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在西新宿二街的某高层宾馆一层咖啡休息厅的男子,是专营精钢的赃物贩子。

休息厅向内狭长延伸,除了入口处悬挂着巨大的枝形吊灯,每个餐桌上还摆激着小照明灯。

男子在枝形吊灯下停了一下,鲛岛背对着观察他。鲛岛所坐的位置面对着镶嵌在电梯厅墙上的大镜子,通过镜子他可以看到休息厅的入口。

男子身穿高档毛料西装,里面穿着浅灰色条纹衬衫,系一条藏蓝色领带。左臂上搭着上衣,右手拿着小包,里边应该装有手机。

这个男子名叫三森。

在法律上被称做赃物的失盗品通缉单叫做特征通知单。特征通知单是为了便于快速找到赃物,将被害品通知单发放至旧货店和当铺方便查找。

特征通知单分为“特别重要特征通知单”、“重要特征通知单”、“普通特征通知单”三类,分别以红色、蓝色和白色的纸张颜色来进行区分。

被列为“重要特征通知单”对象的被害品有以下几种:杀人、抢劫等恶性案件的被害品,重点文物,被害金额在百万日元以上或是被认定为五十万日元以上的惯犯、对社会产生影响的大案的被害品。

赃物贩子分为两种,一种是只买卖特定品种的所谓专营,另一种则不限品种。所谓专营大多是宝石、钟表之类等贵金属或高价品。三森则属于那种品种的赃物贩子,但是他涉及的赃物金额和数量都很大。

三森径直走到休息厅里面,坐到另一个男子对面,因为被观叶植物遮挡,鲛岛无法看到。

“就是那家伙。”鲛岛冲着坐在对面的泷泽说道。

泷泽略显吃惊地说:“很年轻啊。”

“当然年轻,赃物贩子的新一代人物,年纪跟你我差不多。”

“我还以为是一个邋遢的糟老头,就那种鬼鬼祟祟、尖酸刻薄的德行。”

“那家伙的生意做得很大,但也很狡猾,总抓不住他的把柄。他没有固定的经营场所,就是围着东京都内的宾馆边打转边谈生意。”

“东西都放哪儿?”

“卡车的货架、集装箱、仓库、渡船都是他常用的地点,不是集中在一个地方,而是经常连续不断地变换地点。即便搜查也很难有什么收获。”

泷泽不以为然地抽了抽下巴。看到他这个动作,鲛岛马上觉得泷泽跟大学那会儿相比一点也没变。

泷泽从学生时期起就特别显老,被大家看做是老气横秋的小老头。乍一看感觉狂妄自大,大概也是因为他举手投足间显露出的毛病。当然他还动不动就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意见,而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泷泽是和鲛岛同时参加高级公务员考试的同届生,但是他没有通过,第二年考试又没及格,便在国税厅工作了。

当初听说的时侯,鲛岛还颇感意外。

国税系统比起警察系统来说,更是因高级公务员和一般公务员不同而存在待遇差异的职业。

国税厅的高级公务员分为省高级公务员和厅高级公务员两类。省高级公务员属于大藏省的编制,但分配到国税厅任职;厅高级公务员则直接在国税厅任职。当然,省高级公务员处于优势地位,比如说东京国税厅中,局长、部长、课长都由省高级公务员担任。次长的职位才勉强由厅高级公务员担任。另外,全国有十一个国税局,其中只有一处的局长由一般公务员担任。而厅高级公务员担任局长的有两三处,其他全部由省高级公务员担任。

而留下一个局长位置给一般公务员,也只是为了防止他们失去干劲的措施,可以说完全是内务官僚式的主意。

警察体系中,一般公务员晋升到警视正、警视长之类职位的例子很少见。而在国税体系中,在省高级公务员之下还有厅高级公务员这一道“墙”,所以,一般公务员的出人头地也就到此为止了。因此,在全国仅有一所国税局的局长由未经过高级公务员考试的人来担当也只不过是个象征。

不过泷泽刚进入国税厅,就希望从事调查稽查工作。在圉税厅,调查稽查部门不是精英的升迁路线。因为在调查稽查部,本部门的升迁就基本到头了,而且调查稽查部出来的人退休后就算作为税务师自己干,还得背负实际业务不熟的不利条件。

数日前被泷泽叫出来,他递给鲛岛的名片上写着:“东京国税局,调查稽查部,调查稽查第五部门,调查稽查官,泷泽贤一。”

“第五?”

