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伊·拉姆斯几乎成功地把盘子放到腿上,但它滑出手掌,摔到了地上。

“看到没?”弗莱迪一边收拾骨瓷碎片,一边一本正经地说,“你在外头待得太久了。”

“别担心。”

“这盘子上是你妈妈最喜欢的图案。你知道,你一旦连东西都拿不住了——”

“弗莱迪,够了。”

“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弗莱迪在他们身边忙活着:扫走碎片,清理盘子,擦掉桌布上的碎屑。

杰伊邀请劳拉来吃早餐,她早早就满怀希望地来了,一心急着让杰伊在互联网上大展身手,像加拉斯承诺的那样让调查有所突破。然而这会儿他们只是闲坐在这儿。劳拉心里一直想着艾莉森·彭斯死在废弃的汽车旅馆里的模样,以及城市公园露天音乐厅里像洋娃娃一样的杰西卡·帕里斯。

劳拉承认这是个宜人的地方——枝繁叶茂、绿树成荫。门廊顶上装着吊扇,让露台变得十分凉爽。小巷对面,高高的树篱围着网球场,过去杰伊·拉姆斯常常在那儿打网球。小时候,马童劳拉常常走过这儿,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

现在她拥有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但奇怪的是,岁月早已改变了幼时的愿望。

弗莱迪从厨房里走回来,他看了眼游泳池旁的胡椒树,上面贴着温度计,“现在是三十一度,你们在这里已经待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现在很好。”

“如果你在大庭广众下失禁的话,你就自大不起来了。”

杰伊看到劳拉有点不安,笑了笑,“弗拉迪担心我热着,那会使我神经异常——”

“他血压会升的很高”,弗莱迪说。

杰伊靠向劳拉,声音里有点不怀好意。

“你知道太热了会怎样吗?会尿裤子的。”他大笑起来。“瘫痪病人身体过热的时候,有时膀胱会撑不住。身体不想过热,所以就制造出一点小麻烦来纾解过热的压力。你得训练自己——人的头脑有时顽固得令人震惊,连上厕所也得花大功夫来训练。”

弗莱迪收拾完一堆未被碰过的饭菜,叹了口气,回到屋里。

杰伊说,“我在新闻上看到你的那一刻,就知道我必须见你的。或许因为我们从没见过。”杰伊看出了劳拉的疑惑,补了句,“从没正式认识过。”

拉姆斯一家从最初就清楚表明:他们不想有任何访客。“我明白。你父母是关心你——”

“她绝不会让我们认识”,杰伊说道,“即使你救了我的命,她也不希望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喝了口鸡尾酒,“所以她拿钱把你打发了。”

他这样说着,劳拉又感到了旧日的怨气。

“你该看看自己的脸色。我不怪你生气,换了我也会生气,尤其是她把马带走的时候。几年过去了,她看到了残疾对我生活的影响——以及对她的生活的影响——她对你不再感激了。”

他在椅子里动了动,打了个哈欠。劳拉猜想打哈欠或许能让他舒服一点。“如果你善意地看待这件事情,她不过是太冲动了。冲动地把马送给你,又冲动地收回。时间长了,你曾经的善行显得没什么用处了。”他的话里没有自怨自艾,只是在陈述事实。“但我从来没有忘记。现在我能够帮你。我知道这对你有多重要。这对任何人都很重要。但考虑到你所经历的……”他没说完,但隐约暗示了劳拉家人的遭遇。

劳拉不喜欢这个话题,他对她的生活知道得太多了。

“我想替我的母亲道歉。很遗憾,凯莉欧蓓已经没了,不然我会还给你。我母亲卖掉了所有的小马驹,据我所知,有一只可能还在镇上。”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他换了个话题,“米奇有没有告诉你我的背景?”

“米奇?”

“加拉斯警督。”

“他告诉我戴尼维是个网络安全公司。”

“我们同联邦调查局合作过类似的案件。有个案子在纽约,有关恋童癖的。我的人假装自己是一个十四岁女孩。”

他擦了擦额头。他脸色不太好,还流汗了。劳拉四下看了看,弗莱迪仍在屋里。

“这些家伙活着就是为了捕猎小女孩。为了接近孩子,他们会和孩子的母亲结婚。他们会找容易接触少女的工作。他们不停幻想,无法抗拒——也不想抗拒。”

“这是有病”,劳拉说。但她知道,这些家伙事实上没有生病。他们只是具有反社会人格,但头脑十分正常。但说他们“有病”能减轻自己的心理压力,让自己好过些。

“如果你知道有多少人能够接受和十二岁女孩发生关系,你会很惊讶的,他们可能是医生、律师、乞丐、长官。证据就摆在眼前,在网络上。”他把杯子放到桌上,溅出的橘汁和香槟流过他修长优雅的手指,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互联网已经改变了一切。过去人们常常隐藏他们的感受,但现在他们通过网络互相联系。他们的数量十分庞大,这让他们感到自己的存在是有理由的,他们也努力地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合理化。”

“那么劳拉,我要问你:如果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某事,这是不是就说明,这事情本身存在一定的价值?”

还没等劳拉回答,杰伊喊道,“弗莱迪,你赢了,我要进屋了。”他倒退了一下自己的电动轮椅,熟练地驶上过缓坡,通过玻璃门进到了屋里,留下她在后面跟着。

弗莱迪坚持让劳拉在客厅里等着,好让他们“处理一些麻烦事儿”。

劳拉等着,心里有点不舒服。她不知道杰伊是不是因为热过头了需要恢复,甚至,是不是真的尿了裤子。同时,劳拉也在想,杰伊是否真的认为,因为大多数人认为某件残忍的事是对的,所以这就成了残忍的理由,还是他只是在唱反调?

