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被一把无形的锁困住了。这把锁并非良心或者常识一类的东西,若非要强加给它一个名字,那就是清规戒律。

事发之后半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里,他们的心里到底发生了何种变化呢?乌有努力想看出一点蛛丝马迹,可大家都默不做声,只是机械地吃着饭,他一无所获。

看到大家一言不发只顾吃饭,乌有想起了初中时吃午饭的情景。他就读的那所中学是县里屈指可数的名校之一,以升学率高而闻名。校规非常严格,男生必须是短发,不得遮住眉毛,鬓角不得长过耳朵,当然,后面的头发也必须非常短。女生的长头发一律得扎起来束到脑后,校服裙也长,过膝十公分左右。千叶的某所高中,如果男女生一起上下学就可能被认为是有不正当的关系,乌有所在的初中也有类似的校规。现在看来实在非常愚蠢,可当时大家都不折不扣地遵守执行着。

学生与家长都有一股非名校不读的信念,对学校的从严管理从未提出过异议。上小学的时候家长就是这么教育孩子,进入初中之后不过是由老师和学校来代行。乌有当然是其中的一员。当然,也有人对此表示不满,提出过异议,不过是极少数,而且是学习不得要领的几个学生,那些严格遵守校规的好学生把他们当做异类。

学校实行军事化的管理,其中有一条规则就是吃午饭时不得出声,而且必须全部吃完。这看起来像小学的德育课,在乌有就读的学校里则是被当成一条校规,必须严格执行。当时好像说了个什么理由,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总之有那么一条,师生都严格遵守。中午,老师坐在讲台前与学生们一起进餐,顺便监督学生们吃饭。除了乌有,其他的同学都趁着休息的时候兴冲冲地聊天,相互开着玩笑,交换着信息。唯独在午餐时间,大家虽然想与同桌或者前后座闲聊,也不得不强忍着,默默吃饭。万一将视线转向旁边的同学,立马遭到老师的严厉训斥,跟上课一样无聊。因此午饭时间被大家叫做“第五节课”(上午有四节课)。

本应该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结果却不得不看着老师的脸色就餐。现在的情况与当时确实有所不同,可是村泽他们紧张的神情与当时的情形非常相似,就像被人严格监管起来一般。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监视他们的就是……这时,乌有的视线与村泽碰上了。村泽坐在装饰着淡茶色花纹的白墙壁前,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拿着饭碗,坐得笔直,手腕机械地重复着上下运动,把饭送到嘴里。和乌有对视之后,他将视线移开。这个时候,乌有和桐璃担负着教师的角色。

在老师面前,学生不会跟平时一样聊天,只有在放假和上课前的时间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村泽他们也是这样,重要的事情会在内部决定以及处理。乌有并非不理解他们的这种行为,可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厌恶之情。他最希望的就是自己和桐璃与这件事情毫无关系,灾难全部由这四个人承担。十几年来,乌有一直将理性与冷静奉为金科玉律,可在这件事情上,他实在无法做到。话虽如此,要乌有主动提出话题似乎不太可能。

这可能与桐璃一样,是出于好奇心。不,乌有很快否认了自己的这一想法,专注地盯着眼前的一小碟凉拌菠菜。现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装作不感兴趣的好。刚才那样的对视,让人很不舒服。乌有明知道这一点,可还是忍不住想要继续观察。

他们为何如此恐慌呢?若这四人只是相互怀疑,大可故作热络,彼此试探。现在如此沉默,恐怕他们自身有愧,或者事实本身比乌有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也就是说,他们大概猜到了到底是谁困住了他们,构建了密室。不过,从现在的情形看来,他们并不确定,仍然停留在推测阶段。

乌有想到了两种可能。如果凶手是他们其中的一个,情况并不明朗;如果凶手另有其人,那一定是隐匿在这座岛的某个地方。

午餐很快结束,没有任何人离开,也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这种情形到底要持续多久呢?乌有喝着冷掉的黄色麦茶,打量着每个人的神色。沉默远比交谈更加令人恐怖,因为耳边会听到更恐怖的声音,比方说海浪的声音、走廊上嘎吱嘎吱的声音等等。眼睛上有眼皮,闭上之后什么都看不见;可耳朵上并没有类似的器官。在场的每个人都快忍受不住了。

乌有有些不知所措。墙壁上挂着的圣母像脸上满是神秘的微笑,她那炽热的眼神注视着众人,似乎能洞穿一切。乌有最害怕这种目光,他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桐璃,顿时觉得安心不少。

庭院里的积雪开始消融,山林显露出原来的苍翠。融化的冰水一滴一滴往下掉。气温开始回升,虽说还不像盛夏那般炎热,但也恢复到了小阳春的温暖。乌有暂时放弃思考为什么会下雪这个问题。他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想出来的。电视上也说这是异常天气。

“打算怎么办呢?”过了许久,乌有终于问道。

不知道他的这句话是否能起到应有的效果,不过从大家乱动的指尖来看,至少起到了向他们施压的作用。

最先回应的是村泽。他一脸绝望的表情,好像丢掉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还能怎么办?”这是结城的话,很像他的风格。

“当然,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神父放下筷子,望着乌有和桐璃,“得采取一些措施。”

“要不重新考虑一下出岛的方法?”

