是又松又干的白饭配茄子味噌汤。

狮子王话不多,但三人还是打听出他就是砂蛾淳治,以及附近没有其他人家。狮子王告诉他们如何前往巴士站,路程约有四公里,一天只有两班车,狮子王建议他们最好早点出发,然后他用完餐便离开房间了。

“他想要早早赶我们走啊。”谷尾推测道:“可是,现在还不能刺激他。顺利的话,搞不好他会开耕耘车载我们去巴士站。”他说得头头是道。

一直茫然望着窗外的亚爱一郎,待狮子王一离开,便慢吞吞地爬起来,“嘿咻”一声翻窗出去,走到先前合掌屋所在的地方直盯着地面看。整片地都栽种着葱苗,是刚种上去不久的吗?

亚爱一郎接着仰望天空,大大地挥舞着双手,他是觉得这样能摸到什么东西吗?

“昨天我们吃到的是某种跳舞菇吧。”尾谷看着亚的舞蹈说。

亚爱一郎在那里晃了一会儿,捡了一根草和一个小东西回来了。

“又发现什么珍奇品种了吗?”谷尾问。

“不,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草……”那是一片有光泽的椭圆形叶片,没有叶柄,叶片缠绕着茎似地生长,叶缘呈锯齿状,顶端似乎有果实。“稀罕的是这个。”亚爱一郎出示在田里捡到的东西。

“喔?这是老式的自在钩呢,过去每户人家都有,现在的确很少看到。”

“那么,是那栋消失的合掌屋遗留下来的吗?”室野望着黑色的自在钩说道。

“室野先生,你对于那栋屋子的消失,有些猜测是吗?”谷尾问。

“对,我不认为那是幻觉。我曾听过类似的事,好比山里突然起了浓雾,雾气成了银幕,映出房屋或人的倒影,等雾气散去后,倒影也随之消失……”

“对对对,一定是这样。”谷尾拍膝。

亚爱一郎却偏了偏头,一脸纳闷地说:“你是说……布洛肯现象吗?可是那栋合掌屋的模样太清晰了,不像是倒影,更何况当时月光皎洁,田里并没有起雾呀。”

他说的非常合逻辑。

“那就不是布洛肯现象了。”谷尾立刻附和。

“还是我们睡着的时候,发生土石流把屋子冲走了?”

“对,就是土石流。”谷尾说。

“是吗?可是山离这里太远了,而且没见到任何土石流的痕迹呀。”亚爱一郎语带同情地说。

“对,不是土石流。”谷尾说。

“我知道了,是我们睡着的时候来了一大批人,把屋子拆了搬到别的地方去呢?”

“对,趁夜潜逃!再不然就是专偷房子的!”谷尾立刻见风转舵。

“我觉得有点勉强耶。”亚爱一郎说。

室野自暴自弃了起来,“不然就是,那栋合掌屋是空的。”

“空的?”

“没错,那是个塑料制的大空壳,我们睡觉的时候,有人把它折迭起来用车子载走了。”

“好像蜘蛛哦。有一种鬼蛛的同类,每到黄昏就织网,到了早上就把网收拾起来,生活习惯非常好呢。”

“可是塑料制的空壳合掌屋不需要自在钩吧。”谷尾说。

室野转而望向谷尾,“那谷尾先生,这件事你又是怎么看的?”

“我……也有我的一番推测啊。”谷尾噘起嘴道:“我觉得我们昨晚透过雨窗缝隙看到的景色,并不是现在的这幅景色。”

“不是同样的景色?”

“嗯。你们看,眼前是这一带随处可见的田地,还有到处都有的山峦。昨晚只是因为合掌屋太难得一见,我们才会留下‘窗外有奇景’的印象。其实一旦少了合掌屋,这只是个平凡无奇的景色,平凡到我相信正对这扇窗的另一侧,一定也是大同小异的光景。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正是另一头的景色。”

“另一头的景色?”

“没错。我们睡着的时候,这栋屋子由于某些缘故转了半圈,所以我们才会看不见窗外的那栋合掌屋,而以为它消失了。这就好像之前我的指南针坏掉时,我们也是处于搞不清楚东西南北的状态呀。”

“这么说来,那栋合掌屋现在应该是在另一头喽?”

