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子穿着深蓝色的运动衫和黄色的棉裤。一头长发遮住了半个耳朵,头上还戴着顶阿波罗帽。

鲛岛目测,他的年纪是二十三四岁。眼看着就快到傍晚的下班高峰了,新宿站西口的人群熙熙攘攘。只见他靠在一根粗大的柱子旁,好像在等人。亚光的银色墨镜在帽檐下泛着光。

鲛岛则蹲在七八米开外的另一根柱子旁边。牛仔裤加T恤衫,腰上系着一件毛衣。

他还戴着晶在歌舞伎町的夜店买给他的墨镜,那镜片是正圆形的。晶笑话他说,要是穿上西装,再戴上这副眼镜,“就像黑帮的杀手一样”。

之所以蹲着,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散漫一点。

贩子不可能单独做生意。肯定有人在其他地方装成路人放风,时刻注意着巡逻的警官和鲛岛这样的刑警。

鲛岛已经知道谁在放风了。二十米开外的小店旁边,有个身着西装的男子正在看体育报纸。那西装是不起眼的灰色,但是配了一条红色的领带。

鲛岛注意到,那人会不时地抬眼看看周围。

这两个人都是新面孔。以小摊为主的暴力团的本乡会是最近才开始涉足信那水生意的,他们手里还有“纯金枪鱼”和“999”那样的高级货,都不知道是从哪儿搞来的。

两个月前,鲛岛听说有人在西口贩卖“纯金枪鱼”,而且背后还有本乡会撑腰。

“纯金枪鱼”很难搞到,价格也偏高,一支要五千日元。而且,一旦尝过“纯金枪鱼”的滋味,模型店卖的信那水就再也满足不了瘾君子的需求了。他们会不惜任何代价搞到“纯金枪鱼”。

鲛岛相信贩子并不认识自己,不过他还是很谨慎。他乔装打扮,换了发型,以免贩子和放风的人认出自己。

鲛岛一直忍着没有抽烟。打火机的火和烟,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引人注目。而且附近又没有烟灰缸,要是脚边掉了一地烟蒂,即便不是毒贩子也会对自己起疑。

鲛岛看了看放风的。他左手拿着报纸,右手举起小饮料瓶往嘴里倒。

他会不会把空瓶带回去呢?鲛岛心想。带回窝点,灌进不知从哪儿搞来的信那水。又有五千块进账了。

以前他曾捣毁过一个由普通年轻人构成的甲苯贩卖团伙。他发现有位少年在自动贩卖机旁边的垃圾桶里捡小饮料瓶,之后顺藤摸瓜,查到了整个组织。

那是个十六岁大的高中生。他听说集满空瓶一百个,拿到某个地方,就能换到五千块钱。鲛岛从少年口中打听到了换钱的地方,前去监视,并跟踪了出现在那个地方的男子,一路找到了贩毒团伙的老巢。

那名男子家里是做酒水生意的,他是家里的次子。他把收购来的空瓶子全堆在了店里的轻卡车上,跟小山一样高。

窝点里还有两个刚满二十岁的俱东部女公关。她们是在店里和那名男子认识的,在男子的教唆下加入了犯罪团伙,和男子从小一起长大的涂装店的儿子也在团伙之中。两个男的都是初犯,倒是两个女的,在十三岁的时候就进了暴走族,小偷小摸、卖淫、恐吓……前科累累。团伙的头子是最年轻的那个女的,第一次审问她的时候,她还坚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来打工的而己,但后来那两个男的吓得脸色惨白,把什么都招了,警方这才发现女的才是主犯。

而且那女的脚踏两条船,和那两名男子都有一腿,两个男的则以为对方真正爱的是自己。其实女的另有相好,因伤人罪正在服刑。

放风的把瓶子丢进了垃圾桶里。看来鲛岛猜错了。

他察觉到,自己险些错过了来买毒品的客人。

客人从东口的马路那儿走了过来,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他穿着红色的尼龙运动装,戴着白色的口罩。头发好像刚染过,乱七八糟,一副放荡散漫的模样。口罩下露出的脸颊上长满了青春痘。

