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本喜久治一个大喷嚏,右后脑杓紧接着隐隐作痛。

他伸手一摸,那儿隆起一块小肿包。真是的,百货公司的员工地下通道怎么会乱成这副德性,到处堆满商品,墙壁到天花板爬满了大大小小的管线。他刚刚就是因为直盯着脚边某个模特儿人偶的胸部看,才没注意到顶上突出的管子,就这么一头撞了上去。应该是笔直的管线,唯独这处弯了个半圆弧度。丘本按着头走进员工电梯,打算前往十五楼的展览会场。电梯里挤满刚化好妆的女店员,负责操控楼层面板的是一名弯腰驼背、满脸皱纹的男子。

丘本又打了个喷嚏。他闭上眼,静静感受着鼻腔深处的动静。嗯,没有平常那种一群小恶魔在吵闹的感觉。

——这几个喷嚏不是感冒引起的。

丘本放心了下来,正打算从口袋取出烟斗,旋即看见写着“禁烟”的告示牌。

——百货公司这种地方禁什么烟嘛……

前一天晚上,丘本连续打了四十六个喷嚏。

“夏天的感冒万一恶化,会很难缠的。”妻子担心地说道。

当时丘本也是闭上眼自行观察鼻腔的情况。

“……这不是感冒,是我一整天待在百货公司冷气房里的关系啦。”丘本回道。

丘本的画室里没有冷气这种文明产物。

“真好呢,能够一边工作一边纳凉。”妻子说。

丘本打出第四十七个喷嚏之后,斥责妻子道:“人类就是要夏热冬冷才生得出艺术!话说百货公司那种地方,冷气开得那么强干嘛?”

丘本原本体质就不算强壮,自小鼻子不好,持续与慢性肥厚性鼻炎打着交道。不过他体质弱归弱,却没生过什么大病,因为每当身体略有异状,鼻子一定会第一个拉警报。丘本只要仔细地去感受鼻腔的动静,就能得知自己的身体状况,他的鼻腔不会允许他勉强自己的。更玄的是,托了鼻子的福,他从不曾遇上交通事故。这件事他妻子一直不相信,但丘本每每在即将遭逢危险前,鼻腔都会提出预警。

“这是一病无灾吶。”医师大感佩服。

“一病无灾?我只听说过无病无灾。”

“不不,这叫一病无灾,这句话含意很深远哦。你因为患有慢性鼻炎,才能大病不上身。常有人自豪身强体壮,从没生过病,那种人最不可靠了。愈是自恃身体强健,遇到状况时愈容易一蹶不振。嗯,你这种体质是最理想的。再说啊,在我看来,世上根本没有百分之百健康的人。”

“怎么可能?”

“你要是不相信,就拿显微镜看看自己的指尖吧,上头一定遍布擦伤的啦。”

九点四十五分,百货公司即将开店,店内的冷气更显其威力,丘本不禁喷嚏连连,几名女店员见状窃笑不已,她们根本没在听店内广播吧。

扩音器传出不晓得是店长还是部长的冗长训词,提到一堆销售指数、目标销售额等等,关西腔里掺杂了业界行话,听得丘本一头雾水,不过最后那句“十五楼展览会场的粥谷东巨回顾展获得超乎预期的好评”,让丘本颇得意。

丘本是粥谷东巨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东巨在世时,知道他这号人物的只有少数几位艺术圈人士。后来开始引起世人瞩目,却是由于他那接近发疯而死的死法。东巨一辈子放浪不羁地活着,只画自己想画的作品,最后选择狷介的方式死去,却引起了世人的兴趣。丘本心想,这真是太讽刺了,要是东巨地下有知,晓得有这场回顾展,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展场入口陈列着巨幅的东巨照片,一旁是印有东巨生平简介的说明板子。那篇简介是丘本写的。

粥谷东巨,京都出生,多感的少年时期一直在京都度过,从八坂神社到知恩院一带宛如自家后院,他的艺术感性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滋长茁壮。中学时代,他立志成为画家,前往东京进入A艺术大学拜西田为师,开始学油画。在学时期发表画作《土桥小径》,张力十足的构图中,细腻地描绘出土桥的量感、初夏的光线、泥土的湿度等,惊艳画坛。东巨彻底的写实主义、追求完美的艺术态度,便是在此时萌芽,其后始终如一。

然而,尽管东巨的才能为部分人士肯定,他的生活却不能说是优渥。东巨对于一根树枝、一颗小石头都不肯妥协的创作态度,使得他势必寡作,也缺乏震惊世人的奇作,当然这一方面也是因为东巨不擅与人交往的孤僻个性使然。

第一场遗作展于东巨过世的那年开办。齐聚一堂的东巨画作,深深震撼了他的友人丘本喜久治。东巨完美的描写力,甚至令人嗅到一丝疯狂的气息。就在这场画展之后,写实派画家粥谷东巨的名字逐渐流传开来。

