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发生后的最初几分钟,劳拉什么都听不清。她跑向厨房,仿佛身处梦中。像电影里逃离追踪者的女人一样,她感到周遭的声响犹如背景音乐,纠缠着她纷乱的思绪她。磕磕绊绊地跑过倾斜的走廊,穿过幽深诡异的阴影,视野摇晃,仿佛手持摄像机镜头下的场景。然后,那个恐怖的场面无情地映入她的眼帘。

她知道情况很糟糕。

有两名受害者,一个还有呼吸,一个没有了。劳拉用步话机通知阿巴拉契科拉警局,但没人接。没人值班——也许加利克瑟局长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该死该死该死!劳拉拨打了911,将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同时跪在安德鲁·笛卡尔身旁,按压他的颈动脉,心里十分恐慌。她和笛卡尔的鲜血之间只隔着一层手套和拿着厨房的毛巾——笛卡尔不大可能有艾滋病,但她无法肯定——他的生命正在流逝。电话滑了出来,掉在了地板上。周遭光线明亮,每一粒灰尘和粉末都清晰可见,每一滴鲜血都触目惊心,每一丝声音都响若惊雷。劳拉知道笛卡尔没有救活的希望了,却不忍停止尝试。

笛卡尔,上帝啊。

奥利弗先是呻吟,然后尖叫,像头待宰的猪。

劳拉看着笛卡尔,知道他完了。他被击中颈动脉,已经死了。

让他走吧。

劳拉转向奥利弗,他身上有更多的伤口,劳拉找到最严重的那个,按住。

不久之后。

更多的声音:无线电噪声。一位医护人员在说话。传感器的声音。绷带的撕裂声。吸氧的声音。杰里·奥利弗被放到担架搬到几步之外的救护车上,然后被送往几个街区外的威姆斯纪念医院,在那里救伤直升机会把他送往塔拉哈西纪念医院——如果他在抵达威姆斯的时候还没死的话。

杰里·奥利弗被击中了脸颊、眼睛、左肩和右胸上部,劳拉确信是他打开了暗门。奥利弗正被送往威姆斯纪念医院,如果他幸运地还活着,就会被送往塔哈拉西。曾试图阻止过他的安德鲁·笛卡尔却无处可去——至少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如此。他会躺在自己的血泊里,从各个角度被拍照。然后被送往停尸房,进行伤口取证,数据会被记录下来,他的器官会被称量,头骨会被锯成两半。

安德鲁·笛卡尔现在是犯罪证据。

进行善后处理的警官——一位副警长——抵达现场后吐了一地,满脸胆怯的神色,其他警官还在来的途中,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死到哪儿去了?

防爆组的技术援助又在哪里?

需要他们来处理那支仍架在暗门下支架上的十二毫米口径霰弹枪。除了枪口之外,墙体的其余部分都掩藏在自制胶合板盒子下边。她很快明白了其中的机关。她的大脑一分为二,一半在理性地思考,一半在感性地震惊。原理很简单:暗门一打开,霰弹枪就开火,加利克瑟局长手下的警察立即被击倒。

劳拉站在破损严重、鲜血四溅的厨房里,双手习惯性的抱着手臂。

她不会碰任何东西。

一名医护人员拖着一辆轮床进来,上面放着一个尸体袋。

“你不能将他带走”,劳拉说。

“你是谁?”

我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劳拉给他看了警员证,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和警衔。“不要移动他。”

“局长说——”

“这是犯罪现场,不能移动他。”

副警长走过来说,“她说的对,现在由我们负责现场了。”

于是医护人员离开了。

房间里只留下劳拉和安德鲁·笛卡尔的尸体。劳拉强迫自己看着他。虽然已经习惯看尸体了,但这次是不同的。她认识他,一小时前他们还开过玩笑。她看到他光明的前程,他已经是个优秀的警察了,他原本可以更加杰出。

不知道谁会通知他妻子。

劳拉觉得报丧人应该是自己,她责无旁贷。假如她没来这儿,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会因咽喉炎待在家里,喝着新婚妻子炖的鸡汤,受到精心照料。

她突然想到:加利克瑟局长在哪儿?事发后她没在现场见过他。他已经去通知笛卡尔的妻子了吗?

