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返回警署的鲛岛,防犯课的桃井跟他打招呼:“那个案子,结了吧?”

“是的。”

桃井五十出头,警部警衔,在署内被取外号“死人”。这个外号里面包含了一段他的辛酸往事,十五年前他的独子因为交通事故被夺去了生命,从那以后他就像被夺去了生活的热情。花白头发没有一丝油光,一套茶色的旧西装总不离身。

在署内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戴着他的老花镜,坐在他的课长位置上。

通过高级公务员考试入职警察厅的鲛岛,现在的警衔是警部。本来在他这个年龄,早就应该升至警视,或者快一点升至警视正也不足为奇。

但在他二十七岁那年担任主任警部时,在所属的县警公安三课与有强烈右翼倾向的部下发生冲突,最后动起手来鲛岛被用仿真刀伤了头部。后来那个部下被免了职,之后鲛岛也调回警视厅,就卷进了警视厅公安部内的暗斗。

那时,同期一个叫宫本的警视自杀了,他在日记中写着在临死之前给鲛岛写了一封信。

警视厅公安部接受来自日本全国的警察本部公安的相关情报。其情报收集能力和分析能力远远超过旧时期的特别高等警察。也因此,情报的收网也极尽艰难,因为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手中的网最终会牵扯到哪里。

宫本就是被收错了的网牵扯进去的。

但是,那并不是因为宫本的过失而引起的偶然事件,鲛岛读了信以后明白了这点。

公安部内对立的两大派系正在展开暗斗,而宫本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棋子。

事后两派都有人来找鲛岛,要他交出那封信。请求、收买、威胁……各种手段都尝试过,但鲛岛都拒绝了。

结果,上头摸不透鲛岛的意图,无论哪一派都将鲛岛视做威胁,将其排除在外。

当时,马上就要退休的外事二课长作为唯一的中立者,担心鲛岛的身家性命。他看出不干警察工作对鲛岛来说反而是更加危险的结果,就劝他调职到自己管辖的警署。

原属本厅公安部的高级公务员警部,调职到地方警署,这是鲜有先例的人事调动。

鲛岛的警阶一直停留在警部的位置,也可以说是异常的。

往新宿署的调职明显是降级。但是鲛岛坦然接受了。

在鲛岛通过高级公务员考试被选拔进警视厅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对警察官这一职业并没有那么透彻的了解。

只是很模糊的觉得自己也许适合当警察。但在这八年的历练中,他的想法已经大大改变。

鲛岛在内心中强烈地期待着要做一名优秀的警察。只是他心目中的优秀警察,并不是国家和警察机构所认为的那种警察,而是充分自信并忠于法律和正义的警察。

当然,警察一旦作为一个组织存在,对于存在这种想法的人,也就是说个人原则优于组织原则考虑的人,只能将其沦于毁灭的命运。更何况鲛岛还是被金字塔结构中的顶尖人物所憎恨和遗弃的人。

对于他这种从“天上”降落到新宿署这样“地上”的人,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亲近也是理所当然的。

新宿署所有部门的负责人都拒绝接鲛岛的茬儿。只有一个人并不拒绝,那就是是桃井。桃井一副对归属哪一派丝毫不感兴趣的态度。

鲛岛对自己不为大家接受这种状况也没有表示任何不平、不满,只是闷声一个人战斗着。没有支援,只身冒险去逮捕重要罪犯也是家常便饭。

鲛岛的重要罪犯逮捕率始终在署内居第一位。这又招致那些还在努力往上爬的一般公务员刑警们的反感。

鲛岛是孤独的。但是直到最近他才明白,实际上桃井一直非常理解他的战斗。那一次,桃井为了救鲛岛一命,赌上自家性命和职位,射杀了一名凶犯。

那个事件以后两人的关系并没有急速加深。桃井表面上依然对一切都是一副无精打采、毫不关心的态度,但是在内心深处却并未失去渴望市民安全的热情。

自从鲛岛注意到这点以后,对上司桃井心怀敬意,自己的调查也只对桃井一人全部讲明。

在新宿署,能让鲛岛如此信任的,除了桃井就只有鉴识组的薮了。

泷泽托付的三森那件事,鲛岛已经跟桃井讲过了。当然,桃井是不可能将秘密侦查的情报透露给别人的。

鲛岛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重新处理还没完成的文件事务。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就问桃井:“您知道一个叫光塜的人物吗?原来是新宿署或者四谷署的刑警……”

他的话音还没落,防犯课座位上的专职刑警们一下子全都停止了活动。课长助理新城警部补干咳了一声站起来,走了出去,房间里剩下的两个刑警也跟了出去。

看他们都走了,鲛岛的目光又回到课长席上。桃井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透过马上就要滑落的老花眼镜读着文件。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是光塜正吗?”