面对鲛岛的询问,泷泽略显繁琐地开始说明。

“调查稽查部共有三十四个部门,其中一至十五为收集情报部门,二十一至三十四为实施部门。我们拼命地收集情报,他们才能进行搜查。”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鲛岛这么一问,泷泽挺了挺身子。两人在鲛岛家附近中野车站前的咖啡馆。

“你也知道,我们国税厅完全不相信警察。要是把我们暗中调查的情况跟你们说了的话,一定会把这些信息泄露到调查对象那边。”

这是事实。国税厅调查稽查部进行的暗中侦查内容是绝对不会透露给警察的。随着侦查的推进,认为能够进行立案时,国税稽查的人才会告知地方检察院的特搜部,然后由地方检察院发出住宅搜查令。在进行住宅搜查时,如果考虑到可能遭遇到抵抗行为,这才寻求警方进行人身保护等,由此警察才知晓情况。

地方检察院当然与警方有交叉的业务范围。但是检察官同样不会对警方透露国税稽查在暗中侦查对象的情报。

“我们在做国税稽查时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能相信警察。”

泷泽的话让鲛岛无言以对。

国税稽查所针对的不动产、金融等相关的大规模偷税漏税,差不多可以说必然和暴力集团有一定的关系。

刑警对偷税漏税的嫌疑人不感兴趣,因为他们觉得那是地方检察院的职责。刑警感兴趣的对象是恐吓、伤害、监禁、杀人等的犯罪嫌疑人。

国税稽查关注的是包括个人在内的组织,与此相对,警察关注的纯粹是个人。因此,为了获取个人情报,刑警需要向情报提供者“卖人情”。而国税稽查的暗自侦查情况正是这种交易最好的材料。

——告诉你个好消息。你那边义弟的××不动产,好像国税稽查有行动,你跟社长说一声让他心里有个数。另外,最近犯事的,是××吧,他现在在哪儿?

“无论怎样拼命地暗中侦查,要是告诉你们的话,一旦进行搜查时,证据还是消除得干干净净。”

“即便如此依然深挖细究,得到该得的,这才是国税稽查吧?”鲛岛说道。

“嗯,是的。话说回来,三森这个赃物贩子是在你的管辖范围之内吧。”一只手搭在椅背上的泷泽探了探身子说道。

一般的刑警此时会佯装不知道,但是鲛岛不一样。他简短地回答道:“是的。”

“把他的住所告诉我。”

“那家伙没有固定往所,都是在东京都内宾馆的咖啡馆间转悠。”

“在哪儿能找到他?”

“我告诉你一个宾馆的名字。每天在那等的话,迟早他会来的。”

“可我不认识他。”

“你的意思是要跟在我后面让我告诉你这就是那家伙?”

“有照片吗?”

“这个很不巧,没有照片。要想要的话就得去本厅找,你去跟本厅方面商量吧。”

鲛岛说完就要站起来,这时泷泽拉住了他的手腕。

“去找本厅的话,消息就泄露了。还得靠你呢。”

“我没有资格进出本厅。”

“我知道,跟上面吵架挨整了吧?”

“少管闲事。”

“算了,就是知道你嘴严,才来找你帮忙的嘛。”

鲛岛苦笑了一下。

“想认识三森吗?”

“你就指给我那家伙是什么样的就行了。”

“告诉我理由吧,不会没缘由地追踪三森吧?”

泷泽板起面孔:“不说不行吗?”

“我们都不是闹着玩的。”鲛岛叹了口气说。

通过两人之前的交谈,虽然泷泽让人感到有些不舒服,但鲛岛看得出来泷泽作为国税稽查人员也已经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算是嗅觉敏锐的一员老将了。

“知道了,我瞄准的是秋叶原某办公设备批发店。他们不接待一般客户,通常给公司、事务所及个体医院之类的地方供应电脑。虽然是二手货,比起别家来说机器新且价钱便宜,因此生意貌似非常兴隆。但是东西是从哪儿进货的并不是非常清楚。在暗地调查中发现了一个名为太平洋对外贸易的公司,并且顺藤摸瓜查出了三森这一名字。但是调查三森的来历才发现他是小有名气的赃物贩子。”