一周前,鲛岛发现“口罩”就是他们的信号。

信那水、甲苯生意中共同的标志就是放在嘴边的手。装成咳嗽的样子,把拳头放在嘴边,然后在有贩子的地方来回走动。于是贩子就会悄悄接近,轻声问你需要几瓶。

但这一信号实在太出名了,容易被警察发现。因此,最近这一信号出现了各种变化。

“西口的纯金枪鱼”的白口罩就是变种之一。

刚染过头发的年轻人双手插在衣袋里,弓着背走了过来。

贩子看了看放风的。放风的迅速环视四周,发出了表示“安全”的信号。这一带的信号是伸手摸一摸领带。

之前一位巡逻警官路过的时候,放风的举起手捋了捋头发。见状,鲛岛险些笑出来。

用两根手指做出一个圈,举到额头,是全国通用的信号,表示“条子(mappo)”。可他们不能在有警察在的地方摆出这个手势,否则警察一眼就能看出他是放风的。

然而,把手伸向额头这个动作已经成了一种条件反射般的习惯。于是这个地区就顺势把“用手捋头发”变成了信号。

靠在柱子上的贩子突然站直了,他渐渐走近快要走到自己面前的年轻人。

他的嘴巴微微一动,而年轻人也回答了。鲛岛凝视着两人谈价钱的全过程。

贩子的左手搭在年轻人的肩膀上,右手则接过了年轻人递给他的折好的纸币,接着又把原本藏在左手里的钥匙交给了年轻人。

那是新宿站不计其数的储物柜的钥匙。

贩子又对年轻人说了些什么。恐怕是在告诉他那是哪儿的储物柜。

年轻人一个转身,朝来的方向走去。两人渐渐分开。

年轻人来到贩子指定的储物柜前,用钥匙打开柜门。装在饮料瓶里的“纯金枪鱼”就在柜子里等待着他。

来往的人群吞噬了年轻人的身影。贩子则缓缓走了起来。

放风的没有动静。

鲛岛站起身。他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贩子拿了钱,把藏有信那水的储物柜的钥匙交给客人。但他们不可能随身携带几十把钥匙。

万一被警察抓住了,身上又有大量钥匙,储物柜里的货物就会被没收,而且这些钥匙也会让贩子不打自招。

因此,他们身上最多只有两三把钥匙,卖光了就去补充。

可是他们并不会去找放风的补充。贩子被抓的时候,放风的也会被抓,所以团伙不会让放风的带钥匙。

贩子朝位于西口的百货商店的地下卖场入口处走去。

入口前方,停着好几辆金属推车。

上面摆放着面包、厨房用品、首饰,等等,专门面向来来往往的路人。

最靠边的一辆推车上摆放着项链和胸针。贩子停下脚步。卖东西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矮个男子,他穿着三件套,头发稀疏。

贩子伸手拿起推车上的胸针。矮个开口说话了。

矮个身后摆着一张圆形的椅子,和百货商店的橱窗近在咫尺。还有一个小型保险箱,专门用来放赚来的钱。矮个回过头,打开了保险箱。

就是他。

鲛岛跑了起来。视野的角落里,放风的大吃一惊,赶忙举起手来。

贩子背对着鲛岛,而矮个正在倒腾保险箱。

放风的发疯似的挥手,然而那两人并没有察觉到。见状,他不禁连连后退。若是鲛岛表明身份,他就准备逃之大吉。

矮个男子台上保险箱的盖子,回头看向贩子。这时,鲛岛已经来到了贩子身后。

矮个脸上顿时露出狼狈的表情。鲛岛一把抓住贩子的右肩。

“不许动。”

贩子愕然,回头望向鲛岛。他这才发现放风的已经不见了,吓得脸色惨白。

鲛岛出示了警察手册。他换了副口气,说道:“我是新宿警察署防犯课的鲛岛,能不能把手里的东西给我看看?”