“肯定有的嘛。”

“可是这屋子前院有一株怪里怪气的柿子树耶,要是屋子转了半圈,透过这扇窗户应该会看到那株柿子树啊。”

“哈……一定是被砍掉了啦。”

屋子转了半圈这种说法,的确充满谷尾不拘小节的豪迈风格,遗憾的是,树被砍掉一说,实在太没有说服力了。

“啊,不能再拖拖拉拉了,我忙得很。各位,我们差不,多该出发了吧?”谷尾回过神似地望向手表。

三人没什么要收拾的,带上各自的东西,衣服拍掉尘土便穿上。室野带好钓竿和鱼笼,亚把捡来的自在钩扔回田里,那根草则塞进口袋。

谷尾穿了鞋出来土间,咕哝了一句:“没想到鞋子这么快就晒干了呢。”

接着就要打开大门了,他毕竟是犹豫了一下,看来虽然室野和亚不相信他的推测,他还是很期待门的另一头矗立着那楝合掌屋。

大门一打开,强烈的阳光射进屋内。谷尾来到外头望着天空。

一如谷尾所说,屋子这一侧的景色与窗户看出去的景色大同小异,但完全不见合掌屋的踪影,只有那株宛如印度舞蹈家的柿子树好端端地矗立眼前,伸长了的枝桠上,小小的绿色果实正沐浴朝阳中。

亚爱一郎张着嘴仰望柿子树。

“噢,好粗壮的树根吶,难怪一片漆黑时会被它绊倒了。”谷尾注意到树根上还有亚滑倒时留下的鞋印。

亚爱一郎突然蹲下来直盯着地面,一动也不动。

“树根怎么了吗?”

“不是树根。是发芽了。”亚爱一郎抬起头来回道,却双眼翻白。

“发芽?天气这么好,植物都很容易发芽吧。”

“生风、凤、风姜……”亚爱一郎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之前说那叫生姜凤仙花。”

“对,是它的芽。”

“哦,那些是你之前不小心撒出去的种子嘛。”谷尾说。

要相当细心才会发现,黑色泥土地上,有两、三点鲜艳的绿芽探出头来。

亚爱一郎从口袋掏出放大镜观察着新芽。

“这不是别的植物种子,的确是生、生……”亚爱一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那栋合、合掌……”“嘘!”谷尾把手指竖在唇前,“还不能嚷嚷!狮子王好像在移动耕耘车,搞不好他打算载我们去车站呢。”

转头一看,耕耘车正从马厩露出半个车身。大白天一看,才发现那车满是泥泞。

狮子王从耕耘车后方走了出来,“三位要出发了吗?”

谷尾向狮子王行了个大礼,“承蒙您亲切万分的招待,您的恩情,我们毕生难忘,今后我们绝对不敢把脚朝着片谷方向睡觉了。”

“别这么说,也没怎么招待到你们。”

谷尾再度向狮子王确认前往巴士站的路之后,努力暗示道:“好棒的耕耘车啊。”

但狮子王只是回道:“那就请三位路上小心了,幸亏连着几天都是好天气呢。”

乌鸦飞来柿子树上,“呀”地啼叫。

“看来车子一事已经没指望了。”谷尾悄声对室野和亚说:“那么我们来问问那件事吧?”

亚爱一郎却猛烈地挥手,“千、千、千万不可以!”

“不可以?那要怎么做?”室野完全不明白亚想说什么。

“我们快、快逃!”

“逃?我们又没做什么坏事。”

“可是我们看到了呀!”

“你是说看到了合掌屋?”

狮子王好像正竖耳偷听,但亚没发现,兀自说着:“别管那栋屋子了,我们快走吧!”

亚爱一郎话刚说完,一个转身就要带着两人离开,狮子王却挡在他前方。“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亚爱一郎很明显全身发抖,看来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室野见状,走上前去回道:“请问是什么事呢?”