而本次回顾展的重头戏,是一幅从未展示在世人面前的《新色藤子像》。

从海报、报纸广告、传单到门票,全部精美地印着女星新色藤子的这幅画像。丘本漫不经心地看着店头那张等身大的画展海报,听着扩音器传出的训词。

店内广播终于结束,女店员回到玻璃帷幕的票亭内,接待小姐则打开粉盒朝鼻头补粉。接待柜台旁陈列着展品目录、东巨的画集以及复制画等等。

丘本发现墙上一幅复制画的样品挂歪了。

——东巨要是看到,一定会不高兴吧。

东巨个性一板一眼,顽固不通情理,因此尽管他在艺术方面拥有高超技术,却终生怀才不遇,甚至走不出妻子过世之恸。

——他需要的是奔放与邋遢。

丘本决定任由那幅《新色藤子像》复制画歪歪地挂在那儿吧。

东巨留下的人像画不多,因为很少模特儿受得了东巨的偏执癖,几乎都撑不到画作完成就逃走了。而他那为数极少的人像画当中,就包括这幅《新色藤子像》。女明星新色藤子的艳姿完美地收入东巨画笔下的世界,是一幅无懈可击的作品。《新色藤子像》不但是东巨的代表作,也成了新色藤子的遗像,因为新色藤子在画作完成后不久便自杀身亡了。

东巨夺走了新色藤子的灵魂——一名记者如此写道。东巨在这幅《新色藤子像》上耗费了多少岁月?知情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了。新色藤子、小山葺子、粥谷东巨——与《新色藤子像》有关的三个人,全都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此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丘本回过头,只见展场中央一名男子绊到地上的黑皮包,三脚架眼看就要跟着倒下,男子试图扶正脚架,身子却扭成古怪的模样。一旁他的同伴轻呼了一声,连忙从快跌倒的男子手中抢下摄影机,男子似乎因此没了顾虑,夸张地跌倒在地。

柜台小姐噗哧笑了出来,丘本皱起眉头。

——对了,快开店了,得叫那两人收工才行。

丘本望着那幅从墙上取下立在地上的东巨画作《保多的海岸》。

——万一伤到画就不得了了……

说到那两人,一名是中年男人,他的眼睛与眉毛形状一模一样,猛一看像是脸上有四只眼睛,或是四道眉毛。他身穿敞领衬衫搭褶痕磨平的长裤,给人粗俗的印象。

另一名男子比四眼男年轻,肤色白皙,容貌俊秀,一身大胆的淡褐色格纹夏装,却不像有些人穿起来显得装模作样,这个人似乎从头到细长的白皮鞋尖端,每一寸都精心打理过。

方才,这两人扛着三脚架、摄影机和照明等器具,来到开店前的展览会场找上丘本。丘本原本以为是美术出版社的员工前来拍摄东巨的作品,没想到这两人的目的不在画作,他们感兴趣的是东巨画作后方的东西。

“这个展场的墙壁里有菊石,请让我们拍摄。”四眼男口齿不清地说道,一边递出名片。丘本一看,这位是大学教授,名叫三条健。

“墙壁里有鸡丝?”丘本交互望着三条的四只眼睛。

“不,是菊石,菊石的化石。”三条健不甚高兴地回道。明明就是他自己咬字不清还怪别人。

展场的科长过来了,满脸堆笑对他们说:“前几天社长告诉过我们二位的事了。在开店之前,请二位自由拍摄吧。”说着带他们进入展场。

“什么是菊石化石?”丘本问科长。

科长登时板起脸说:“我也不晓得那是什么鬼,听说是古代的贝壳。他们说什么大理石墙里卡着还是嵌着那种东西,好像是那个年轻人发现的。社长也真是爱凑热闹,干嘛不叫他们非营业日再来呢?”

“可能是想尽早亲眼看到吧,他们那种人都很执着的。”

事实上,那两人早就处于迫不及待的状态,一进到展场,将器材往地下一扔,立刻趴上迎面那片宽广的大理石墙,紧接着就要拿起墙上的《保多的海岸》,一旁的丘本见状吓了好大一跳。“你们要做什么!”

“请让我们看看这幅画后面的墙壁!”三条健也急红了眼。

“嗳,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科长说着,小心翼翼地取下画来。

“就、就是这个!”三条健的四只眼睛几乎黏到墙上。

画作后面的大理石墙面上有着七道痕迹,一道道外形宛如抬起头的蛞蝓,呈等间隔并排,愈往上层的痕迹愈小,全长约三十公分。但在丘本看来,那只是再平凡不过的污迹。

“这是完整的蛛丝菊石啊!有七旋对吧?”年轻男子相当得意。

“嗯,久相亚梭得,太漂亮了。”

丘本后来问了才知道,蛛丝菊石是一种棒状伸展的罕见菊石;而“久相亚梭得”并不是什么专有名词。听说年轻男子姓“亚”,因为三条咬字不清,才把“就像亚说的”说成宛如某种神秘的名词“久相亚梭得”。

亚爱一郎立刻着手组三脚架,可是看他笨手笨脚的,这人真的能好好拍照吗?

然而等科长一离开,柜台小姐立刻紧紧贴到亚身边帮忙架设器材。

“他真是个美男子喔。”丘本对回到柜台的小姐说。

“虚有其表啦。”柜台小姐双颊仍泛红,却傲慢地这么说。

“是吗?”

“那人真是没用,还问我新色藤子什么时候死的。这不是常识吗?”

“别人哪一年死的,我也不记得啊。”

“哎呀老师,今年不是新色藤子逝世七周年吗!不过呢,那人就算脑袋有点空,外表帅成那样,还是属于顶级品的范围啦。”

“看男人不是看心吗?”