“具体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四十一二岁的样子,尖下巴的高个儿男人。”

桃井微微点了点头:“那个男的以前是刑事课的巡查部长。脑子很聪明,也很有两下子。在你来之前,辞职了。在辞职之前正好……跟你一样,让管区内的暴力团伙闻风丧胆。”

“他为什么辞职呢?”

桃井叹了口气,摘下老花眼镜。他靠在椅背上,看着鲛岛:“你碰到光塜了?”

“看到了,和三森在一起。”

房间中只有桃井和鲛岛。

“和三森?”桃井嘟囔了一句。

“说起来,咱们署最开始抓到三森的,就是光塜啊。”

“干得不错啊。”

“干得不错,甚至可以说干得太好了。那才是原因。”

鲛岛一言不发盯着桃井,桃井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说。如果桃井下定决心不说的话,关于光塜的信息可能从谁那也得不到了。

过了一会儿桃井开口了:“当时,管区内的暴力团伙有个叫小矶会的。现在已经解散,被其他组织吸收了。当时有消息说小矶会的青年头领涉嫌贩卖毒品,光塜为了调查取证,接近了青年头领的情妇,她在俱乐部当女招待。在与那女招待的不断接触过程中,两个人发生了男女关系。光塜也许将其作为获取情报的手段吧,他有那种狠劲儿。可是那女招待却当了真,而且把那个男人卖给了光塜。”

“那么,毒品的事?”

“缴获了。署里的搜查课拿到逮捕令前去实施抓捕,却遇到青年头领将那个女招待挟做人质,待在屋顶负隅顽抗,还要求把光塜叫来。”

“他知道自己是被女人出卖了……”

桃井点了点头:“知道的。光塜来了以后,青年头领用菜刀抵着女人的咽喉,问光塜准备怎么办。光塜在那前一年已经离婚,独自生活。于是光塜大胆直白地说他接近那女人,目的就是为了获取情报……”

“后来怎么样了?”

“都以为青年头领会杀死那女的,谁知道他自杀了。虽然马上被送到了医院,但因为失血过多没抢救过来。女招待在那三天以后,跳进了山手线,当场死亡。”

鲛岛长出了一口气。

“因为这个原因,小矶会最终覆灭了,但是本厅的监察部门也行动起来,开始调查光塜的搜证方法是否有问题。光塜在署内也非常孤立。虽然作为刑警很优秀,自尊心也很强。也许就因为这个吧,刑事课的人没有一个出来袒护他,结果被采用规劝辞职的方武,离开了本署。”

鲛岛叼起一根烟,他感觉多少有点儿明白为何见到光塜时会留下莫名危险的印象。

也许光塜就是那种警察的典型类型。人与人在促狭的空间相逢,结果难免会产生犯罪行为,而时常以这种犯罪作为对象,伦理观念不可避免地会在某些地方与一般社会脱离开来。

对于暴力团对策课的刑警,暴力团成员可能比普通的工薪族更容易亲近,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如果常人去完全陌生的世界中生活的话,就算开口说话,也多少会搭不上调。

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跟医生和患者之间的关系颇为相似。长期住院的患者与主任医师之间的交谈,在健康的人听来总会有些异样。在这种关系中,医院就是世界的全部,外面的问题没有了任何意义。

医生和患者拥有疾病这一绝对无法回避的共同问题。这就在两者之间产生了特殊的信赖,存在一种为医院外的人们所无法领会的关系。

虽然不可将犯罪与疾病等同视之,但在惯犯和刑警的关系中,有着与之相似的东西。它甚至会产生一种奇妙的自豪感——那种职业精神的自豪感。

罪犯和刑警一旦彼此作为行家相互认同,就会产生一种把其他一般人作为外行来鄙视的倾向。

在拘留所等地方,这种倾向会如实地得到反映。在收监的疑犯和看守之间,会有“你们都已经习惯了,好好教教新手,帮着他们点”之类的交谈。这就是很好的例子。

光塜所面临的问题只是他业已变化的伦理观,意外地遭到同为警察官的同事们的责难。

当然,如果相信桃井所说的,那么光埭在搜证过程中所采取的方法是不被允许的。但是,如果止于将人致死的结果之前的阶段,使用与此类似的搜查方法来逮捕犯人的刑警恐怕为数不多吧。

国税稽查所庆恶的情报泄露,从根本上不也颇有相似之处吗?

光塜现在如何看待将自己驱逐出去的警察机构呢?

光塜是个优秀的刑警——因为这是桃井所说的话,鲛岛不禁生出这种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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