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京都的烟花柳巷还是祇园的御茶屋,雄高都去过几次。茶川曾带着他参加过一家老字号茶屋的宴会。他当时虽然有一点紧张,但身旁有对烟花柳巷熟门熟路的茶川,加上雄高只要说出自己曾在太秦当演员磨炼演技,通常气氛都会变得非常融洽。但那些经验和他今晚在有乐町中感受到的紧张感,可以说是天差地别。更别提“惠”的店面散发着一股高级感,厚重的大门顽强地把所有非会员挡在门外。

多亏浩二郎的建议,雄高事前已透过“惠”的常客深水居中介绍情况,不用担心会吃闭门羹。雄高在门口重新调整好领带,走进店内。店内比想象中明亮,两名打扮不甚华丽的女性出来迎接他。雄高报出深水的名字后,被请进店内最里面的包厢。

不到三十岁、穿和服的女性坐在他对面,另一位二十五岁上下穿洋装的女性坐在他旁边。两人和他打招呼的同时递过毛巾,帮忙点饮料。穿和服的女性自称小夜,递过名片时说:“这位客人是惠姐的朋友吧?之前受惠姐照顾了。”

“原来是惠姐的朋友。”称作亚弥的年轻女性发出半带遗憾的叹息,“客人这么年轻,怎么认识惠姐的?”

“亚弥,这种事不要随便乱问。”小夜稍稍责备亚弥。

“唉,惠姐这么漂亮,人家只是忌妒而已。”亚弥嘟嘴鼓脸道。

雄高知道这是故意做给客人看的服务之一,但还是忍不住觉得她的样子很可爱。

“你们在店里用的名字,都只有名没有姓吗?”雄高询问小夜。

“是的。”小夜回答。

“这样啊。”雄高盯着亚弥把兑水威士忌、起司、坚果放在桌上并点点头。

“我还没听说过有人在花名前加姓氏的。”小夜微笑道。

“不,我记得惠姐曾称自己比奈野百合。”

“咦,客人您不知道吗?”亚弥淘气地插话,把酒杯递给雄高。

“怎么了?”

雄高与两人碰杯,将兑水威士忌含在口中,太久没碰酒精,口内传来一阵刺辣感。

“惠姐虽然是我们的房东,但她真正的身份是诗人。”

“亚弥说得没错,不过不完全正确。”小夜委婉地纠正。

“是房东,又是诗人?”雄高问小夜。

“说她是房东,是因为她准备了高级公寓给我们住,算是公司的福利。然后,她不是诗人,是作词家,还是专业的。”小夜露出自豪的眼神。

“专业的……”原来当初写过校歌的弘惠,之后仍持续创作诗词。有了创作诗词的形象,雄高顺利地将弘惠和折纸鹤女性的轮廓重合。“有歌手唱她写的歌词吗?”

“当然。”

“好想听听看。”

“这个嘛,应该有好几首,不过……”小夜脸上露出一丝忧虑。

“怎么了?”

“是这样的,虽然惠姐是专业作词家,但唱片卖得不好,所以大多数都绝版了。”

“所以听不到了吗?”

“这个嘛,像《来自鸣子》《温泉烟雾》,还有《窗光》这几张,有的唱片行应该还可以找到一两张。”

“客人直接跟惠姐要不就好了。”亚弥说,“她一定有CD。”

“对呀,直接跟她要比较快。”小夜帮亚弥解围似的用力点头。

这几首歌,雄高都没听过。他没有听演歌的习惯,但不讨厌。他们几个固定跑龙套的小演员私底下聚会时,一定会约在附卡拉OK的餐厅,大家大多唱演歌。很多人喜欢唱那些歌词描述不得志、以逆境人生为主题的歌曲,一边唱一边想象自己的人生。红的歌也好,没听过的歌也好,雄高常常这样一口气听三四个小时的演歌。

就认识的歌名来说,他知道的歌可能不亚于一般演歌迷。

“我会问惠姐。”雄高将酒一饮而尽后回答。

明明没喝多少,隔天一早醒来,他却觉得头痛欲裂。为了配合浩二郎体贴妻子的心情,雄高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滴酒不沾,或许因为如此,他酒力大减。越是宿醉,雄高越想活动身体,多流点汗。

现在快八点,这个时间跑步有点晚了,但他仍走出旅馆,前往不忍池。

他在池畔小跑热身时,看见一位面熟的老爷爷坐在长椅上,原来是砂原谦。

“砂原先生,您出院了?”