“当然是看脸喽。”

所以,当亚绊到黑皮包跌了个四脚朝天时,丘本觉得爽快极了。

丘本走近两人,指着时钟说:“我们要开店了,请二位明天再继续吧。”

亚爱一郎和三条慢吞吞地爬起来,一脸大梦初醒的表情。“噢噢,都这个时间了,呀。”

“老师,我们快点收拾吧。”亚爱一郎惊慌地挥着双手。他说的快点,似乎只是尽快地挥舞双手。

“呀,底片确定装了吧?”三条和丘本担心着同一件事。

收拾好器材后,《保多的海岸》就在两人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挂回了原处,然而亚的视线依然动也不动,他是在透视画板望着菊石吗?

“喂,怎么了?快点走吧,人家要开店了。”三条催促着亚。

但亚还是杵在原地,仔细一看,他竟翻起白眼来了。三条伸手到亚的面前晃了晃。

“这、这幅画……”原来亚是在看画。

“这画怎么了吗?难道画里有化石吗?那什么表情嘛,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吗?”三条板起脸来。

丘本愈听愈狐疑,转头望着这幅画。

《保多的海岸》是东巨晚年的力作。丘本即使闭上眼,也能在心中描绘出画上的每处细节。这是一幅百号尺寸的作品,保多的初夏时节,渔夫们在海边修补渔网,孩子们围绕在渔夫身边玩耍,构图正是东巨的风格,沉稳扎实,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幅画所呈现初夏大自然与人类的调和之美,丘本认为在东巨的作品中,是尤其杰出的一幅。即使是站在《保多的海岸》前方的此刻,他也能清楚回想起初见此画当时的感动。

“……不是表情,是手。”亚爱一郎喘着气,摇摇晃晃地伸出手,指着画上某处,哑着嗓子说道:“这女孩有六根手指。”

“胡说八道!”丘本忍不住大叫,因为东巨是绝对不可能把人类的五指画成六根的。

“可是,的确是六根啊。你看,一根、两根、三根、四根……”亚爱一郎从口袋取出火柴棒,将棒头凑近画布计算起来。

亚爱一郎说的是画面角落一名直盯着渔夫补网的五、六岁小女孩,小小的右手还握着草,所以若非特别留心,一般是不会留意到手指有几根的。不过经亚这么一说,仔细一看,小女孩的右手的确有六根手指。

丘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他的眼睛眨了又眨,脸凑近画布想瞧个仔细,但是无论重算几次,手指

头都是六根,而且看得出东巨是有意识地画下了六根手指。

“恕我冒昧请教,你是画家吗?”亚爱一郎询问一脸茫然的丘本。

“是的。我是东巨生前的好友。”丘本重新打量男子五官分明的脸庞。

“请问这名小女孩为什么会有六根手指呢?”

“我也不知道……你是第一个指出这件事的。”

坚持写实主义的东巨竟然会画下六根手指,丘本内心不禁开始萌生不信任。这么说来,新色藤子、小山葺子、粥谷东巨三人的死亡肯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如同那名少女的第六根手指般……

丘本一径呆立在《保多的海岸》前,连两人什么时候向他道了谢离开展场都不记得了。没多久,开店铃声响起。

丘本相当佩服的是,东巨拥有狂热的画迷,而且年龄层很广。

电梯载上来第一批客人,立刻有几十名冲到票亭前排队。第一个进到展场的是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接着是一位宛如妇女杂志中走出来的美女,然而这位美女一进展场,便直直走向《新色藤子像》前,看来应该是新色藤子的影迷。

也有不少画家友人应邀前来,丘本握着没点火的烟斗,从口袋拿进拿出,游走全场寒暄着。招呼宾客告一段落之后,丘本环顾展场,竟然发现了三条和亚的身影。两人手上都没拎器材,看样子是放在寄物柜之后再过来的。

丘本从展场开门到现在,心思几乎被《保多的海岸》的六根手指给占据,因此他对宾客都只是敷衍地招呼几句。

一发现两人,他立刻凑上去问道:“二位也喜欢东巨的画作吗?”

“嗯,我是不讨厌画啦。”三条瞥了亚一眼说:“是亚这家伙吵着要来看,我只是陪他进来的。”

这时丘本发现三条拿着门票存根联,连忙说道:“哎呀,和我说一声就行了啊,让二位破费了。”

“不用在意,是亚付的钱,我想天要下红雨了吧。”

至于亚则是闪着诡异的目光,露出方才望着《保多的海岸》的眼神,滴水不漏地看遍画作的每一个角落,那模样实在不像是在欣赏绘画。

“有什么发现吗?”丘本悄声问亚。

“喔,我才看了三、四张而已……”亚爱一郎眨着眼睛说。

宾客又络绎不绝地入场了。丘本招呼着客人,但始终没让这两人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因此大约一小时后,一看到这两人走向出口,丘本立刻堵到两人前面问道:“请问二位对东巨作品有什么感想呢?”他的表情一定非常恐怖。

“东巨这个人真的很了不起。”亚爱一郎神清气爽地回道,看来他只是坦率地说出内心感想,“能够对自己的作品拥有如此的自信,的确是非常了不起的人。”

这话听在丘本耳里,他发现的是,亚只谈到东巨这个人,却完全不提东巨的画。

“你刚才看了那么多画,又找出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吗?”丘本忽然有点害怕听到亚的回答。

“奇怪的东西?噢,你是说像六根手指之类的吧,我找到很多呀。”亚爱一郎一派轻松地屈指计算了起来:“手表指针错误、水瓶里的水无视于重力、剪刀左右颠倒、门打不开、天仙草在春天开花……”

“这、这究竟是……?”丘本觉得眼前彷佛冒出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正逼着自己要拿这些素材来创作。

“举例来说,东巨有一幅自画像对吧。画里那只手表的指针十分奇妙。”

“自画像里的手表?”丘本想不起来,东巨的自画像里有什么手表吗?“我们一起过去看画,再麻烦你仔细说明一下好吗?”

