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文·肯恩从他配方处的橡木护栏后面迅速走了出来。

“每四小时服用一小匙,康佐利太太,”他轻快地说,一面用上村药房显眼的白底鲜艳条纹包装纸将药瓶包起来,“你明白吗?”

“四小时。”意大利女人重复说道。

“也就是说,不是你老公每次打喷嚏就吃。八毛五分。意大利万岁!下一个,请……哦。”

“你好,阿尔文。”达金警长说。

“你好,警长。”

“午安,肯恩先生。”

“奎因先生。还在这里神出鬼没,呃?”

“还在这里神出鬼没。”埃勒里说着,四处张望。

“咦!”肯恩机灵的眼睛盯住埃勒里胳膊底下的那本账册,“那不是我的账册吗?”

“的确是。”

“告诉我,你怎么弄到手的?”肯恩焦虑地问,“我敢说杜普雷那个老——我就知道,帮那个该死的老巫婆一个忙,最后一定会惹上麻烦!”

“没有麻烦,阿尔文,”达金警长说,“我们只是过来调查一件事。你的处方档案可以追溯到多久以前?”

“可以一直追溯到加柏克开店初期。干吗?”

“我们想看看编号三二五四一的原始处方笺。”

“到后头来吧。”

他们跟着药剂师走进他的储物间,里面出入意料的干净整齐。

“再说一次,是什么号码?”

“三二、五、四一。”

“知道是哪一年吗?”

“试试一九三二。”埃勒里说。

肯恩转身面对墙壁。墙上挂着一长排不锈钢的档案夹,每几千张处方笺集结成一个档案。

“什么事?”药剂师好奇地问,眼睛扫过一堆堆处方笺。

“我们在这里面发现了一条记录,”达金耐心地说,“可能和福克斯家的案子有关。想来查查它原来的处方笺,阿尔文。”

“哦,没问题。”

肯恩把其中一个档案夹拿下来,一张张翻阅夹得紧紧的纸张。“三二、五四一,是吗?……应该是在这里头某个地方……三二八二二……三二六五四……三二五五〇……再过来……有了。”

他把处方笺摊开来。上面有米洛,威洛比医生的签章,地址是莱特镇办公大楼。日期是威洛比医生瘦长的笔迹,一九三二年五月二十三日。埃勒里看出其中一个名字,巴亚德·福克斯太太,除此之外,他无法解读其他内容。

“处方上说什么来着,肯恩?我很好奇,药剂师怎么有办法辨读出大部分医生的鬼画符。”

“毛地黄酊剂,一盎司。”阿尔文·肯恩说。

“威洛比医生开给杰西卡·福克斯的毛地黄原始处方笺!”达金警长惊呼。

“剩下的内容写些什么?”埃勒里问。

“上面说‘每天三次,一次十五滴’。”

“是原始处方笺,没错,达金。”埃勒里说,皱起眉头,“肯恩,你记不记得你增补过这个处方?在同一年的六月初?事实上,是在六月五日?”

“我怎么可能记得,你以为我是记忆天才啊?”肯恩大笑,“这家药房不知道处理过几千张处方笺和后续补充,再说那都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但是这事关福克斯家的谋杀案,”埃勒里说,“每个人都对福克斯家的案子记忆犹新,肯恩。”

药剂师瞪着他。“你开玩笑吧?”

“没有,事实是如此。”

“我不记得,十二年了呀!”

“看看加柏克这本账册上的备注。”埃勒里把大账册摆到肯恩的工作台上,然后打开到有工整字体的备注和巴亚德·福克斯签名的那一页。

“这里吗?”药剂师一脸困惑。

“这行字是谁写的,阿尔文?”警长问。

“你是指‘增补处方#、三二五四一。一九三二年六月五日’这行吗?那是迈伦·加柏克的笔迹。”

埃勒里·奎因和达金互望一眼。

“那时候老头子拥有这家药房,”肯恩继续说,“我只是这里的一名低层职员。啊,那些日子——从此不再头痛,每人只要二十八分钱!我猜老狐狸一定是某天突然跑过来补充药剂,加柏克就叫他留下签名。”

“所以说,你认得出这是巴亚德·福克斯的签名,”埃勒里马上反问,“你知道这是他的亲笔签名?”

“我说,你到底想暗示什么,奎因?”阿尔文·肯恩生气地问,“我没认出来什么。巴亚德·福克斯的签名和麻烦事对我来说没什么不同。这里写着‘巴亚德·福克斯’,而这显然不是加柏克的笔迹,所以想当然是巴亚德·福克斯写下的。我还能帮两位绅士什么忙吗?我听到外面有顾客上门了。”

“我们要带走那张处方笺,阿尔文,”达金警长好脾气地说,“去招呼你的顾客吧。我会自己拆掉挂钩带走。”

在载埃勒里回山丘区的一路上,达金显得心事重重。他似乎在试着理解某种超越他知识范围的东西而不可得。他不断偷瞄放在埃勒里腿上的迈伦·加柏克的那本老账册,神情凝重。

埃勒里·奎因只是凝望着前方。

琳达和戴维坐在前廊的台阶上面。

“奎因先生!”琳达呼喊,“如何?”