这个方面完全有可能。三森倒卖的是非贵金属类的高价赃物。他可能是从大规模的写字楼洗劫犯手中买入办公设备,然后倒手至秋叶原的二手批发店。

“但是,即使三森向秋叶原倒手赃物,警方现在采取行动也为时尚早。在确凿掌握秋叶原方面的偷税漏税情况进行搜查以前,警方最好不要有所行动。”

泷泽说话的口吻非常严肃,鲛岛陷入了沉思。搜查赃物是防犯课的工作。因此,鲛岛认识三森,三森也认识鲛岛。而三森也不会愿意接近鲛岛。

“明白了。”鲛岛说道,“我来调查三森的行踪,你给我一点时间。如果发现他在哪里出现的话我会和你联系。但是,如果对秋叶原进行搜查时务必通知我。”

“那家伙在和谁说话?”泷泽焦躁不安地说。

“不知道,从我的位置看不到。”鲛岛说完看了下手表,时间是下午两点四十分。

“怎么注意到秋叶原那边的呢?”泷泽侧脸对着鲛岛说道。

“从辖区内各署获得的情报。有好几家公司从那边采购设备,然后以新货的备品来计算经费。但是作为新品来计算总感觉不是那么回事,一查那些办公设备的供应商就查到秋叶原这边了。”

“就你自己行动吗?”

“还有一个主持调查的同事,那家伙现在正在从侧面进行调查。”

“侧面?”

鲛岛这么一问,泷泽收回了视线。

鲛岛注意到泷泽在这样监视三森的同时,对其他客人的衣着打扮和佩戴的珠宝首饰等也非常留意。这种举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跟刑警的习性非常相似。

“他采取的方法是直接跑到银行跟他们说有个案子需要他们配合,让银行方面提供数据,把其他来历不明的存款之类的信息全都拷贝下来。至于在调查谁,现阶段也不想让银行知道。”

“这就是所谓的侧面啊。”

泷泽的话里话外流露出国税厅对相关机构拥有的强大权力。国税厅的上级为大藏省,大藏省则足对银行等金融机关进行监督的机构,因此银行方面得承受不得不提供情报的压力。

“我认定这家伙很能干,而且生意也不小,应该可以大捞一笔。”

“是金额多少的问题啊?”

听到鲛岛的问题,泷泽露出好像鲛岛说什么蠢话的神情。

“岂止是问题,那就是全部,得看能追回多少税收。我们的本事跟那个有直接关系。”

正在这时,三森站起身来。对方也站了起来,是一个高个儿男子,身穿三件套的西装,眼光很犀利。鲛岛估计他年龄在四十一二岁,他将此人的长相牢记于脑中。

“要跟在后面吗?”

看到两人要离开休息厅,泷泽站起身来。

“啊,真费工夫。”

泷泽说完便快步追向往宾馆门口去的三森。三森在宾馆门口和同伴告别,正要穿过玻璃门。他的同伴在前厅停下来。

鲛岛发明拢泽还未给休息厅的咖啡结账就离开了,心里苦笑了一下。在三森的周围进行深入调查,绝称不上安全。但好在泷泽也是专业的国税稽查官,应该不至于冒不必要的危险。

鲛岛站起来走向收银台。宾馆的前厅已经看不到三森的身影,也不见泷泽的身影。

鲛岛在结账的工夫朝电梯厅的方向看去。

和三森一起的那个男人正在等电梯。绿色的指示灯亮了,一部电梯门打开,人们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个男人和这些人错开,准备进入电梯。

他停下来了,下来的乘客中好像有一个他认识的人。两人说了两三句话,脸上都没有笑容。

那名男子下巴尖细,看上去总有些危险的感觉。虽然看着不像黑社会,但那眼神独特的敏锐性显示他也久经沙场。

男子跟和他说话的人轻轻点了点头,便走进电梯,而说话的那人则朝前厅中央走去。他身穿上等驼色软领大衣,白色衬衫的衣领下用领带夹将领带固定住。波浪式的

头发向后轻拢,无框眼镜后面闪烁着和善的大眼睛。

鲛岛走出休息厅的出口,向这名男子走来。

男子高个儿,虽然现在是冬天,但他的脸却依然晒得黝黑。手腕上戴着金黄色手链,左手比右手白,显示他经常去打高尔夫。

男子也注意到朝自己走过来的鲛岛,眼镜后面的大眼睛越发睁得大了。

“鲛岛先生。”

“啊,滨仓先生。”

“您快别叫先生了。”滨仓焦急地说道,并且环视了一下四周。

“真是难得,大白天的,生意那么好啊?”