丘本领着两人来到展场中央,东巨的《自画像》就挂在《新色藤子像》旁。每一幅画前方都被厚厚的人墙围住,但丘本毫不客气地拨开人群站到最前面。

自画像中的东巨右手托腮直视正前方,刘海披在额前,颧骨高隆,鼻子尖挺,那真挚的表情,甚至令人感受到文学家的深度。

“你看他的衣襟左右颠倒了,对吧?”亚爱一郎小声说道。

“那当然了,东巨画的是镜中的自己啊,他那人没那么灵巧,没办法把镜中的影像翻转过来画下。”

“那样的话,我们看起来是托着脸颊的右手,其实是他的左手喽。请留意戴在左腕的手表。”

那只手表被袖子遮住大半,但两根细细的指针却清楚地描绘了出来。

“短针准确地指着十点的位置对吧?因此,如果这是镜子的反射影像,实际时间应该是两点。”

“这怎么了吗?”

“就是这点很奇怪呀,因为长针指在实际时间三十五分的位置上,也就是镜中反射影像的二十五分的位置,这么一来,短针势必得指在十点和九点之间,或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吧。”

“没错。”丘本老实地点头。对画中手表的小小指针斤斤计较,的确太滑稽了些,可是东巨描绘指针的笔触写实得近乎异样,感觉自画像里的东巨正在挑战观众——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呀?

“……你还提到水瓶里的水是吧?”

“噢,那个是在静物画里发现的。”

丘本拨开人墙,来到《静物》前方。

东巨的静物画,特征是极具现实感,彷佛只要伸手就能取出画中的物品。这幅《静物》里,小桌上摆着切了一半的面包、刀子、玻璃杯、水瓶,形成一个量感十足的世界。

“请仔细看水瓶。”亚爱一郎说。

丘本已经无法静下心欣赏整幅画了,他就像中了催眠术般,被那窄口的玻璃水瓶给吸过去,然后,他发现了东巨令人难以置信的笔法。

水瓶里装了九成九满的水,东巨精确地表现出装了水的玻璃瓶折射光线的模样,但是,位于水瓶颈部的水面却倾斜了三十度左右。

“水瓶里的水无视于重力……”丘本呻吟道。

“对了,请问一下,东巨是左撇子吗?”亚爱一郎又说出惊人之语。

“左撇子?不,东巨天生就是右撇子。你为什么会以为东巨是左撇子呢?”

“噢,因为另一张静物画里的桌上摆了把剪刀,而那是左撇子专用的。”

“你说的是《编织物的小几》吧。”

《编织物的小几》是一幅小品静物画,画中的桌上摆了粗毛线、编到一半的编织物以及剪刀等等。

“你是说这把剪刀吗?”

“请仔细看一下两片刀刃重迭的方式。”亚爱一郎的话语听在丘本耳里宛如恶魔的呢喃。“这设计和一般剪刀是左右相反的。如果以右手持这把剪刀,手指就得往反方向使力才剪得了东西。”丘本拚命地想象把右指伸进画中剪刀做出开阖的动作。

“至于旁边这幅裸女画……”亚爱一郎接着说明:“这名裸女背对着门,而房内铺了厚厚的地毯,门是没办法往里面拉开的。”

“朝外面推开不就行了?”

“不行的,门的合叶是背朝这一侧,换句话说,这道门既无法往里面拉开,也不能往外推开。还有呢,在《早春的坡道》作品中,东巨清楚地画了天仙草的花,但天仙草只在秋天才会开花。”

丘本垂下了嘴角。

“这么一路看下来,我认为东巨这位画家,是故意画下各种错误的。”

“他怎么可能故意做这种事!”丘本半吼着回道。宾客们顿时转头望向他,他拭了拭额上的汗水。

看来,这名男子发现了相当不得了的事。要是这事儿曝光,东巨的评价或许会彻底翻盘。丘本望向手表,距离休息时间还早,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想再听听你的高见,请务必赏光,一起喝个茶吧?”

亚爱一郎窥看三条的脸色。

“我比较想吃汉堡。”三条说。

丘本恍惚地将烟斗点上火,差点被火给烫伤指尖,因为他已完全沉浸在亚的话语里。

“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亚爱一郎胆怯地开口了,那语气彷佛在为自己的过错辩解似的,“东巨犯的错误——不过他本人非常清楚那些是错的,所以或许不能算是错误,不过我们姑且称之为错误好了。东巨的错误,是某个时期突然开始出现的,当时东巨的画风似乎有了非常大的转变。”

“东巨转变画风?”丘本很纳闷,他实在无法想象那个笨拙而不知变通的东巨会改变画风,印象中的东巨应该到死为止都彻底坚持一己的世界啊。

“就我所看到这场回顾展的展出画作,东巨初期至中期的作品当中,完完全全找不出半点错误。我也请三条老师帮忙留意了,我们四只眼睛睁大了在看,应该有相当的可信度。”

“没错,我可是生平第一次像那样看画呢。”三条啃着汉堡说道。

“然而,东巨却以某张作品为分水岭,之后开始在画里画进莫名其妙的谜团,像是六根手指、无视于重力的水等等,直到最后的作品,他都没改掉这个怪习惯。”

“你说的那幅分水岭画作是……?”