“‘如何’,琳达?什么‘如何’?”

“怎么——事情的进展啊。”琳达大笑。

“是有进展,琳达,但是我怀疑那不是令人欣慰的发展。”

琳达停止了笑声。

“但是你昨天晚上说——”戴维不解地问。

“哦,那个啊。那件事还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嗯,达金?”

“没有。”达金抿着嘴,“我看是没指望,戴维。我们还没有找到关于昨晚闯进房子那个人的任何线索。”

“你们会的,我相信你们会的,如果你们继续努力的话。”琳达热切地说道,她怯怯地用手指碰了碰埃勒里夹在腋下的那本账册,“这是什么,奎因先生?”

“迈伦·加柏克的一本旧账本。”埃勒里说,“戴维,你父亲在哪儿·”

“客厅,和那个‘三层下巴’在一起。”

埃勒里·奎因和达金快步走进屋子。琳达和戴维互望了一眼,也马上尾随加入。

巴亚德靠坐在爱米莉的长沙发一角,他身旁的座位上摆着棋盘。

长沙发的另一端蹲踞着霍威警探,面红耳赤地瞪着棋盘。

“把我吃了,”巴亚德咯咯笑道,“把我吃了,霍威,然后你就完了。”

霍威的手掌一挥,把棋盘从底下拍起来,棋盘像个受伤的生物从长沙发弹跳起来,棋子往四面八方乱飞。

“我吃你,你这个狗娘养的,”他哑着声音说,小眼睛燃烧着怒火,“没错,我输给了你,可是最后输掉的人不会是我,你这狗娘养的。”

巴亚德平静地捡起掉落的棋子。他把棋盘放好,开始摆起另一盘新棋。

“十一盘了,”他笑着说,“来吧,霍威,再跟我玩一盘。”

霍威又把棋盘拍掉。这次巴亚德脸上失去了笑容,也没有再去捡棋子的意思。

“你的姓还真是对了,老狐狸,”警探气呼呼地说,“是啊,你聪明,没错。可是你毕竟是个杀人犯,老狐狸。你永远都是个杀人犯。我——”然后霍威看到埃勒里站在门口,他的脸都绿了。

“你们好啊。”埃勒里说。

霍威先是抬高了他庞大的身躯,然后又跌坐了回去。“啊,瞧瞧谁来了,”他不屑地说,“纽约来的大师,想帮杀妻凶手洗脱罪名的天才。过得如何啊,天才?”

“是不是日子太闲让你快抓狂了,霍威?”埃勒里低声说道,踏进客厅。达金仍然站在门槛上,背后握着账册。“我说,巴亚德。”

巴亚德看看埃勒里,又看看门口的达金、琳达和戴维。“是的,奎因先生。”他口气焦虑。

埃勒里·奎因交给他一张空白的便条纸和一支自来水笔。

“写你的名字。”他说。

“好了,这下他玩起把戏来了。”胖警探嗤之以鼻。

门口那里传来戴维的声音:“琳达,放开我!”

“不要,戴维!”

“这是他自找的,琳——”

霍威警探紧抓长沙发的扶手,半站起身来,巨大的小腿肚紧绷着。

“我无法再忍受他的行为!看看他对爸爸讲话的那个态度……现在他又开始对付埃勒里·奎因——”

“戴维。”达金警长柔声喊道,他的大手按在戴维的臂膀上。

“写下你的名字,巴亚德。”埃勒里又说一次。

“可是,奎因先生,为什么——”

“拜托。”

巴亚德接过纸笔,把纸放在棋盘上,缓缓签下他的名字。

埃勒里·奎因拿起便条纸,短暂地瞥了一眼。他对达金点点头。达金带着账册走进客厅,他打开账册,把巴亚德刚刚签的名字和账册上的签名靠近比对。

“看起来不完全一样,奎因先生。”达金喃喃说道。

“没有一个人的两次签名笔迹会完全相同,达金,”埃勒里皱着眉头说,“一百万个样本会出现一百万个变化……但是基本特征都会存在。无疑,账册里的这个签名是巴亚德·福克斯的笔迹。”

达金轻声说:“福克斯先生,能否请你看看这个签名?”

巴亚德的视线随着警长的食指来到账册的一行字上。

“这是你的亲笔签名吗?”

“但是,达金先生,”巴亚德开口,“我实在不明白——”

“这是你的签名吗,福克斯先生?”

