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个男子没有撑到医院,在半路上就因为失血过多死了。正如鲛岛所料,他是本乡会的成员,姓佐治,今年四十一岁,算是组里的骨干。

而捅死他的亚洲人只说自己叫阿里,他几乎不会说日语。用英语问他为什么要捅死矮个男子,他也只能用母语回答。

鲛岛只能先将阿里带回新宿警察署。

鲛岛给警视厅打了个电话,请本厅派一位翻译过来。本厅的警务部教养课有一个翻译中心,那里有会说英语、法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俄语、汉语普通话、汉语广东话、韩语、他加禄语、泰语、乌尔都语的职员。这些翻译有的是大学外语系毕业的,是以专业人员的身份进的警视厅;有些则是在进入警视厅之后才学的外语。接电话的职员大致推测出了阿里的国籍,说是立刻派翻译过去。

贩子所在的审问室就在阿里的隔壁。照理说应该等贩子平静下来再进行审问,但放风的已经逃了,而且有必要了解阿里和贩毒团伙有什么关系,鲛岛决定立刻审问贩子。

对阿里的审问,必须等翻译来了才能进行。如果翻译在鲛岛审问贩子的时候来了,就由防犯课课长桃井和刑事课的人一起审问他。

鲛岛在贩子对面坐下,中间隔着张桌子。审问记录由刚分配到防犯课的新人丸山刑警负责。

“你叫什么?”鲛岛问道。贩子没有带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东酉。而佐治带着驾照套,里面还装着印有组徽的名片,这才确定他是组员。

“川崎。”贩子用虚弱的声音说道。他还不知道佐治已经死了。

“川崎?川崎什么?”

“川崎一郎。”

“你是川崎出身的,所以叫川崎一郎是吗?你以为能瞒得住吗?一查你的指纹就行了。”

贩子倔强地瞪着鲛岛。

“你也知道这不是小案子吧。你是本乡会的人吗?”

贩子摇了摇头。

“好,那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户田。”

“户田——”

“户田治树。”

“治树,你卖了多少?”

“什么多少?”

“时间,量、人数。”

“今天是我第一次出来……”

“喂喂,你当我是偶然撞见你的吗?”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盯的?”

“你觉得呢?”

“一个礼拜前。”

“你们的手段还挺隐蔽的,你觉得我光凭一个礼拜能查出来吗?”

“两个礼拜。”

“提问的是我。”

户田沉默了。他肯定在想,佐治的伤势究竟怎么样了。如果佐治的情况允许警方审问他,那自己一个人撒谎就太不明智了。如果佐治把什么都招了,只有自己不招,那他可就遭了殃。反之,如果佐治什么都说不了,或是已经死了,那警方得到的情报就都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了。还是不要多嘴得好。

“佐治的情况怎么样?”

“很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那个男人是冲着佐治的性命击的。”

“为什么?”

“为什么呢……你见过他吗?”

“没有。我是第一次见他。”

“这就怪了。”鲛岛说道。户田沉默了。

“他不是瞎子,你和佐治旁边站满了制服警官,可他还是捅了佐治一刀。他知道自己会被抓住的。”

“……我不认识他。”

“是吗?是不是把你跟他丢进同一个号子你就能想起来了?我们楼下的房间正好不够用呢。”

“饶了我吧!”

“他知道你们俩被抓了,可还是动手了。你再好好想想。”

户田低着头,吞了口唾沫。咕咚一声,鲛岛也听见了。

“是……为了灭口吧。”

“灭口?”

“没什么。”

“把你和他丢在一起你就想起来了是吧?”

“别,别啊!他……他也许是来杀我们的。”

“杀你们?为什么?”

“因为我们被抓了啊。可能旁边正好有其他组员在,为了灭口,就给他钱,让他来捅死我们。”

“原来如此。”

“先杀佐治,再杀我……对了,目木逃跑了,说不定是他联系了组里……”

“目木?就是那个放风的吗?”

户田点了点头。

“是哪两个字?”

“我也不知道。”

“算了,反正一看本乡的名册就知道了。”

户田点点头。这说明那放风的也是正式组员。

“本乡这么在乎这档生意吗,还大张旗鼓地派人来灭口?”

户田点点头。

“也是。昨天你卖了多少?”

“七……”

“是钱还是瓶?”

“钱。”

七十万,也就是一百四十瓶。

“还真是摇钱树啊。‘纯金枪鱼’是从哪儿搞来的?”

“我不知道。”

“那可不行,不是你在卖吗?”

“我真不知道,我只是跑腿的。”

“跑腿的?组里会花钱雇人灭跑腿的口吗?”

户田睁开眼睛望着鲛岛,鲛岛狠狠地瞪了户田一眼。户田露出惧色。

“是……是赌债……”

“什么意思?”

“具体情况我真的不知道。我就听目木说过,有家经营工业用信那水的公司的老板欠了我们组一屁股债,就去找了组长,用信那水抵债了。”

“组长?是本乡的?”