“就是《新色藤子像》,在这之前的作品全是正常的写实画风,但从下一幅《自画像》以后,所有作品里都有着奇妙的错误。”

“《新色藤子像》……”

“那幅女明星画作完成当时,东巨身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吧?那起事件非常重大,使他不得不让之后的作品全部扭曲失真……”

“我想是因为新色藤子的自杀吧……”丘本早就预料到了,东巨的生活之所以出现变化,很显然是因为新色藤子的死。

女明星新色藤子容华绝代,风靡一世。一般我们口中的美女或丽人,仔细观察通常会发现各有其个性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然而新色藤子唯一的特色,就是美丽。完美的美女——正是新色藤子被世人冠上的赞辞。

“我看了东巨的生平简介,他也是自杀而死的吧?”亚爱一郎问道。

“嗯,他妻子也是同样的死法。”丘本说。

新色藤子、小山葺子、粥谷东巨——这三人的死一定有所关联。

“他的妻子也是自杀死的?”亚爱一郎猛力摇了摇头,“这、这我就不清楚了。原来东巨结婚了?”

“似乎没有入籍,不过,小山葺子的确是东巨的妻子没错。”

“请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这次是亚半吼着说道。

丘本决定将一切都告诉这名男子。葺子的死,至今仍有许多疑点。

“东巨直到四十岁都没娶妻。他镇日绘画,不擅与人交往又不修边幅,年轻时就不太会和女人相处。可是呢,总有些古怪的女人会对他投怀送抱,因为东巨有股神秘的气质,就是那不平凡的魅力吸引了不少女人,只不过交往都不长久。”

“我想也是。”三条用力点头表示同感。

“小山葺子是东巨最后的情妇。她一开始是东巨的模特儿,后来日久生情,葺子便住进了东巨的画室。先不论她对东巨绘画事业的帮助,让她当怪胎东巨的情妇,实在是太可惜了。葺子美丽聪慧,个性娴淑,最重要的是,没人比她更了解东巨的作品。我们这些当朋友的总是半吃醋地调侃东巨,其实内心是由衷为他感到开心的。但不知为何,这对旁人眼中的神仙美眷始终没结婚,东巨没让葺子入籍,不过葺子似乎也不以为意,新色藤子也是她介绍给东巨的。只是没想到,新色藤子对于东巨精神方面的影响,实在说不上是正面的。”

“因为她选择自杀?”亚爱一郎问。

“是的,她的死似乎给了东巨相当大的冲击。‘他说他搞不懂自己了。’葺子跑来找我商量。《新色藤子像》是一幅大作,我想东巨的心神肯定为此磨耗殆尽,于是我建议葺子:‘你们暂时休息一些日子,去旅行一趟吧。’葺子听从我的建议,没多久,我便收到葺子从日光捎来的消息,那是一张东照宫的明信片,葺子的笔迹看起来神采奕奕。她说东巨像是乡巴佬进城似的,成天望着阳明门。明信片的结尾写道:‘我想已经不要紧了,东巨已经完全恢复开朗,我们接下来要去清水逛逛呢。’东巨的故乡——清水、八坂神社和知恩院一定抚慰了他的心灵,我还暗自庆幸这是趟成功的旅行呢。”

“之后的作品就是《自画像》吧?”

“是的,东巨从京都回来后,重新投入创作,作品更是劲道十足。他这辈子的作品,有半数都是后期的那六年之间画的。葺子早东巨半年过世,她死前一个月,我曾和她见过面,当时我对葺子说:‘你们看起来很顺利嘛,你现在一定很幸福吧?’然而葺子却沉下脸说道:‘他还是不肯和我结婚,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啦……’‘这怎么行呢?我去说说他。’他们两个都不年轻了,葺子会担心也是无可厚非。‘可是,不要说是我提哦。’我照着葺子的叮咛,找到机会逼问东巨,但东巨的回答很含糊,我不禁生起气来骂他:‘难道你不爱葺子吗

?’东巨只是回我‘不要说那种陈腔滥调,我和她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婚姻,像我们这样才是完美的夫妻。’我扔下一句‘随便你!’就回去了。一个月后,我便接到葺子过世的消息。”

那是一个梅雨阴空罩顶的烦闷早晨,丘本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东巨打电话来报告葺子的死讯。

“葺子死在东巨画室阁楼的床上。那三、四天,东巨刚好前往伊豆旅行,不在家里,当时他手边的画作已经完成了八成。葺子似乎是在东巨回家的前一晚自尽的。邻居作证说,葺子曾提到,这一个月来东巨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一直苦于原因不明的恐惧与失眠。警方认为这应该是葺子自己的烦恼,她把状况转嫁到东巨身上,向邻居倾吐。”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找到葺子的遗书了,内容很简短,但看得出她死意甚坚,内容大概是:‘我累了,没办法再和东巨生活下去,我决定一死。’遗书上头留下了签名,全是她的笔迹。”

“笔迹鉴定过了吗?”