“你饶了我吧,正好相反,有一个生病了。”滨仓摇头说道。

“那么,坐下来聊聊吧。”鲛岛指着前厅角落里的沙发说。滨仓大概也觉得坐着说话比站在大厅说话要好些,向沙发走去。

滨仓是高级电话应召女郎的情夫兼皮条客,这一带的高层宾馆都是他赚钱的场所。他跟暴力集团不沾边,也从来不碰兴奋剂、可卡因和大麻。

他手下的女人总是三四个的样子,而且作为赚钱的工具他非常看重,舍得在她们身上花钱。他让她们定期到医院检查身体,还从收入中拿出一部分以女人们的名义在银行做定期存款。

说起来他是一位善解人意的皮条客,下面的女人们对他评价也不错。虽说是从事那种工作,却不用在宾馆前厅和街上招揽客人,而是利用车载电话做平台,在这一带四处转悠。

“接近年末,生意萧条。要是不考虑换一行的话……”

滨仓叹了口气,说了句让人猜不透的话。虽然他的外表和气质看似怯懦,但是鲛岛听说他只身一人救出了被流氓缠身的手下的女人。

据说滨仓闯到对方的事务所,跪坐在地上说无论他们怎么招呼自己都行,但是不要碰那个女的一根手指头。

自从听了这些之后,撇开作为警察的立场,鲛岛对这个看似弱小的男子抱有了好感。

“刚你说有人生病了,很严重吗?”鲛岛问道。

“不是那样的,是个准备洗手不干的女孩子。她怀了孩子,不是客人的,是跟她男朋友的。原本打算生下来的,还经常去医院检查,但就在前几天自己没有那个意思却被弄流产了。人哭得很伤心,很可怜,我在想得替她做点什么。”

“没打算打掉孩子吗?”

“也可能是和别的患者弄错了吧,在这边这种情况很多。她其实也有经常去就诊的医院,但是那时侯突然肚子疼,就那一回去别处看的医生,结果就弄成这样。我说打电话问问怎么回事,对方却说什么孩子天生有病反正也没得救这样非常过分的话,真是气死人了。而且我说把流掉的孩子要回来做佛事,他们也不肯给。就连我这样性格温厚的也感觉非常愤怒了。”

“别太生气搞成恐吓了哦。”

“我想他们无论如何也得道歉,还得作出相应的赔偿。”

“那你这是准备去找他们面谈吗?”

“是的。对了,鲛岛先生您也一起来吧。要是您来的话,对方就不会瞎说了。”

“这个可不行。要是我去了的话,就没法和解了。”

“是吗?也是啊。”

滨仓撅了撅嘴。鲛岛转换了话题。头脑聪明的滨仓完全可以在不构成恐吓的情况下从医院勒索一笔。

“对了,刚才和你在电梯门口说话的男子,觉得很面熟,是谁啊”

“那是光塜先生。鲛岛先生您来新宿多长时间了?”

“四年吧,快五年了。”

“啊,那你就不知道了。那个人原来是这个。”

滨仓食指和大拇指围成圈,放在额头上。

“在哪儿?”

“就在新宿,还是四谷啊?反正是刑警。”

“现在看起来很有派头啊。”

“嗯,和美容沙龙的女社长在一起。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有很多钱。”

“美容沙龙?”

“是的。这家宾馆也有,实行超高级会员制。我原本也想让手下的姑娘们入会,但听说光入会费就得三百万,就放弃了。在电视之类的媒体上也大肆宣传了。听说还是须藤茜美丽诊所呢。”

“不知道。”

“是吧。因为跟男人没多大关系。”

滨仓坦率地承认了。

“嗯,不过那是攀高枝儿。在那女人下面做秘书之类的工作,干得可卖力呢。”

“是吗?”

鲛岛点点头,拍着滨仓的腿说:“百忙之中打搅你,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哪里。那么,我就告辞了。”

滨仓站起来,走出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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