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上楼去了,只剩下埃勒里一个人在门廊里。他回避他们的问题,他们显然都很不满意。但是多谈无益,也没什么好再解释了,一切都得等蒙特娄的那个女人来了才能下定论。显然,没有人能够预见结果会如何,以怪异眼光瞪着埃勒里的达金警长,最后也只能道声晚安就离开,踩在步道上的沉重步伐仿佛强调着他心灵受创的感受。

埃勒里·奎因在黑暗中抽着烟,一些念头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偶尔传来上山车辆的噪声,更加强了他的孤寂感。但这一切都没有干扰他。

从他坐的地方望去,西南方的天空带着营火的颜色,那是上村红色的霓虹灯光。天空的其他角落则繁星点点。杰西卡·福克斯曾经从几乎相同的观察角度,埃勒里想,看到相同的灯光和相同的冷冽星辰。

他好奇在久病之前,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嫁给安分沉默的巴亚德·福克斯,栖息在一个看似永无变化的莱特镇的偏僻窝巢中,而隔壁又有一个英俊且充满男子气概的连襟,他本身的活力无疑与她的感受一拍即合,让他们两人在不安于现状的心灵交流中相互吸引。

埃勒里·奎因从来没有怀疑过心灵交流的强大力量。对渴望万里长空的人而言,莱特镇确实过于沉闷了些。他想,杰西卡在这个小镇上平淡无奇的婚姻与家居岁月当中,从不间断与周游世界的加布丽埃尔·波奈尔的信件往来,这也许是支撑她生命的重要元素,而不只是女性之间的牢固情谊而已。对于被囚禁在莱特镇的巴亚德·福克斯的妻子而言,加布丽埃尔·波奈尔想必是五光十色的外在世界的化身。加布丽埃尔就是巴黎,就是伦敦,就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就是罗马,就是开罗,就是莱特镇只能在宝石戏院看见的一切富丽堂皇的遥远所在。

借由与歌唱家维持着的邮递友情,杰西卡·福克斯经历了所有莱特镇同乡都无法拥有的超时空体验,无论是如何的不完美,毕竟满足了她对大都会的向往……

一声巨响,把埃勒里从沉思中惊醒。

纱门碰撞的声音。

“哦,霍威。我以为你睡了。”

胖警探挡住了星星,遮住了隔壁的房子。

“我要出去一下。”警探用他令人不快的声音说。

“出去?你不会真的把你的囚犯丢下不管吧,霍威?怎么啦,突然对人性产生信心了?”

“姓福克斯的会好好等着我回来的。”

埃勒里·奎因觉得夹带鼻音的腔调里有一种不屑的意味,他感到不解。

“你不怕巴亚德逃走吗,霍威?”

“不怕。”胖警探一步一步走下门廊的台阶。

“你要上哪里去?”埃勒里在他身后喊道。

“回家。”

“回家?”埃勒里突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想过霍威警探在传统生活脉络里的样子。但这是事实——这个人住在莱特镇,他一定有属于自己的家。但不知怎的,他就是无法勾勒出霍威警探的家。

“你要去很久吗?”

单薄的声音飘了回来。“一小时,也许两小时。我太太帮我准备了一些干净的衣服。从接手这个案子开始,我还没有换洗过哪。”

于是霍威臃肿的身影消失了。

原来这个胖警探也有老婆帮他洗袜子熨内衣呢!他也有孩子吗?

“这个案子,”埃勒里笑着想,“真是充满了惊奇。”

他丢掉最后一根香烟,打着哈欠离开秋千,正想在上床前伸展一下筋骨,却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纱门再度飞了开来。

“奎因先生?”

是琳达,在星光下,她的脸孔因扭曲而显得苍老。

“琳达,什么事?”

“戴维,在楼上。我必须把他锁在房间里。拜托你——”

然后她就转身跑了。

埃勒里·奎因赶在她身后冲出屋子。

戴维?又来了?

埃勒里·奎因赶到二楼楼梯口,发现琳达在她丈夫的房门口,手里握着把钥匙。

“我们尽量不要发出噪声,”她耳语道,“我爸妈在睡觉,我认为没有必要让他们担心。”

埃勒里·奎因从她的手上接过钥匙。

戴维坐在床沿,看起来还算镇静。然而,他的双手深藏在外衣口袋里。

“你不应该那样做,琳尼,”他说,“那家伙罪有应得。你知道的。”

琳达一脸恐惧。“奎因先生,戴维要……要杀了那个警探!”