“鉴定过了。我也很在意鉴定结果,因为我实在不相信葺子会寻死。”

“也就是说,你怀疑葺子可能是被人杀害的?”

“不是,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无法接受葺子的自杀。鉴定结果是,遗书的笔迹和葺子的笔迹极为相似。”

“相似?不是相同吗?”

“听说字迹有些凌乱,而且内容很短,所使用的笔又不易鉴定笔迹。但我执拗地追问鉴识人员:‘所以也可能是第三者模仿葺子笔迹写下的喽?’鉴识人员皱起眉看着我回道:‘以常识来看,所谓遗书当然是死者写的吧。我之所以不说相同而说相似,只是因为站在我们鉴识的立场,无法百分之百断言是死者亲笔写下的罢了。’对方这么说,我也只能闭嘴了。”

“那么,她的死因是什么?”

“服毒自尽。床边小几上有个酒杯,杯底留有威士忌,里面发现了致死的毒物,但威士忌酒瓶里并未检验出毒物,所以应该是将毒药掺进杯里吧。毒物是氰化物,东巨拿来做为特殊画材。酒杯上只有葺子的指纹,但酒瓶上还找到了东巨的指纹。不过他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有东巨的指纹是当然的,没有反倒奇怪吧。”

“还有没有其他疑点?”

“没有任何启人疑宝的地方,门窗关得好好的,瓦斯总开关也关上了,家中的物品没多也没少,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除了葺子的死,一切都很正常。最后警方得出的结论是——葺子是服毒自尽,原因是极度的精神疲劳导致寻死。”

“然后呢?”

“然后葺子的死就被断定为自杀了。”

“不是,”亚爱一郎急促地呼出香烟的烟说:“我是问,自杀现场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吗?”

“没有啊。”

“应该要有什么才对啊……少了什么……”亚爱一郎的双眼发直。

丘本闪过一个念头——或许把事情经过告诉这个人也是白搭吧。

亚爱一郎紧接着仓促地说:“……好比葺子的尸体戴着奇怪的帽子,或是拿塞和服腰带的布来当枕头套呢?”

“拿塞和服腰带的布当枕头套?”丘本啜了一口凉掉的咖啡。好苦。忘记加糖了。

“你再想想,任何细微的小疑点都行,现场真的一切正常吗?比方说尸体握着什么怪东西之类的?”

丘本手上的杯子差点没掉下来,“对了,葺子当时的确握着奇怪的东西。”

“有吗!是什么!?”

“她手中握着稻草猫。”

“稻草猫?”

“以稻草细细编成的猫玩偶民艺品,那是东巨去东北旅行时买回来送给葺子的礼物。”

一直默默啃着汉堡的三条突然抬起四只眼睛说:“我知道了!葺子果然是被杀的。她发现自己被下了毒,为了指出凶手,情急之下抓住了稻草猫。所以凶手的名字是稻山或稻川……不,是猫山或猫川,或是平常被称为猫或cat的人!”

丘本摇头道:“葺子的朋友当中没有那样称呼的人。”

“那,凶手就是买了那只猫的人,也就是东巨!”

“那只稻草猫平常摆在楼下画室的架子上,台面上薄薄的灰尘中,留下摆过稻草猫的痕迹。喝下毒酒的人,会特地爬下陡梯拿着猫再回到二楼吗?”

“唔唔……”

“如果葺子是被杀的,首先会遭到怀疑的就是丈夫东巨。再加上葺子握着东巨所买的稻草猫,东巨的嫌疑只会更深吧。警方当然约谈了东巨,但是东巨完全没有理由杀害葺子。葺子死去,最伤心的就是东巨了。此外,警方还发现葺子在死前三星期才刚从区公所要来了结婚申请书,虽然还没填写,但他们正准备办理结婚登记,成为完美的夫妻重新出发耶!”

“那她为什么要握着稻草猫呢?”

“警方分析,葺子是把稻草猫当成东巨的替身,带着它启程黄泉了,听说自杀的情妇常会这么做。”

“这样啊,那么葺子果然是自杀的了。因为这要是杀人案,就成了完美犯罪了。东巨后来呢?”

“后来的事,我想我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亚爱一郎开口了,“东巨从此闭关不出,虽然又画了几幅画作,却完全不见他全盛时期的精采神韵了,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心已然崩坏,唯一能够抚慰他的葺子又不在人世。半年后,东巨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服下同样的毒药自杀了。”

“这些事,我在东巨生平简介上都写了。”

“可是,有一点你并没有提到吧?——杀害了葺子的,就是东巨。”

店里回荡着轻快的音乐,到处可见携家带眷的来客,也有些客人拿着粥谷东巨回顾展的目录。这是个平凡无奇的百货公司午后,一切安稳和平,而且由于人进人出,室温相当舒适,丘本的喷嚏也停了。

然而,他的鼻腔却蠢蠢欲动。不是因为身体健康出了什么状况,而是亚那古怪的思考不断刺激着他的鼻腔。

亚爱一郎说,杀害葺子的是东巨。控诉某人犯罪是很严重的,这名男子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根据做出如此危险的判断?亚所得到的讯息只有丘本的说明,了不起再加上他自己发现的六指少女、左右颠倒的剪刀、以及打不开的门扉。

还是亚早知道一些丘本所不知道的事实?