户田点点头。

“别光点头,要说‘是’。不说,这位警官就不会记下来。”

“是。”户田一脸狐疑地说道。之前他点了好几次头,鲛岛也没有说什么啊。

鲛岛掏出一根烟,又掏出一根递给户田。户田接过了烟。

说不定能抓到本乡的组长。要是佐治还活着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他肯定会在法庭上说,户田说的都是假话。

即使放风的目木逃跑了,本乡至少也需要交出一名主要干部代替组长背黑锅。有权同意对方用物资抵债的,只有组长和高级干部。

“佐治的情况怎么样啊?”户田抽了根烟,平静了很多。他再次问道。

“还不知道呢。对了,你真是第一次见那个行凶的外国人吗?”

“他没去过组里。”

“你常去事务所吗?”

“不,就去过一次。”

“他们请你吃饭了?”

户田点点头说:“请了。”

“带你去玩过女人吗?”

“就一次,去了洗浴中心。”

“和谁去的?”

“佐治和目木。”

“你能提成多少?”

“一,五。”

“卖一支给五百?”

“是的。”

“那就是一天七万,这也不是个小数目啊。你肯定存了不少钱吧?”

“我喜欢打麻将,而且……”

“你自己也买?”

户田的牙不齐,说话的时候嘴里都是口水。通过这两点,鲛岛判断出他自己也喜欢喝信那水。

户田没有答应,只是点了点头。信那水和甲苯喝多了,牙肉就会萎缩,露出牙根来。而且嘴会闭不上,还有口臭,口水很容易流出来。

“你买有没有折扣价?”

“四千……”

“真抠门。这价钱是谁定的?”

“目木。”

“你们这群人里目木的权力最大是吧?”

鲛岛感觉,佐治的年纪好像比目木大一点。

“佐治的年纪比较大,但目木一直瞧不起他,还说他脑子不好使。”

“所以一把年纪了还在卖信那水吗?”

照理说年过四十的组员是不会出现在贩毒现场的,这些是年轻、腿脚快的下级组员的工作。而佐治还在卖信那水,这就说明他没有其他赚钱的方法。

“佐治喜欢赌马,还欠了很多钱,求了半天情才能来卖这个……”

“他有债务?”

“是的。”

即使是在黑社会,精明的人也是不会涉险的。年轻时也许会被组织当成耗材,但是一旦崭露头角,待遇就不一样了。佐治没有缺胳膊少腿,并不是因为他精明,只能说他的运气太好。最终,他没有丢手指,反而丢了性命。

“本乡用不用外国人?”

“不知道。”

“那搞不搞外国劳工的中介?”

户田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说:“目木以前说过,好像工地里有几个外国人。”

“那他也许就是其中之一。组里让他们赌博吗?”

“不知道……不过他们不太赌的,都要给家里寄钱的。”

“这么认真老实的人,会随随便便拿刀子捅人吗?”

“不知道……大概拿了很多钱吧……”

“给多少钱能让你杀人?”

“啊?”

“你愿意为多少钱杀人?”

户田假笑一下:“我可不做这种事。”

“是吗?你要是特别想喝‘豆沙包’①,可是没有钱,对方说只要你下手,就让你喝个够。那你会怎么办?”看着户田人中渗出的汗珠,鲛岛问道,“也许他也是这么上钩的。”

“我才不干呢!给我钱我也不干。”

鲛岛凝视着户田说道:“你做的事情和拿刀子捅人也没什么区别。你卖出去的豆沙包让多少人喝坏了身子?让多少年轻人神志不清,放火烧房子,殴打父母?甚至有人把父母活生生打死了。你有把握说自己没有间接杀过人吗,啊?豆沙包和兴奋剂都差不多!你自己不也喝信那水吗?那玩意儿对身体有多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从你手里买走信那水的人,估计比你喝得还凶!要是你不卖,也许他们就买不到了!你给我好好反省反省!混账!”

户田吓得脸色惨白。鲛岛站起身。目木已经逃跑了,还没有被运到新宿的“纯金枪鱼”怕是已经被转移到别处去了。

只要把户田的供述发给本厅的搜查四课②,他们肯定会兴高采烈地去捣毁本乡会吧。

户田的审问告一段落。鲛岛离开了房间。

桃井就站在走廊。桃井的外号是“馒头”,是个五十岁出头的警部,“馒头”是死人的意思。十五年前,他开的车遇上了交通事故,车里的独生子命丧黄泉。打那之后,他仿佛失去了所有激情;鲛岛之所以会来到新宿警察署的防犯课,也是因为这位负责人并没有拒绝鲛岛的到来。

新宿警察署的其他部门的负责人都拒绝了鲛岛。原因是,鲛岛会“扰乱”团队台作。

鲛岛的级别也是警部。从这一点看,他和新宿警察署的七位课长是同级的。

①豆沙包:信那水的隐语。

②搜查四课:东京警视厅搜查四课,专门负责黑社会暴力犯罪。

桃井稀疏的头发没有油光,今天他穿着一套茶色的西装。那阴郁的脸庞不是“面无表情”,就是“忧郁”。

然而,鲛岛很清楚,眼前的男子看似已燃尽了激情,可他还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瞽官。以前他曾不顾处分和生命危险,为救鲛岛于水火之中,开枪打死了一名凶恶的罪犯。

“怎么样?”鲛岛发现,桃井也刚从隔壁的审问室里出来。

“招了吗?”