“十二号之前,别想这个问题了。”

“你是说那个带我们来这里的人不会提前接我们离开了吗?”

又回到了上午的结论。

“现在,”神父用强调的语气说,“最重要的是每个人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五天。”

神父扫视了一眼包括乌有在内的所有人,像做弥撒似的。他虽然身材矮小,看起来比较单薄,可并非一击即碎,体内有着远远超过结城等人的精神力量。

神父紧握着黑色皮革版的《圣经》。

“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共渡难关,一定能想出一个妥善的解决办法。”

“前提是凶手不在我们之中才行啊,你说的漂亮话可信度有多高?”结城歪着身子说道。

乌有感到结城第一次将目光投向自己,随即又发现他的目标是桐璃。所幸桐璃并没有发现,看来现在她的处境越发危险。桐璃与和音神似,只这点就很可能将她置于死地。毫无疑问,这件事起源于和音。乌有更害怕这种可能,想岔开话题,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凶手在不在我们之中都一样,若大家都在一起,总不至于再次遇害吧。”

神父代为回答,这句话让大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可不愿意二十四个小时都跟别人在一起,何况当中可能有杀人凶手呢。”

“我们肯定能得救。”

“你是说基督会来救我们吗?”结城非常鄙夷地看着旁边的神父。

“一切都要交给主。”

“哼!什么主!你这种半路出家的叛徒,哪有资格谈神论道!”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过分了,更增加了大家的不安。一时间,神父的脸上布满乌云,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小声说:“总之,我现在是一心信主,主会宽恕所有人的罪孽,许多人将得以解脱。”

神父毅然进行辩驳,措辞非常符合其身份,可看得出他对结城脱口而出的“半路出家的叛徒”一词耿耿于怀。这个词高度总结了乌有一直以来模糊的想法,可这并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他甚至闻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

面对神父强硬的态度,连结城都屈服了。他眼睛盯着地下,小声嘟囔了一句“对不起”。过去他们两人之间的实力对比如何不得而知,可今天的神父拥有了特殊的方法,看起来占了上风。而且,刚才结城所说的这段话可能并非针对神父。因为从中午开始,已经没有人愿意透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这样一来,我们就只能依靠个人的力量保护自己了。不过有一点要强调,大家不要擅自离开,跑到太远的地方去,这非常危险。”

“也就是说,大家都好好待在自己房间里,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叫一声,大家也都能知道。岛上可能还有一个人,他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也有可能杀人凶手就在我们之中。不过大家放心,白天他应该不会采取行动。还有就是,如果轻易怀疑别人,会带来更大的危险。”沉默良久的村泽开口说话了。

神父点着头,深以为是。村泽的一席话,让现场再度陷入恐慌。大家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开始产生焦虑情绪。坐以待毙会让压力成倍增加,话虽如此,却也找不到好的解决办法。当然,他们所掌握的信息多于乌有,肯定已经知道了某些事情,问题比乌有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大家不要惊慌,惊慌会带来更大的危险,我们必须保持冷静。”村泽轻轻将手搭在尚美的肩上。“冷静下来,凶手只有一个,我们有六个人。”

接下来,他开始像特别救援队或童子军协会队长一样,事无巨细,一一安排好。晚餐由尚美负责,洗澡水由结城负责……为了保证大家平安度过接下来的五天,必须要规定好各自应该担负的责任。大家也都等着接受指令,这样会安心得多,没有人发表异议,跟那些初中生一样听话。二十年后的今天,他们又重新组成了一个共同体。不过,乌有与桐璃被完全无视了。乌有对此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只是觉得他和桐璃与那四个人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他现在只想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眼前的情形。

客厅的谈话到此为止。

离开之前,村泽拍了拍乌有的肩膀,好像要他留下。可乌有不能丢下桐璃一个人不管,只好三步并作两步将她送到三楼的房间,又急急忙忙回到一楼。村泽已经离开餐厅来到客厅,并开了一瓶红酒,深深坐在皮沙发里,就像工作中遇到困难一样。

乌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要求留下,虽说不至于被人吃掉,可实在想不出其中的理由。

“有什么事吗?”