“我要问那个高个子。”

“啊、喔,是。”亚爱一郎的下巴颤个不停。

“你刚才说什么看到了看到了,可以告诉我看到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

“给我老实说!”狮子王双眼暴睁,亚吓得倒弹了一公尺。

“……我看到合掌屋了。”

“你们撬开那扇窗了?”

“是的。是这位谷尾先生……”

狮子王看也不看谷尾,继续问亚:“那栋屋子现在还在吗?”

“不在。”

“就是吧?根本没有那种屋子。你们是不是吃了什么莫名其妙的野菇?”

“……是的。我们后来发现我们吃到了跳舞菇。”

“所以才会看见那种东西吧?”

“是的。”

“其他还看到什么吗?”

“除了屋子以外,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不,连屋子也没看见。”

狮子王似乎很满意亚的回答。亚看到他那表情,心情顿时松懈了下来,而为了表示自己的坦荡沉着,亚伸手进口袋打算取出之前向谷尾买的烟来抽,没想掏出烟盒时,收在口袋里的那根草一并掉了出来。

“啊!”

亚爱一郎慌忙想拾起,但狮子王的视线比亚的动作更快。

“喝!”

狮子王的脸顿时膨胀成两倍大,抡起耕耘车旁边的铁管便朝亚的脑门挥下。

室野还以为亚的头会被打爆,没想到,亚宛如被铁管呼啸卷起的风给吹起的叶片般腾上空中,才看见他卷起身子,下一瞬间,狮子王庞大的身躯已经扭曲翻转,随着一阵轰响,倒栽葱摔到地面。

“走!我们快逃吧!”确定狮子王一动也不动了,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这究竟是什么草?”看得目瞪口呆的谷尾,捡起那根草问道。

“只是很普通的罂粟。”亚爱一郎气喘吁吁地说:“但是,普通的罂粟里,含有吗啡。”

“我可是忙得很的。”

谷尾庄介念咒似地不断重复这句话,却是毫无效力的咒文。

室野三人被关进先前借宿的那间房里。房间位于马厩正后方,空气不流通,又闷又热又臭,苍蝇和蚊蚋穿过窗户毫不留情地飞进来。而且那扇唯一的窗户只差没被警方给再度钉起来,因为捜査官们严密提防着三人,不希望他们看到窗外田地上的捜查行动。

“我们又不是马,把我们关在这种地方,简直是践踏人权!”谷尾同时噘起鼻子和嘴巴,“而且我们不是协助逮捕了杀人犯吗?他们这不是恩将仇报吗?”

谷尾完全无法接受捜査官的安排,他一直以为自己身为大功臣会备受礼遇,捜査官会毕恭毕敬地洗耳恭听三人的历险记。然而,警方却当他们是传染病患者似的,毫无预警地将他们隔离到这个房间里,侦讯时也比照嫌犯对待。更恶劣的是,警方对于他们提出的问题一律不予理会,总是以一句“总而言之,我们目前正在捜查相关事证”带过。

“所以那时候我就说快逃了嘛。”亚爱一郎语带抱怨地说。

这个人非常精准地预测到警方的处理态度,难道他遇过类似的经验?

“看来我似乎把事情想得太乐观了。”室野挥赶着蚊蚋说道。

先前强烈主张应该报警的就是室野,因为他听到亚说,这屋子附近搞不好埋了尸体。

当时谷尾望着昏迷的狮子王说:“狮子王对我们有一宿一饭的恩义。不过,去密告他应该不为过吧。”

而那位涉有杀人重嫌的狮子王,现在人就在他自己房间里。谷尾去上厕所的时候,偷看了他房内的状况,发现捜査官对狮子王相当礼遇。谷尾一回来便噘起嘴说:“巡查还拿扇子给他搧风哩。”

不过,三人不必拿扇子帮忙搧风,早在警方抵达之前,就从被五花大绑的狮子王口中问出了相当程度的内情。

狮子王本名叫砂蛾淳治,正如谷尾所说,是砂蛾一族的末裔。出身望族的淳治进入了东京的医大,当然最大的原因是出于父母的期待,家人希望他成为医师重振砂蛾家。但是淳治还在就学中,父母便相继过世,留下了大笔保险金,这时爱玩女人的淳治已经无心向学了。