矮个男子面无表情。鲛岛知道,矮个子向贩子伸出的右手中,有三把储物柜的钥匙。

“干吗啊,我们犯法了吗?”贩子咽了口口水说道。

“哼,你刚才做了些什么,我都看见了。”鲛岛对贩子说道。

“什……什么,我做了些什么……”

“这是储物柜的钥匙吧。柜子里装着什么啊?”鲛岛毫不退让地说道。要证明贩子卖过信那水,方法有的是。问题是那个矮个摊贩。

“是……是商品啊。”矮个说道。

“是吗?那你跟我来一趟,当着我的面打开看看。”

说时迟那时快,贩子甩开了鲛岛的手。鲛岛见他要逃,一个扫堂腿,怒吼道:“你敢逃!”

周围的空气凝固了,行人纷纷停下脚步。贩子的墨镜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倒在马路上的贩子呻吟着咬住嘴唇。

“畜生……”

“要我把你铐起来,啊?”

“饶了我吧。”

“好,那给我站起来。”

鲛岛把贩子拖起来,对矮个说道:“把保险箱打开。”

矮个男子依然面无表情,把保险箱交给了鲛岛。鲛岛抓着贩子的右手腕,继续说道:“我让你开。”

矮个打开了盖子,露出装有纸币和硬币的小盒子。

“把那个盒子拿起来。”

小盒子被拿了起来。鲛岛看了看矮个,矮个低头不语。

小盒子下面放着二十多把储物柜的钥匙。

四名制服警官接到鲛岛的报告来到现场,还来了两名新宿站的铁道警察。

七名警官将矮个和贩子团团围住,一同朝新宿站走去。

只要铁道警察出马,就能立刻搞清那究竟是哪儿的储物柜。矮个看透了这一点,招供了储物柜的位置。

鲛岛一行人打开了每一个储物柜,没收了所有。

下一步就是立刻捣毁负责灌信那水的“工厂”。放风的已经逃了,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就在他们来到第七个储物柜前的时候。那里是东口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也是使用频率最高的储物柜。

他们已经收缴了二十多瓶信那水了。两位警官拎着袋子,把没收的瓶子往里装。

储物柜前挤满了手持行李的乘客。新宿站除了早上,就属这个时间人流量最大。

“然后是哪儿?”打开柜门,收缴了里头的毒品之后,鲛岛向矮个问道。

从刚才开始,矮个就是能少说一句是一句。鲛岛心想,他肯定在担心自己的下场。

贩子暂且不论,这矮个肯定是有星(前科)的。或许还是本乡会的正式组员,如果自己被警察抓了,进了班房,就会给组织造成损失。组织会如何惩罚自己呢?恐怕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担心这些。

矮个的手指一个没少。不过在不远的将来,他很有可能会少那么一两根手指。

表面上是因为他违背了组规,擅自贩卖信那水。其实是断了组织的重要资金来源,所以才要砍手指以示惩戒。

在审问他的时候,他肯定会坚称卖信那水是自己的主意,绝不会说是组织的命令。

要是承认了,本乡会组长以下的主要干部都会遭殃。

到时候,就不是一两根手指能解决得了的问题了。

周围人群中的一小声悲鸣,让鲛岛回过神来。

熙熙攘攘的乘客,看见制服警官出马跑来看热闹的人群。众人突然散开。

—个浅黑色皮肤的高个男子拿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出现在鲛岛面前。

他不是日本人——一见那浅黑色的皮肤,鲛岛首先想到的就是这句话。

男子穿着深蓝色的厚夹克,下面则是有很多口袋的工作裤,底下露出一双沾满白色污渍的工作鞋。但这条裤子对这个男子来说太短了,茶色的袜子有一半都露了出来。

男子面无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仿佛找到了寻觅已久的猎物。之后,鲛岛才注意到他手上拿着的,是不锈钢的菜刀。