“噢,是侦探先生。还没离开东京啊?”老爷爷皱起八字眉无奈地笑说,因为受不了女儿啰唆,只好向医院请假,暂时外宿一段时间,“不过,那丫头也有道理。侦探先生,我可要先声明,不光是金钱上的问题哦,再怎么说,我可是台柱,店里没有我怎么行。”

很明显他女儿这么做是为了不着痕迹地凸显父亲存在的价值。雄高脑中浮现他女儿激励他的样子:“想退休,还早得很呢。”

“很贴心啊,不是吗?”

“要是我不理她,她早就完啦。”

“不,我的意思是您女儿很贴心。”

“哼,笨蛋,哪里贴心啊,那个冒失鬼。”砂原咒骂的时候,露出口是心非的表情。

“我陪您一起走走。您来这里应该是为了复健吧?”

“是啊,可是走得不好,腰挺不太起来。”

“我们慢慢走。”

“好啊。”

雄高挨近砂原,帮助他起身。

“别靠那么近啦,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我又不是侦探先生的这个。”砂原跷起小指,腼腆地说。

“真拿砂原先生没办法。”雄高也害臊地说。

“对了,你那个潇洒的罗曼史进行得如何了?”砂原对雄高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眼神。

雄高说他已经找到那位女性,对方现在正在医院疗养。

“真了不起,侦探先生。在东京这片人情沙漠,找人跟找弄丢的戒指一样困难啊。”

“哪里,我还差得远。”雄高在不涉及个人隐私的范围内,把事情的始末说给砂原听,并对弘惠的态度提出质疑,“就算她不记得,也不必谎称我是贩卖健康食品的推销员啊。她说:‘专门找我这种生病的老太婆,什么VictorYoung的。’她根本就不必这么说。”

“侦探先生,你只跟她说,你受曾在上野的咖啡店与她见面的男性所托吗?”

“是的。”

“没有说咖啡店的名字?”

“说出来比较好吗?”

“这不是说不说的问题。”砂原一脸不耐烦地转头看他,停下脚步。

“我记得我连爵士乐咖啡店都没提到,这样不好吗?”雄高也停下脚步。

“我说侦探先生啊,那女的记得一清二楚啊。”

“真是这样就好了。”

“笨蛋,我不是用猜测的语气,而是真的有所依据。”

“有所依据?”

“没错,有所依据。所以我才说,还不能放心交棒给年轻人。”砂原面对水池,双手交叉在胸前。

“砂原先生,到底怎么回事,请您告诉我好吗?”雄高做出剑道比赛前的大鞠躬动作。

“想知道?”

“非常想。”

“好啦。”砂原得意扬扬的表情看起来很孩子气,但不讨人厌。

“拜托您了。”

“我记得那应该是昭和二十九年的事情。前一年,NHK才刚开台,那个时候啊,你要找到一台电视机看还真不太容易。当时我二十多岁,说到娱乐,大概就是看电影,像《鞍马天狗》《哥吉拉》之类的,什么都看。”砂原露出怀念的神情,盯着水池的水面,接着他顿了顿,继续说,“美国电影有很多类型,像恐怖片什么的,我个人最喜欢看西部片。”

“因为那时离战争结束还不到十年。”

“不是这个原因。现实生活中,我也讨厌大家打来打去的,但放上大银幕上观看,就觉得很安心,甚至还觉得很有趣。人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与生俱来就带着残酷的一面吗?我记得当时应该是秋天,有一部美国电影上映,叫作《荒漠怪客》。”

“噢,《荒漠怪客》。”

“剧情简单地说,就是经营酒馆的女性和混过黑道的吉他手恋爱的故事。”

“吉他手?”

“那个男生背着一把吉他出场。他的名字叫JohnnyGuitar。”

“JohnnyGuitar。”雄高微微提高音量。

“以前不懂外文,发音不讲究,大家都喊作JourneyGuitar。电影普普通通,最棒的是里面的音乐。当时歌曲比电影还红呢。负责电影配乐的就是VictorYoung。”砂原嘟嘴看着雄高。

“这下VictorYoung和JourneyGuitar连起来了。”

“你提到上野咖啡店的时候,我猜在她的脑中,恐怕不仅联想到爵士乐咖啡店的JourneyGuitar吧?你找JourneyGuitar的音乐听听就知道。充满淡淡的哀愁,听一次就会上瘾。她对这首曲子有印象,再加上知道作曲者是VictorYoung,在这种情况下,无意识地说出VictorYoung的名字也不奇怪啊,反正只是虚构的健康食品名称。或许她其实想告诉你,她记得很清楚。”

“太有道理了,砂原先生!她一定还记得爵士乐咖啡店的那段邂逅。”

“怎么样,厉害吧?”砂原双手叉腰,抬头挺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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