“是的,但是——”

达金打断他的话:“我们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埃勒里·奎因叹了口气,跌坐在大扶手椅上。“进来吧,琳达。你也是,戴维。”

琳达和戴维心情忐忑地照做。

“我就长话短说了,眼前的情况是这样的,”埃勒里愁容满面,“一九三二年六月五日,巴亚德·福克斯到上村药房,请药剂师迈伦·加柏克为一张编号三二五四一的处方笺补充药剂。加柏克增补处方,但要求巴亚德在这本老账册上签名,这本账册的真实性已经毋庸置疑:加柏克本人在他猝死前一两天,曾对图书馆员艾金小姐提过这本账册,莱特镇也有成千上百个居民可以证实这本簿子的舆实性……因为他们都曾在上面签过名字。

“巴亚德要求补充并为之签名的药剂,正是米洛·威洛比医生所开的原始处方——就是用来治疗杰西卡·福克斯衰弱心脏所用的毛地黄酊剂。”

巴亚德举着双手无声抗议。他脸色苍白,不断舔着嘴唇。

但是在他有机会发言之前,戴维抢先说:“我不懂,奎因先生。你的重点是什么?”

琳达同样一脸困惑地频频点头。

“重点是,”埃勒里叹口气,“简单的时间问题。威洛比医生的原始处方注明的日期是五月二十三日,而在五月三十日阵亡将士纪念日那天,根据医生自己的证词和杰西卡曾经作过的确认——威洛比叮嘱她,杰西卡也服从了指示,停止服用处方药毛地黄。但根据这本账册的备注,巴亚德·福克斯在六月五日还继续增补处方——就在杰西卡停止服用毛地黄五天以后!”

现在他们懂了。

“为什么巴亚德要增补处方?他要一瓶全新的一盎司毛地黄做什么,在他妻子依照医嘱不再服用毛地黄以后?”

巴亚德整个人委顿下来。

“我猜,”达金警长口气沉重,“你打破了第一瓶,又或许你认为第一瓶剩下的药量不够用,所以要取得更多的毛地黄,好确定她一定会毒发身亡。当你——”

“不!”

巴亚德猛然跳了起来,瘦削的脖子青筋毕露。

琳达跑出客厅。戴维望着她的背影,猛吞着口水,然后他一咬牙,也大步走了出去。

“戴维——”巴亚德哑着喉咙喊。

但是他的儿子既没止步,也没回头。

“如果这个证据在十二年前审判时就被拿出来,”警长平静地说,“你现在就不是在服无期徒刑了,福克斯,你会被送上电椅。”

巴亚德跌坐进长沙发里,对这一切不知所措。

埃勒里·奎因暗忖,我若能对这个人是好是坏拿定主意就好了。

巴亚德低声说:“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从来没有去加柏克的药房增补过毛地黄处方。”

达金用几乎是钦佩的眼神看着他,但是随即又耸耸肩,转身要走。

“达金先生,奎因先生,你们得听我说!我发誓,我愿意拿任何东西发誓,这不是真的。我没有去加柏克药房或哪个

人那里补充第二瓶毛地黄。你们一定要听我说,奎因先生,我真的没有!”

“但你在这本账册里签了名,这又怎么说?”埃勒里问,闭上了眼睛。

“这是谎言!”

“但是你自己刚刚确认了签名。”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这一切是什么意思!”

“你当然不知道,”达金冷冷地说,“你忘记自己曾在加柏克的账册上签过名,福克斯。十二年了,要记住自己犯罪过程的每个细节可不容易。如果你记得,或者如果我们先告诉你那代表什么意思,你一定会推说那不是你的签名。你以为我们是笨蛋吗?”

“听我说,听我说,”戴维的父亲说,“你问我‘这是你的签名吗’,我说‘是的’。因为那真的是我的签名,没错。我的意思是,那看起来很像是我的签名。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从来没有签收过那瓶药剂!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本账册!”

埃勒里·奎因睁开眼睛。“那么你对这件事有何解释,巴亚德?”他厉声问。

“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奎因先生。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解释。我只知道我没有在这本账册上签名,我也没有增补过那份处方。”

达金看一眼埃勒里,摇了摇头。“我想就这样了,奎因先生。”他拿起帽子。

“也该是时候了。”一个刺耳的声音说。

霍威警探的厚唇咧得很大,乐得合不拢嘴。

“我是现在就把这个杀妻犯带回监牢呢,还是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奎因先生?你说吧。”声音听起来乐不可支。

埃勒里·奎因一脸怒容。“走开,霍威。我要思考一下。”

警探放声大笑。“来吧,老狐狸!”他吼道,“你的天才要思考一下。”

他把巴亚德推出客厅。

达金警长迟疑着,低头看着埃勒里,然后不自在地说:“呃,如果你要找我,我会在办公室,奎因先生。”

“好,达金。再见。”

但是达金警长没有立即走开,他用鼓舞的口吻说:“不要太难过,奎因先生。毕竟,这原本就在预料当中。”

“是的,是的。达金。再见了。”

“好的……”达金摇了摇头,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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