现在再大声警告已经太迟了。浅黑色皮肤的男子用母语大喊一声,朝背对储物柜的矮个男子冲了过来。

“哇——”矮个一声惨叫。旁边的警官大吃一惊地望着矮个的脸。矮个一个转身弓起背,一把抓住那名警官的肩膀。

鲛岛终于采取了行动。他朝浅黑色皮肤的男子冲去,用房膀撞了他一下。

浅黑色皮肤的男子被撞开了。警官们和周围的人群终于明白了自己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惨叫声四起。整把菜刀全插进了矮个男子右侧腰部上方,只能看见刀把。

男子的惨叫声震耳欲聋。

“好痛啊!好痛啊!”

他瞪大双眼,眼角仿佛就要裂开了。嘴巴也张得硕大,几乎能伸进一个拳头。鲜血喷涌,在脚边形成一摊血水。

“好痛啊!警官!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

矮个伸手抓住一旁的警官的制服衣襟。

最靠边的铁道警官喊道:“喂!”

他朝跌坐在地的浅黑色皮肤的男子扑去,另外两名警官也跟了上去。四人在车站的地板上扭成一团。

“叫救护车!”鲛岛大喊一声,一位警官站在对面,手持警棍,正要跑去请求援助。警官赶忙放下警棍,急忙伸手抓住肩膀上的无线对讲机。

“喂!撑住啊!”

矮个男子双腿无力,鲛岛伸手托住他的腋下。男子的体重,令被他抓住衣襟的警官不住地抽动双腿。

矮个张大嘴巴,可是已经喊不出来了,只有嘴唇还在不住地颤抖。

他的脸色迅速变白,眼皮慢慢耷拉下来。

在他身后撑着他的鲛岛的衣服,转眼间被男子的鲜血染红。

“让他坐下,让他坐下!把他的心脏放低一点!”

矮个像个娃娃一样瘫坐在地,他的头几乎就要掉在警官两腿之间了。

“干吗啊……这究竟是要干吗啊……”贩子瞪大双眼喃喃道。

被数名警官压制住的浅黑色皮肤的男子被拽了起来。鲛岛注意到,他那没了血色的嘴唇毫不间断地开闭。鲛岛来到矮个面前蹲下,说道:“喂!喂!撑佳啊!能听见吗?喂!”

矮个男子的眼皮已经闭了一半。那脸色几乎不能用惨白来形容了,简直与土色无异。

“他快不行了。”撑着他的警官脸色苍白,白色的手套上布满血迹。他伸出手摸了摸男子的脉搏。

“别管这些,跟他说话,救护车来之前别让他失去意识!”

正当鲛岛准备回头看看那浅黑色皮肤的男子的时候,他的肩膀撞到了贩子的膝盖。贩子想尽可能离浅黑色皮肤的男子与警官远一点。

贩子突然蹲了下来。他发出阵阵哭声,就像是猫叫一样。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这是怎么回事啊,喂,这是怎么回事啊,饶了我吧……”他双手抱胸,蹲在地上喃喃道。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浅黑色皮肤的男子。

他深陷恐惧之中。

浅黑色皮肤的男子被三位警官控制着,两名警官分别抓住他的双手,另一名警官则抓着他的头发。他的嘴唇还在动,嘴角的白色泡沫已经快干了。

他的眼睛和喉结很大,向外突出。鲛岛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到男子面前。

他并没有反抗的意思。

“够了,把他铐上。”

在警官铐手铐的时候,男子的嘴唇依旧动着。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鲛岛,而是凝视着鲛岛身后那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矮个男子。

鲛岛又深吸一口气。男子的体味扑鼻而来。

他终于明白了。男子口中喃喃不绝的是祈祷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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