淳治个头虽大,却是个胆小鬼。当他身边开始出现一些坏朋友,他根本无法拒绝。恐吓、强盗、诈欺——不知不觉间,他堕入了满是污秽的生活。

后来,淳治接触了私造毒品,这也是受到同伙教唆才走上这一途,因为同伙知道他具备一些药学知识。

一开始,他们只是提炼出某种止咳剂中的微量毒品成分,之后规模愈做愈大,待在都心生产毒品的风险也愈来愈高,于是他们相中了位于片谷那栋形同废屋的合掌屋,着手改造内部当成他们的地下毒品工厂。

到后来,他们私造毒品的手法更为大胆,开始自行栽种大量罂粟,试着从未成熟的果实中直接抽取出吗啡。而这处远离人烟的片谷,正是再适合不过的地点。

“然而我们却闯了进来,是吧?”谷尾说。

“嗯,狮子王不想让我们看见那栋被当作地下毒品工厂的合掌屋。”亚爱一郎说明道。

“所以他才会把窗户钉死啊。可是我不懂,只是看到合掌屋,谁会想到里面是地下毒品工厂?”

“没错,所以狮子王不想让我们看到的,还有别的。”

“你是说从那栋合掌屋里走出来的狮子王同伙吗?”

“那也是吧,但他最不想让我们看到的,是那片罂粟田。罂粟叶已经收割完毕了,但田里还剩下采种用的残株。”

“可是我们一般人哪会知道田里的那些草是什么鬼植物啊?”

“这一点,谷尾先生你就要负部分责任了,谁叫你向狮子王介绍我的时候,说我是植物学家。”

“我……又没有恶意。”

“要是没有你那句话,狮子王应该就不会把窗户钉死吧。他只要等我们睡着后,在罂粟田上盖上塑料布,搭个温室就成了。”

“咦?亚先生当天晚上就发现那是罂粟田了吗?”

“没有啊,完全没发现。”亚爱一郎一脸傻愣愣地回道。

然而那一晚,接连发生了几桩对狮子王来说极其不幸的意外。

凌晨两点左右,合掌屋二楼的干燥机起火,眨眼间把合掌屋烧得一乾二净,似乎是不熟悉机械的同伙操作错误所致。加上隔天是出货日,屋内的两名同伙忙了一整天备货,夜里睡得尤其沉,就这么被大火烧死了。狮子王发现失火,但凭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灭得了火。

合掌屋建筑最大的特征就是完全没使用任何钉子,除了楔子,其他全靠绳索及特殊的高韧度木头来固定梁柱;墙壁全是木板,不使用泥土,这是为了避免被雪的重量压垮;屋顶则全由茅草铺成。这样的合掌屋毒品工厂遇上大火一烧,只会留下做为地基的天然石,以及私造毒品用的机具,其他全部化为灰烬。

“噢,挖到烧过的土了。”一直望着窗外的谷尾说道。

田里,数名捜査官正在翻掘泥土,连同烧过的土,陆续挖出了烧剩的残柱和大石头。

一名捜查官直盯着挖掘现场,高声喊了什么,周围的警官立刻靠过去,拿灰色的布将现场围起来。

“你愈是围起来不让我看,我就愈想看,这是人之常情呀。”谷尾踮起脚尖辨命想探看挖掘现场,但距离这么远当然不可能看得见。

“砂蛾家,真的烧掉消失了呢。”看到合掌屋失火的证据被挖了出来,谷尾似乎终于信服亚的说明了。

“被潜行怪给消灭的砂蛾……”室野想起了那首摇篮曲,“砂蛾家就像那首歌一样消失了,还真是奇妙的巧合呢。”

然而亚却正经八百地摇了摇头,那位在花盛线电车座位上静静沉思的亚又回来了。“不,我觉得那首歌与这起事件的契合点,既不是奇妙的巧合,也不是偶然。我想我大概知道那首摇篮曲是怎么诞生的了。”