她不知道加利克瑟看到手下的警力在瞬间溃败是什么感受。他一贯顺风顺水地生活着——青春期的女儿们,安静的小镇,与人为善的处世哲学。

二十三年来,劳拉从未因愤怒拔出过枪。

如今这个记录被打破了。

劳拉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德鲁·笛卡尔,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好好看着他,直到你的感觉麻木。后退,冷静,做好你的工作。

她以前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工作。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在寻找正义的道路上,迈出的一小步有可能会变成惨痛的悲剧。是的,她可以帮着收拾残局,但残局仍然是残局,就像龙卷风过后,面对那些受到伤害的人,总是感到无助。她深受打击,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工作的价值。

她继续盯着笛卡尔,像在忏悔。她的眼里心里都是笛卡尔。有点迷失了,但她耐心地一遍遍将自己拉回现实:是你干的,你必须负责。

现在,她必须做些正确的事。观察现场,理清头绪,做好你的工作。

从伤口看,劳拉估计霰弹枪射出的是大号铅弹。子弹像剃须刀一样切断了笛卡尔的颈动脉。

泪水已涌到眼角,眼看就要溢出,但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她眨了眨眼睛,如此快速,如此用力,她感到泪水又倒了回去,后脑勺一阵疼痛,同时五内俱焚。

加利克瑟局长在哪儿?副警长是这里唯一的执法人员,但劳拉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但愿他是去调动增援了。

她听到厕所冲水声,副警长居然使用犯罪现场的马桶。

等他出来,她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然后劳拉意识到:我没有资格在这儿。她不是负责这起案件的调查员。这是弗洛里达州警方的管辖范围。

但劳拉不能离开,她不能让安迪·笛卡尔自己一人待在这里。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劳拉和加利克瑟开车到塔拉哈西,到弗洛里达州执法部门的地区办事处作案件的情况说明。在此之前,他们将犯罪现场的工作移交给了弗洛里达州警察局两名探员。一路上,劳拉和加利克瑟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发一语。旅途中风景给了劳拉慰藉。当天早些时候下过雨,路边的青草因此是耀眼的黄绿色。阳光洒满树木,柏油路也金光闪闪。劳拉回头看着夕阳,直到天边的云朵从橘红变成樱桃红,又变成暗紫色。

安迪·笛卡尔再也看不到落日了。

在弗洛里达州警局,劳拉尽可能清楚详细地做了陈述。她结束的时候,特员杰克·麦克莱伦关掉录音机,冲她微笑了。劳拉发现他很爱笑,但不明白为什么。

“已经够了,你可以走了。”

去哪里呢?劳拉在心里想。她想象自己打车去塔拉哈西机场,换票,然后登机。或许在飞机越过密西西比河时缀饮着鸡尾酒,不再管南部这里的事情。就当在弗洛里达州做了一次短途旅行,将阿巴拉契科拉警局和逝去的生命抛到身后。

但那不是她。“还有取证的环节,我们必须处理妥当。”

“不用担心”,杰瑞米·柏特丝道,他是杰克·麦克莱伦的搭档,是个大块头黑人,头发剃光,身着昂贵的西服,“我相信我们能做出适当的安排。”

这种花哨的人就会说这样花哨的话。劳拉说,“如果你们在现场找到电脑,我们需要对电脑取证。”

“没问题”,柏特思说,“我们这儿的人很棒,可以进行计算机取证。”

“我希望你们可以把电脑送到我们在凤凰城的公共安全部刑侦实验室。”

麦克莱伦插话道,“首先,我们还不知道戴尔·伦迪是否有电脑。但如果贵部按流程提交申请,那么,在不影响我们办案的前提下,你们审查相关证物的申请获批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我想进德·塞鲁家的房子看看。你明白的,我们有其他的案件牵涉其中。你们可以调查其他方面。”

“我并不反对”,柏特思说,“你可以跟着我们的人进去,但……”他看了看表,“你最好快点过去,我担心他们已经进去了。”

劳拉心中涌起一阵难以掩饰的反感,“但愿他们不会干出打开暗门这种蠢事。”

和伦迪家神秘的房子相比,德·塞鲁家的房子看起来很正常。廉价的普通家具,大量的指纹,没什么特别的。屋里有一张电脑桌,一台廉价的打印机,拔断的电话线路,一个电涌保护器,但一台电脑都没有。

又一次,劳拉觉得伦迪不会回来了。他留下这些家具,但带走了所有的个人文件:支票簿、账本和相关的个人记录。电脑桌上铺着方形油毡,有一部分磨损较轻,劳拉推测那儿原先应该放着文件架。

这地方像一艘弃船。

首先进入德·塞鲁家的是弗洛里达州警局的防爆组,他们穿过伦迪家暗门后的的隧道,绕过了部署在那儿的霰弹枪,边走边寻找陷阱,但什么都没发现,除了位于德·塞鲁家工具房的地板上的、与隧道另一头类似的暗门。