“我要给那头猪猡一个教训。”

埃勒里·奎因说:“霍威吗?”同时记起胖警探口气中的不屑,“怎么回事,戴维?”

“他不能这样对我父亲,不管他是不是囚犯。这只是普通民宅,有人住在这里,不是他妈的监狱!我爸已经是个被毁掉的人了,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根本不会玩什么花样。霍威没有权利那样做,奎因先生。”

“那家伙做了什么事,戴维?”

莱特镇的英雄开始哭了起来。

琳达说:“戴维,戴维。”

埃勒里·奎因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两人,然后说:“在这里等着。”他走了出去,随手将身后的房门仔细锁上。

他大步走到南侧房间的门口。他试了试门把,门没有锁。他皱起眉头,轻轻敲了敲房门。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巴亚德的声音,但听起来非常古怪。他说:

“请进。”

埃勒里·奎因走了进去,将身后的房门关上。

房间里很暗,有几秒钟的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等他的眼睛适应黑暗后,他辨出巴亚德在双人铁床上的羸弱身影,他的四肢放松地展开着。

事实上,巴亚德的两条手臂高举过头,抓着床头的矮栏杆。

埃勒里·奎因不解。

“你还好吧,巴亚德?”

“哦,奎因先生。这里面太暗了,我很好。”

“那么,怎么回事——”

“我没事,奎因先生。”

“你不介意我把电灯打开吧?”

巴亚德大笑。

埃勒里·奎因完全被搞糊涂了,他按下电灯开关。

戴维的父亲,两只手腕都被铐在床头的铁栏杆上。

好一会儿,埃勒里才开得了口。

“霍威弄的?”

“是的。”

“你做了什么事,巴亚德?”

“什么也没做。”

“你没有企图做什么愚蠢的——比如想逃走?”

巴亚德又大笑。“老天,没有。我原本已经上床睡了。我通常都这样睡,两只手臂放在头顶。我以为霍威在脱衣服,等我发现时,他已经把手铐铐在我的手腕上,另一边则铐在栏杆上。”

“他有没有给你任何解释?”

“他说他必须回家一下,他不能冒险让我逃走。他还用一堆难听的字眼侮辱我。”巴亚德停了一下,“他大可把我锁在房间里。他不需要这样做,奎因先生。”

“不需要,”埃勒里口吻严峻,然后说,“别紧张,巴亚德。我一会儿就回来。”

埃勒里·奎因下楼走到电话那里,拨电话给接线员。

“请帮我接菲利浦·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家。”他说。

埃勒里·奎因回来时,戴维和琳达都陪着巴亚德。

“霍威警探,”埃勒里沉着脸告诉巴亚德,“会在几分钟内回到这里,带着手铐的钥匙。我必须说明,没有钥匙要拿掉手铐很困难,而且这件事还有某种程度的公理正义必须得到补偿。是他铐上的,就得让他亲自解开。”

“谢谢你,奎因先生,”巴亚德带着虚弱的笑容说,“还有,儿子——”

“我差点又做出傻事来,”戴维嗫嚅地说,“对不起,爸爸。我进来跟你道晚安,发现你就像只火鸡一样被绑在床头时,就不禁怒火中烧了。”

“我开始喜欢有个儿子了。”巴亚德说。

戴维有点窘。“这事情到底会不会有个结果呢,奎因先生?会不会?”

“要有耐心,戴维。”

“可是所有关于加布丽埃尔·波奈尔的事又代表了什么?爸爸能不能脱罪?这能不能解决——”

“我们必须等待,戴维。”

戴维看着埃勒里,埃勒里平稳的口气里有某种东西牵动着他。

没人知道他在埃勒里的脸上读到什么,但他走到床边时笑着俯看他的父亲。

“我们会成功的,爸爸。”

“当然,儿子。”

“你们两个去睡会儿觉吧,”埃勒里轻声提议,“我会陪巴亚德在这里等霍威先生。”

“最好不要让我看到他。”戴维说,“来吧,琳尼,有熊猫眼的女人可保不住丈夫。该睡觉去了,我送你上床。”

“你会陪着我吗,戴维?”