“怎么诞生的?那首歌不是从前父母要哄孩子睡觉而胡乱编出来的吗?”谷尾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亚。

“那一类的歌谣都是有某个核心存在的,就像金平糖内的罂粟子一样。这首歌描述砂蛾一族接二连三消失的传说,我想可能就是来自于他们家族接连不幸地遇上火灾。如果是在白天失火,应该会有村人发现升起的烟雾,但若火灾发生在半夜,由于砂蛾家位于山背,很可能连火光也没人察觉。砂蛾家烧掉后,前来这块土地的人发现砂蛾家不见了,肯定大吃一惊,当然,理论上还留有烧掉的痕迹,但整户人家宛如人间蒸发一事带给人的震惊更为剧烈,因此流传下来的传闻当中,并没有包含合理的解释,唯独‘消失的砂蛾家’一事成了传说与摇篮曲。”

“这次事件之后,又会让那首摇篮曲更长寿了呢,因为那栋合掌屋实在是消失得太干净利落了。”谷尾说。

干净利落?室野思忖。没错,昨晚那栋“消失的砂蛾家”未免也消失得太干净利落了。据说火灾发生在凌晨两点,然而到了早上七点,火灾现场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填上新运来的泥土理成农田种上了葱。虽然室野先前苦思良久之后,曾说出可能是大批人马连夜拆掉屋子运走的推测,不过即使人手够多,真的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整理好火灾现场吗?

“……这么说来,狮子王有共犯喽?”室野说。

“共犯?”亚爱一郎露出奇怪的表情望着室野,“没有共犯啊,全是狮子王一个人干的。”

“不可能吧?要是没有数名共犯,他一个人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火灾现场理成田地?就算他有那辆耕耘车也办不到呀。”

“而且又需要打照明灯吧。”谷尾说。

“照明灯?”

“是啊,即使那晚有月光,三更半夜动工还是需要灯光照明啊。”

亚爱一郎这时露出了极为古怪的神情,嘴角邋遢地垂下,说不出是哭是笑还是感到难为情。

“看样子,你早知道这一切都是狮子王干的好事吧?我看你对于合掌屋消失一事并没有太吃惊哦。”室野说。

“没有的事。”亚爱一郎用力挥手,“看到屋子不见时,我吓得腿都软了。紧接着我又遇上更甚于屋子消失的不可思议事件,顿时觉得整个世界变得莫名其妙,我完全慌了手脚呢。”

“更甚于屋子消失的不可思议事件?”

“是啊,首先是今天早上起床看手表,指针不是停了吗?不是手表坏掉,而是发条全松了。我习惯每天早上为手表上发条,但这还是我第一次碰到上满的手表发条撑不到一天的怪事。”

今天一早室野的手表也停了,还在动的只有谷尾的电子表。

“接着,室野先生起床要离开房间时,一头罩上了蜘蛛网对吧?你挥开蜘蛛网时,鬼蛛掉了下来。我记得前一晚谷尾先生也迎面撞上过蜘蛛网,当场把网挥掉。然而过了短短一晚,蜘蛛竟然已经重新织好了网,就在半夜到早上的这段时间里哦。”

室野不禁倒抽一口气,他逐渐了解亚想说什么了。

“第三件怪事是,我们去土间洗脸时,谷尾先生找出前一晚吃剩的杂烩粥来想吃,锅里的粥却已经馊了。第四件怪事是,我们收拾完行李在门口穿鞋的时候,谷尾先生一套上鞋子,很高兴地说,没想到鞋子这么快就晒干了。”

“鞋子干透了哪里不对吗?”谷尾说。

“发生在今早就不对劲。前晚湿成那样的鞋子,不可能一个晚上就干得如此彻底。我发现,来到片谷这个地方,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勤奋无比——手表指针努力地跑到发条能量用尽,蜘蛛在短时间内努力织好新的网,细菌奋力让食物腐败,风拚命地吹干湿透了的鞋子。能够解释这种种怪事的解答,只有一个,而我不知怎的竟然一直没发现。现在回想,今天早上我们其实觉得身子不太舒服吧?还记得起床时的状况吗?我们脑袋昏沉,全身酸痛,恶心想吐,甚至没办法立刻起身。”