“嗯。‘纯金枪鱼’是别人带去给本乡的组长还赌债的。”

桃井稍稍抬起眼说道:“你准备怎么办?”

“交给搜查四课。”

桃井的嘴边露出苦笑:“他们会把一切功劳占为已有。”

“无所谓,能切断西口的‘纯金枪鱼’销售网就行。”

“你埋伏了多久?”

“断断续续守了三个礼拜吧。”

“干得好。”

桃井点了点头,鲛岛也以点头回应。他们并没有期待更多的褒奖。

“那边情况如何?”

“翻译刚来的时候他还不肯说,给了盖饭就老实了。”

鲛岛又点点头。给盖饭,就是用食物换取嫌犯的供述。

“他正哭着呢。翻译是个好人,一直在安慰他。”

“究竟出了什么事?”

两人肩并肩走进了防犯课的办公室。桃井脱下外套,坐回了自己的椅子。

“他和他弟弟一起来日本打工,一直在建筑工地工作。他说弟弟比他小两岁,大概十九岁吧。他不知道弟弟多大,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大。他们原本干得好好的,老老实实给家

里寄钱,可弟弟却喝上了豆沙包,工棚里有人硬让他喝的。弟弟越喝越上瘾,再也不想干活了,他苦口婆心地劝了也没用。有一天他弟弟被人拉去工地干活,结果一脚踩空,从高空掉了下来,双脚骨折,医生说他下半辈子只能坐轮椅了。”

“他知道弟弟是在哪儿买的豆沙包。他想只要埋伏在新宿车站的储物柜前,就一定能撞见来藏豆沙包的贩子,想趁机捅死他。他说,断送弟弟下半辈子的,就是自己和那贩子。”

鲛岛点点头。

豆沙包和兴奋剂酿成的悲剧不胜枚举。

若是瘾君子只为追求属于自己的快感也就罢了。然而,在他们深陷毒瘾的过程中,他们身边一定会出现受害者。

为了让孩子戒掉毒瘾,失手杀死亲生子女的父母,神经错乱,强暴妹妹的哥哥,在毒品的作用下放火烧毁自己家的人……更有甚者把整栋公寓楼都烧了,住在隔壁的一对无辜的母子也没能幸免。

可是,即使发生了这些事,杀人罪的法律也并不适用于毒品贩子。

对暴力团体而言,无论是豆沙包还是兴奋剂,都是效率极高的资金来源,是他们的摇钱树。而这些钱财,则是建立在无数牺牲上的。

不少便衣刑警对捣毁豆沙包的贩卖网不感兴趣,他们关注的是兴奋剂——一旦捣毁兴奋剂团伙,就能上报,还能为自己的功劳碑添砖加瓦。而甲苯、信那水算是制服警官的管辖范围,有不少警官觉得那些东西是给小孩子玩儿的。然而,甲苯和信那水不仅会产生瘾君子,也会让瘾君子的周围人深受其害,在这一点上,它们与兴奋剂并无多大差异。而且,无论是兴奋剂还是甲苯、信那水,要找到贩子,顺藤摸瓜捣毁整个组织,都需要耗费巨大的耐心与精力。

近来有不少兴奋剂团伙被警方抓获,而警方的线索,大多是通过密告获得的。因为金钱上的纠纷,或是为了防止竞争对手在市场中销售便宜的商品——密告大多是由犯罪分子进行的。如果调查人员想要不依靠密告查出整个组织,就需要耗费常人难以想象的辛劳。甲苯,信那水也不例外,这两样东西与兴奋剂不同,有其正规的用处,是合法的商品。警方深知,光是查出货源,并不能强有力地打击犯罪团伙。所以警方就自然而然地把调查的重心放在了兴奋剂上。

某人只要持有兴奋剂,就能将他当场逮捕。可甲苯和信那水则不然。

然而对鲛岛而言,两者并没有差异。他最恨的就是那些暴力团体的干部,他们让那些不懂事的年轻人铤而走险进行毒品交易,自己则坐享其成,开着高级轿车,去高级俱乐部花天酒地。

鲛岛人称“新宿鲛”。他被人畏惧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他在现场从不对年轻的黑帮混混手下留情,就连那些自以为高枕无忧的干部们,也无法从他那锋利的尖牙下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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