“没那回事。”亚爱一郎否定道:“我完全不知道东巨背后有小山葺子这名情妇,她自杀身亡一事我也是刚才听你说的。我只是看着东巨的画,逐渐觉得,我似乎能体会他的悲剧。我认为东巨的悲剧症结,就在于他相信完美。”

不知为何,亜以不甚完美的发音说出“完美”两字。

“这世上是不可能存在完美事物的,然而东巨这个人却执着于完美、完全。无论是对自己的艺术作品、对新色藤子、对小山葺子都是……”

“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耶,你从刚才就一直说什么完美、完全,你所谓的‘完美’,究竟是什么?”丘本的口气已近乎逼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完美无缺的‘完美’。”

“你说世上不可能存在完美,是什么意思?依我看,完美的东西多得是啊。”

“没错,在概念上,完美的确可能存在;但我说的是现实上的完美。比方说数学最基本的数字1或2,以概念来看,它们的确存在,而且数学正是成立于这些完美的数字上头。然而实际上,人类是无法画出完美的一公分或两公分的。”

“只要拿精准的尺来画就行了吧?”

“嗯,使用正确的尺,就能画出接近完美的一公分,然而那充其量只是‘接近完美’,并不是‘完美’。只要有0.000001毫微米的误差,就不能算是完美的一公分。同样道理,人类也无法制作出完美的直线、完美的正三角形、完美的球体或是完美的真空。”

“看来我们最好不要轻易使用完美这个词喽?”三条说。

“问题就在于,东巨深信自己的作品是完美无缺的。”

听到亚这么说,丘本的思绪振荡得愈来愈厉害。“没错,东巨他的确穷其一生不断追求完美画作,可是,你是根据什么断言他深信自己的作品完美无缺?”

“因为《保多的海岸》里,少女的手指被画成了六根。”

“……?”

“《自画像》里,手表的指针画错了;《静物》里,他画出了不合理的水平面;《编织物的小几》里,桌上摆着左右颠倒的剪刀;《裸女》画中的门打不开;《早春的坡道》画中开着秋季的花……”

“你看到这些,就明白了东巨的内心吗?”

“是的,因为他如果不画进这些错误,他的作品就会成了完美的画了。”

“这样不是前后矛盾吗?东巨直到最后画的都是完美的画呀?”

“在某个时间点之前,东巨的画都是完美的,只要看看他初期的作品就不难了解,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极为忠实地描绘现实。可是,从某个时期开始,东巨的画风有了转变,他开始在画中加入奇怪的东西。我认为这是由于东巨对完美有了怀疑,他开始恐惧起完美的事物。”

“恐惧完美的事物?”

“东巨害怕完美,因此他在画中加入奇怪的物体,刻意让自己的作品变得不完美。”

“你说的时间点是?”

“当然就是从新色藤子自杀之后。”

“新色藤子也深信自己的容貌完美无缺。她是演艺圈的人,我想,沉浸在狂热影迷的齐声赞美之中,使得她也日渐相信自己的美貌无懈可击。然而,完美事物的下场呢?新色藤子一定是某一天在镜中发现了自己的老态,即使别人看不出来,她却无法视而不见,因此为了守住她完美的美貌……她只能一死。”

“一死……”

“完美的事物,有时是会招来死亡的。我曾读过钢琴师罗杰·史维恩的自传,他说他一生当中,曾有过一、两次自己相当满意的完美演奏,听众也感动万分,舞台布幕就在众人的满足与欢喜的漩涡中落了下来。他在幕后,心想——好想就这么死去啊!”

丘本多少能够体会那名钢琴师的心情,如果真的在那一刻死去,应该是无上的幸福吧!新色藤子也是想拥有那样的幸福而自我了断生命吗?

“新色藤子的死带给了东巨极大的冲击,他开始害怕潜在完美事物当中某个不可知的东西。人类所制造出来的完美事物,总是会引来神明的排斥。好比人类开拓了笔直的河川,大自然总会让它变得弯弯曲曲;愈是纯白的纸张,稍一褪色就愈是醒目;人们即使在一块田里单纯栽种同一种蔬菜,杂草总是很快地潜了进来。”

“久相亚梭得。”三条说。

丘本已经不在意三条含糊不清的发音了。

“害怕完美事物——这并非东巨特有的心态,也不是前所未见的奇矫思想。古人也是基于同样的想法,做出许多乍看之下莫名其妙的行为,因为人们相信,完美的人造物会引来魔物,总是对完美的事物心怀恐惧。”

没错,这并不是新思想。丘本也还有印象,在往昔,人们心目中神、魔的力量较今日更为强大,更强烈地支配着人类的行为。

“你看过日光的阳明门吗?那是个极尽奢华、雄伟且完美的作品,但那道门中却藏有奇妙的柱子,相当著名。”

“你是说‘避邪的倒柱’!”丘本想起来了,忍不住大叫出声。

“没错,阳明门上的柱子装饰,是在称为‘屈轮’的曲线花纹底雕上头,刻上鸟兽花卉。柱子共有十二根,全是相同的装饰,唯有最里面两根柱子的屈轮底纹是颠倒的,一般称为‘避邪的倒柱’,成了阳明门的奇妙传说。”

丘本聆听着亚的话,不知不觉间,他的思考振幅逐渐重迭上亚的思绪波动。

“自古以来,绝顶之美、完美作品素来被视为超越人类的事物,不知道那是属于神的领域还是恶魔的领域,但正是出于害怕踏入那块禁地,人们因此有意识地制作出奇妙的避邪物。好比那两根‘避邪的倒柱’,就是代表着创作者的声明,表示自己并没有做出完美的事物来。”

丘本想起,之前东巨由于新色藤子之死,精神状态不甚稳定,在他的劝说下前往日光旅行。后来据葺子说,东巨整天望着阳明门,想必他也看到了那“避邪的倒柱”……

“《新色藤子像》完成后,东巨去了趟日光,接着转往京都散心,而那儿也有着莫名其妙的雕刻。”

“京都也有?”