“我以为是年纪大了的关系。”室野说。

“我是在柿子树下看到我掉落的生姜凤仙花种子冒出绿芽时,才知道今早的身子不舒服并不是因为自己上了年纪。种子一个晚上发芽并不稀奇,有可能是被鞋子踏到,表皮受了伤,发芽得更快,加上连日的雨天也让泥土吸饱了水分,环境非常适合发芽。然而奇妙的是,那些新发的芽呈现的是鲜艳的绿色,若没有晒过阳光,是不可能出现那种翠绿色的,可见那些芽已经在强烈的阳光下曝晒了整整一天。”

“你的意思是,莫非……?”谷尾睁大了眼。窗外的挖掘现场突然起了骚动,但两人的注意力依然在亚身上。

“没错。而证实我这个推测的,不是他人,正是狮子王。还记得临别之际,狮子王对我们说了什么吗?”

“……那就请三位路上小心了,幸亏连着几天都是好天气呢。”谷尾模仿着狮子王的口气说。

“是的,狮子王说‘连着几天都是好天气’。他一个不小心说溜了嘴,这句话隐含的事实就是——前一天也是晴天。”

“前一天也是晴天……”

“我们打从下了电车,一路上不是阴天就是雨天,从没遇到太阳露脸。来到这儿的那天,也是直到夜里,云层才好不容易散去,出现月亮,但狮子王却说出‘连着几天’这种话……换句话说,我们那一觉,睡了整整三十三、四个小时。”

“三十三、四个小时……”谷尾张大了嘴。

“我们醒来时,不是来这儿的隔天早上,而是第三天的早上。也就是说,我们偷看到合掌屋,并非昨晚,而是前晚的事。只要掌握这个关键,今早碰上的一切怪事都能够完美地解释了——因为经过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没补上发条的手表当然会停,蜘蛛有足够的时间织好新网,吃剩的锅中食物会馊掉并不奇怪,湿掉的鞋经过一个晴天就能晒得干透,凤仙花的芽晒了充足的阳光,所以呈现翠绿色。”

“那晚我们喝的茶被下了安眠药啊。”室野回想起茶的怪味。

“据狮子王说,昨天是他们工厂的出货日,我们却在前天来到了这里。狮子王担心我们要是在出货日当天四处乱晃就麻烦了。一问之下,得知我们在山里迷路了好几天,早就搞不清楚日期。狮子王心想,只要让这三个人睡上一整天,就不会妨碍出货了吧。于是他决定调配出三人份的安眠药。”

“我连自己的体重都告诉狮子王了。不过话说回来,他配药的本领还真是高竿吶。”谷尾说。

“这一点也是让狮子王湮灭一切事件痕迹的绝佳条件。我们睡着的半夜里,由于同伙的疏失,合掌屋的地下毒品工厂付之一炬,火灾现场留下两具焦尸。要是被警察发现尸体,私造毒品的事也会曝光。我想狮子王一定是走投无路了,这种状况下,他想起马厩后方的屋子睡了三个陌生人,还好他事先下安眠药让这些人睡死了,狮子王当时一定觉得自己受到了老天眷顾吧。能确定的是,三人隔天也会继续昏睡,于是狮子王便趁着这段时间,将合掌屋的地下工厂痕迹完全抹灭。首先,他当晚便通宵将合掌屋残骸和尸体一并烧成灰,隔天再掘土埋入整地。狮子王靠着壮硕的身体和那辆耕耘车,花了整整一天,总算是完成了这些工作,就像鬼蛛重新织好了新网般……”

窗外,挖掘现场的搜査官忙进忙出,白色担架被搬了过来,依稀听得见现场的警官向上司报告道:“发现两具尸体。一名为二十二、三岁的男子……”

“其实我应该在今早醒来的瞬间就看穿事件全貌的。”亚爱一郎似乎相当遗憾。

“醒来的瞬间就该知道了?”室野一脸难以置信。

“今早醒来,我摸了摸胡碴,那的确是两天分的长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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