劳拉猜想,伦迪或许预料到了德·塞鲁家的房子也会被搜查,因此事先做了应对的安排。

她从未感觉如此疲惫,或许因为这虽是她负责的犯罪现场,但她却像一个客人。她可以收集证据,但总是受到弗洛里达警局人员的监视。她很恼火——丧失控制权的时候,她总是无法施展拳脚。

次日傍晚,他们完成了对德·塞鲁家的搜查。劳拉感到饿了,便到市场街的熟食店买了一份法式三明治和一瓶水,带到巴特利公园。这是她当天的头一顿饭。

吃完三明治,劳拉走上长长的码头。傍晚的海湾吹着轻微的海风,空中散发着雨水的气味,太阳在云中穿梭,天空的颜色在深蓝和红铜之间变换。渔船们——劳拉估计它们中很多都是出租的——在夕阳中返程了。

劳拉很困惑,为什么戴尔·伦迪要修那条隧道呢?如果说他想保护德·塞鲁家,难道他真的认为这种陷阱能够阻拦警察吗?或许只是为了杀死进入其中的人——为了显示他能做到。

或许是因为这房子令他难堪,因为这房子折射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对明妮的迷恋;那维多利亚式的客厅,像是一座纪念母亲的神龛;他和母亲一起缝纫的记忆。或许他想伤害那些妄图了解他的私生活的人。

无法确知戴尔·伦迪在想什么。

明天早晨他们会再次搜查隧道,也许那时她会找到答案。她母亲曾说过,有些人天生冷血无情,眼下劳拉开始相信,戴尔·伦迪做这些事,也许只是因为他就是那种冷血无情的人。

等他们将来见面了,劳拉一定要问问他。

一艘纯白色的渔船驶近,驶入空闲航道里。船头写着蓝色的圆体英文“自由的女儿”。只是看着它,劳拉就觉得自己精神稍稍振作起来。

“我一直想要一艘那样的船。”加利克瑟在劳拉身后说。

加利克瑟块头很大,但走路声音很轻。

“但很麻烦”,他补充道,靠在码头的栏杆上,“需要时间和金钱。”

“它的名字很棒”,劳拉说。

“我绝对同意。”

在加利克瑟身边,劳拉感到有点不自在。悲剧发生后他们只有在去塔拉哈西的路上独处过,自那之后劳拉再也没见过他。

“案子查得怎么样了?”加利克瑟问道。

“没什么进展。”劳拉耸了耸肩。

加利克瑟叹了口气,“我不用再查了,我很庆幸。”

他的语调如常,没有震惊和失落。劳拉不禁怀疑那只是伪装。

“笛卡尔夫人还好吗?”

加利克瑟倚着栏杆,面容显得格外憔悴,一双眼睛幽深得像黑色的鹅卵石。“和你想的一样,一点都不好。”

“我应该和你一起去通知她。我有责任。”

“不是你的错。”加利克瑟说,但劳拉知道他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

“她会好起来吧?有经济上的困难吗?”

“她和安迪信奉基督教。不必担心她会入不敷出,在这个小镇不用。我们会照顾自己人的。”

劳拉张嘴想说她可以帮忙,但最终什么没说。从加利克瑟的声音里,劳拉听出来了:不会有人要她帮忙的。她在这里只是个陌生人。

因此她只是看着“自由的女儿”驶过了桥底,驶入阿巴拉契亚河。这真是一个漂亮的小镇,生活节奏缓慢从容。她把大城市的麻烦带到这里,伤害了这里的人。

加利克瑟直盯着前方,“我想应该告诉你,杰里·奥利弗已经进入防护病房,医生认为他会好的,虽然他失去了一只眼睛。”

劳拉点

了点头,“我们还需要讨论一点事情,你明天在办公室吗?”劳拉问道。

“不在,我不想干了。”

“什么意思?”

加利克瑟盯着劳拉,“我已经受够这一切了,这不是我想要的工作。”

“你是要辞职?”

“人们常说,在其位,谋其政。”

“以后谁来做这些工作?”

“想要这份工作的人很多,他们喜欢这个工作。”

“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吗?”加利克瑟想了想,“首先,我要去钓鱼。”

劳拉以为他说完了,但加利克瑟回头盯着海湾继续说道,“至少对我来说,再糟糕的事情钓鱼都能治愈,即使我离婚的时候。但问题是”,他揉着前额,“我觉得我永远无法忘掉安迪死亡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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