“嗯,就在京都知恩院里,被称为知恩院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

“我想起来了,是‘左甚五郎遗忘的伞’……”

“在知恩院本堂东南屋檐的梁上,有个伞状的莫名其妙物体,这也是基于避邪的概念而故意雕下的,因为创作者担心如此雄伟的巨大建

筑物却毫无瑕疵,恐怕会引来魔物。”

“所以东巨是向古人的智慧看齐喽?”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解释?说到底,他画中出现的奇怪东西全是避邪用的,避邪的六根手指、避邪的手表、避邪的门、避邪的剪刀、避邪的……”

“我知道,你说的避邪思想我已经明白了。但是,现代科学如此发达,迷信的年代早已过去。我还是很难相信,现代人还会因为恐惧自己的画作完美无缺,而刻意画入驱邪物这样的事。”

“很难说哦……”亚爱一郎又点燃一根烟,“这么讲或许有点不可思议,但即使是在现代如此精密严谨的科学世界里,现实面上,人们仍然会花许多心思刻意避开完美。”

“在现代科学世界里也是?”

“嗯,我曾参观过一座大型工厂,厂房内布有无数蜿蜒的管线,当中有些管子笔直延伸至远处,然而仔细一看,我以为是笔直的管子,其实并不是完美的直线,途中多处被弯成了Ω形。我觉得奇怪,问工厂人员这是不是某种符咒?对方笑说:‘符咒?比喻得好。’某种意义上来说,那的确是一种保平安的符咒。他的回答是这样的:‘由于铁管会因着气温变化而伸缩,如果将管子拉成完全笔直,无法避免的热胀冷缩就会使得整根管子爆裂。所以Ω形的部分,就是特地设计来做为缓冲用的。’另外像是新干线的铁轨,也不是从头到尾一条轨道通到底,每隔一千五百公尺必定会安插一处缝隙,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

丘本下意识地抚了抚头上那处被不完美的管线撞出来的肿包,还感觉得到一丝带着搔痒的痛楚。对了,这就是“一病无灾”……

“我的医师也说过,他觉得世上没有完全健康的人。他还说,愈是坚信自己健康的人愈不可靠。”

“那位医师应该也和东巨有着相同的想法吧。”这时,女服务生过来收拾咖啡杯和汉堡盘,亚倏地闭上嘴,直到女服务生走得远远的之后,才压低声音说道:“……然后,东巨的最后一件完美作品,就是那起完美犯罪。”

“完美犯罪……”丘本的鼻腔又开始作怪了,“所以说,葺子的遗书也是东巨伪造的了?”

“只要东巨发挥他与生俱来的写实作画才能,不是不可能的吧。”

没错,警方鉴识人员也无法断言遗书的笔迹确确实实出自葺子之手……

“东巨事先伪造好遗书,再毒杀了葺子。”

丘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那么,葺子死时握着的稻草猫又代表了什么?她果然知道自己被下了毒吗?”

“不,稻草猫是东巨自己从画室拿来塞进死去的葺子手里的。”

“这太不自然了。东巨若是凶手,没道理特地让尸体握有提高自己犯罪嫌疑的证据呀?”

“你不觉得正因为凶手是东巨,才会让尸体握着稻草猫吗?因为对东巨来说,这是一起完美犯罪,而他最担心的就是完美犯罪会引来魔物,所以东巨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仪式,让这起犯罪有所缺陷。那个稻草猫就是用来驱邪的,一如东巨《保多的海岸》画中的六指少女。”

店内广播呼叫着客人,听在丘本耳里,彷佛是发生在遥远国度的事。

“但是,为什么东巨非得杀掉他珍爱的聋子不可?葺子连两人的结婚申请书都准备好了,不是吗?”

“可是那张申请书终究没有送出去,警方是在他们家里找到的。葺子拿回那张结婚申请书之后,放在家里两、三个星期都没动静,太奇怪了吧。我想那段期间,东巨一定正沉迷于伪造葺子的笔迹。”

“也就是说……”

“东巨先前由于新色藤子之死引发的精神疾病,这段时期又再度发作了。受到恐慌与失眠所扰的,果然还是东巨。”

“那么,他会杀害葺子,也是因为发病吗?”

亚爱一郎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像幽灵般摆动右手说道:“我试着将东巨的中心思想扩大到极端,这么一来,就能完全明白东巨为什么想杀掉葺子了。”

亚爱一郎直盯着远方看。

“东巨深爱着葺子,那是非常绝对的爱,他已经到了听别人使用‘爱’这个字眼都觉得粗俗而无法容忍的地步。但是葺子希望的是他们两人能正式结婚,成为完美的夫妻。我在想,东巨会对葺子萌生杀意,正是因为他极端害怕他们俩一旦成为完美的夫妻,下一步就是迎向崩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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