村泽没有回答,脸上却露出非常强硬的表情,盯着乌有。然后,他又低下头去,陷入沉思,眉头皱得很深。他可能是在犹豫些什么。商量还是询问?乌有无法再等下去,只好又重新问了一遍。村泽终于开口说道:

“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

“是不是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有这个可能。”

乌有马上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是: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凶手就在你们其中的可能性相当大,只是还有一个不确定因素。

“不过,凶手有可能真在我们之中呢。”

村泽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很明显,这话是说给乌有听的。

“为什么想和我谈话?”

“这……你坐吧。”

乌有面对着村泽坐下,位置比较压抑,有点像找工作时面试的情形。

“有一事相求。”

“啊?”

村泽往酒杯里倒满红酒,酒瓶上贴着红色的标签,写着“La-Maschera”。酒像鲜血一样红,乌有只是往嘴边送了送,稍微抿了一小口。

“为什么是我?哦,不,为什么叫我?”

“因为你可能是唯一的局外人。”

“您能这么想实在感谢,可为什么说‘唯一’呢?桐璃,不,舞奈小姐难道跟这件事有牵扯吗?”乌有尖锐地反问。

村泽嘴角又浮现出那个招人反感的笑,说道:

“舞奈小姐,你也看到了,我们非常在意她。”

“这……可是,舞奈跟这件事情并没有关系啊,她才十七岁。”

乌有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没有分量。

“这我也知道,不过仅凭这一点,可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总觉得还有点什么别的原因。当然,也不是说她一定就是凶手,我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但是……”

村泽说得非常绕口,说完就闭上了嘴。确实,桐璃与和音惊人地相似。如果因此而被害,那简直不堪设想,看来他们已经认定桐璃就是和音。

对桐璃的关心、猜疑以及恐惧——发现水镜的尸体时任何人的心里都有疑惑,乌有也不能完全否认这一点。乌有了解舞奈桐璃,当然知道她并非凶手;可他们与桐璃才相处了三天,并不了解她,就像乌有并不了解他们一样。

而且,乌有比一般人更难相信别人,甚至总在怀疑别人。这是他的“真我”死后留下来的后遗症。他不认为其他人都能像村泽一样理性地自我控制(村泽是否真的这样另当别论),万一发生点什么事情,他们肯定会像结城那样怒火冲天。若只是发怒倒也还好,万一直接采取什么行动,后果将非常严重。

“我想说的就这些,当

然,你也可以拒绝。”

“……”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

“对。”村泽探出身来重新坐好,正视着乌有。

“刚才已经说过了,我认为凶手就在我们之中,更准确来说,可能是结城或者神父中的某一个,我想查清楚到底是谁。在开会时要大家在这五天里不要轻举妄动,可坐以待毙当然不是上策,我想知道到底是谁杀害了水镜,到底是谁把我们困在这里。所以我需要一位助手,最好是与本事件不相关的局外人。”

村泽的瞳孔里闪着温润的光芒,像在诉说着什么,看来他确实想得到局外人的协助。乌有被他真诚的目光所打动,回应道:

“也就是说,我得担任警察的角色?”

“可以这么说。当然,我并不指望你做得跟警察一样好,可能调查了之后也得不到什么真正有用的线索。可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完全不做调查心里会非常不安。总之,要采取行动。”

“你想让我帮你?”

“你作为一名记者,对现场的把握肯定强于他人……当然,我不会勉强你。”

乌有确实是记者,可他并不熟悉犯罪调查领域。作为一个刚入行的新人,他的工作内容大多是跑腿打杂之类。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村泽的请求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乌有没有拒绝。这种安排,至少没有完全无视他的存在。对于这件事,自始至终保持一种冷漠的局外人的态度,当然不失为明哲保身的好办法;可自从看到和音的肖像画被毁之后,乌有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乌有脸上并没有表露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只是淡淡应了句“那好吧”——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显得过于兴奋和热衷。

“但是,你能证明自己不是凶手吗?”

这种说法非常不礼貌,可比起强调自己愿意协助,这句话更能赢得对方的信任。乌有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只等着村泽发话。

“老实说,不能。”村泽坦率地承认了这点,“只能请你对我也进行调查,不要放松警惕。”

村泽如此精明,他当然知道乌有并不真的认为他是凶手。

乌有看了看他的眼睛,微笑了一下说:

“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愿意帮助你。不过……”

“不过?”

“你能否告诉我大家如此害怕和音的原因?”

“呃……”这个问题就像一记重拳,打在村泽身上。可他很快调整好状态,镇定下来,没有在乌有面前露出怯懦。“非常抱歉,这个问题涉及到我们最深的隐私,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不能讲给你听。不过我可以保证,总有一天会告诉你关于和音的一切。”

乌有当然不至于幼稚到相信这种空口无凭的承诺,可现在的情况容不得他有其他选择。对方不是好对付的人,所谓的总有一天会被告知可信度不大,而且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问他这个问题了。乌有手上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直觉告诉他:若真的有谁愿意告诉他事情真相,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位半路皈依基督的叛徒——神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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