他吻了她,她依偎着他一会儿。然后他们互道晚安,走了出去。

埃勒里·奎因和巴亚德都没有说话。

最后,埃勒里说:“抽烟吗?”

“手不方便,奎因先生。”

“我可以帮你服务。”

“呃……谢谢。”

埃勒里·奎因将一根烟放在巴亚德的唇间,然后点燃火柴凑到烟头上。

巴亚德深吸了一口,喷出一口烟。然后他把头往后仰,缓缓地吞云吐雾。

“这只是……他这样对我,我觉得很没有尊严。”

“我知道,巴亚德。”埃勒里把烟再放回巴亚德的唇间。

“奎因先生,你花了这么大的心力——是为了我儿子,是不是?”

“还有琳达。”埃勒里再把香烟取出。

“谢谢你……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把握。我的意思是,关于我是否……我是否做了。”

“你做了吗?”

“我不怪你。所有的证据都让我看起来像个说谎的人,即使在我自己眼里都是如此。”

“部分证据,巴亚德。”

巴亚德紧蹙着两道白眉。

“证据还没有找齐,”埃勒里说,“比如说,我们今天晚上又发现了一样新证据。”

“是的,我一直在想那一点……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奎因先生。”

埃勒里·奎因点点头,再把香烟放回巴亚德的唇间。

“今天晚上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事,在霍威把我铐在床上,留我一个人在这里以后。”

“什么事?”

“一直到那时——我承认,我根本不抱任何希望。也许我……害怕怀抱着希望。”埃勒里再度点头,“从监狱开车过来,你对我解释这一切对我儿子的意义时,我当然很乐于合作,但这并不是为了我,就如我那天所说的,完全是为了他。”

“你说你不确定自己想要获释。”

“是的。”巴亚德闭上眼睛,“但是经过今晚之后,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如此了。”

“你尝到了自由的滋味。”

“呃……”巴亚德睁开眼睛,露出苦涩的笑容,“但这并不是真正的自由,至少在我看来不是。我在一栋民宅里,窗户没有铁栏杆,但是霍威总是如影随形,和我一起吃饭,睡在同一张床上……这跟监狱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奎因先生。”

“我不完全是以那些观点来看的,但我懂得你的意思。然后今天晚上怎么了,巴亚德?”

“今天晚上我吃惊地发现,当霍威用手铐把我铐住时,他同时也对我做了一件事,奎因先生。这是第一次,我起了逃走的念头。这是第一次,我心里感到恐慌,害怕再回去。突然间,我意识到我是多么渴望自由。就是这一点,才让我不至于失去理智,或闹出难堪的局面。”

然后戴维的父亲扯紧了铐在铁栏杆上的手腕。“有任何希望吗?”巴亚德哭着说,“奎因先生,告诉我还有希望!”

埃勒里·奎因凝视他许久才回答。

“是的,”他终于说,“还有希望。”

那对凹陷的眼睛闪闪发亮,不是一闪而过,而是熊熊不熄的烈焰。

“加布丽埃尔·波奈尔那条线索,”埃勒里说,“非常可能成为本案的转折点。明天下午这位女演唱家要告诉我们的,我想,应该相当关键。”

巴亚德舔舔嘴唇。“我知道你今天晚上有大发现,但是我看不出——”

“你看不出来吗?”埃勒里微笑,“你察觉不到波奈尔小姐要告诉我们的事有多重要吗?”

“我看不出来,我是说,我又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埃勒里·奎因又一次把香烟放回巴亚德的唇间。

“我也有可能是错的,可能会有十几种不同的解释会让我们徒劳无功。我们就等着吧,巴亚德。你已经等了十二年了,再多等一天

也无妨,我相信。”

霍威警探慢慢打开门时,埃勒里站了起来,伸出他的手,掌心向上。

胖警探一语不发地把手铐钥匙放在面前的手掌里。

他的下巴像果冻般抖个不停,小眼睛里含着惧色,脖子上绑的手巾也湿透了。

“我猜,警探先生,”埃勒里一边低声说,一边弯腰解开巴亚德的手铐,“你从你老板那儿听到一两句指令了吧。”

胖警探低声回应。

“我说,霍威,”埃勒里走到门口,“我想你很快就会从这个讨人厌的案子里解脱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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