四十分钟后,杰伊·拉姆斯再次出现,头发梳得齐整,气色看起来也更好了。“宝贝,咱们开工吧”,他说。

杰伊坐到电脑前,连上了网络。劳拉注意到,虽然他手臂的活动受限,但两个食指动作非常快。食指键盘上飞速移动,速度不输十指。

劳拉看到他打开了一个极简的网页,上面没有任何图形。

拉姆斯说,“欢迎来到WiNX。这是个典型的互联网中继聊天程序。”

劳拉努力回忆巴迪·霍兰跟她说过的话,“像即时通讯?”

“本质上就是这样。人们用这个程序实时交谈,你可能用Facebook或者雅虎通做过类似的事。”

“呃,我没用过。”

他转了一下身子,笑着说,“原理很简单,你进入系统后,很快就会有人想和你聊天的。”

拉姆斯敲击了几个键,电脑上出现一个窗口,让劳拉想起自己初次接触电脑时看到的界面,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看起来像DOS操作系统。”

“看到没?你懂得远比你以为的多。WiNX基于DOS的。看这个。”他往下拉了几行,用拇指指着屏幕,“这些是频道,也就是聊天室,兴趣相似的人可以在各自的频道里聊天。现在WiNX上大约有2000个频道。”他又在椅子里动了动,看着她,“我把你搞糊涂了吗?”

劳拉想起巴迪也曾用技术术语对自己狂轰滥炸又不加解释,像是乐见她窘迫的样子,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傻瓜,但还是忍不住问,“是不是有点像电视频道?”

拉姆斯咧嘴笑了笑,“这个描述挺好的。这就好比一个电视台,有无数个频道,有任何你能想到的内容。”他点开一个页面,“WiNX一直都存在。你需要知道的是,这是真正的地下活动,不受控制。没有人监视你是否越线。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没有什么能阻止你。这是块无主之地。”

劳拉觉得如芒在背。无主之地。她觉得自己似乎马上就要知道某些她并不想知道的东西。

他继续下拉页面,“啊,在这儿。”他点击了一个标识为Warezoutpost的链接,一串标题随即弹出,每个标题都有Warez的前缀。

“Warez就是Wares,货物的意思”,杰伊解释说,“这个频道就是为了‘让你看看货’,看到了吗?里面有游戏软件,电影,音乐。这是孩子们喜欢的频道,因为他们可以免费下载这些东西。”

他向劳拉展示了如何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一部叫《幽灵行动》的电影。“这是吸引孩子们的地方,有免费的音乐、电影。如果我想要,就在这里排队。”

他敲了几下键盘,继续说道:

“孩子们总能得到第一手消息。你可以从这些频道里找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东西。它们能适应各种品味。刚刚看到的是普通聊天室,但也有其他频道让孩子们可以互相聊天。”他打开另一个窗口,“我们看看女孩聊天室里有什么。”

“女孩聊天室?”

“我管它叫这个,很多不满十三岁的女孩在用。”

他指着右侧栏框里的姓名列表,“这是现在在聊天室里的人。我要做的是……”他键入一个名字,又删除了,然后输入另一个,“取一个名字。”他补充说,“昵称。”他在昵称栏里敲入“安布儿”,然后打出,“大家好。”

窗口里这样显示:安布儿:大家好。

劳拉听到提示音,一个即时消息框弹出来,杰伊指了指状态栏,劳拉看到了“关塔那摩”这个名字。

关塔那摩:你多大了?

安布儿:12。

关塔那摩:照片?

“他想要照片。”

安布儿:你来?

安布儿:来自?

关塔那摩:加州,你呢?

提示音响,又有一个人想和安布儿聊天。杰伊点开新的消息框。

波敦克89:A/S·

“他在询问年龄和性别。”

安布儿:快13了。

杰伊示意劳拉留意屏幕顶部的状态栏,波敦克的名字由红变黑,他不聊了。“不是他想要的年纪”,杰伊说,继续和关塔那摩聊天。

关塔那摩:你刚刚去哪儿了?

安布儿:我妈妈叫我了。

关塔那摩:给我发张照片。

一阵提示音,又有四个人想和安布儿聊天。

安布儿:你多大?

关塔那摩:做过吗?

安布儿:我去年有个Bf。

“Bf是什么?”劳拉问。

“男朋友。”

关塔那摩:跟Bf玩儿得爽吗?

安布儿:你太坏了!

关塔那摩:真是开不起玩笑的小女孩。

越来越多的提示音响起,不断有人想和安布儿聊天。杰伊打开另一个消息框。

甜言蜜语:安布儿是个小女孩吗?

安布儿:我13岁了,你多大?

甜言蜜语:给我发张照片。

安布儿:我的照片在学校——不在这。

甜言蜜语:你住在哪里?

安布儿:我住在亚利桑那州。

甜言蜜语下线了。安布儿继续和关塔那摩聊:

关塔那摩:我想要张你的照片。

安布儿:这不公平,你都没有给我发照片。

关塔那摩:你在耍滑头呢,小姑娘。

安布儿:照片换照片才公平。

关塔那摩:如果你不想做,就别浪费我时间。

关塔那摩的名字也变黑了。

杰伊坐直身体,调整姿势,靠在椅背上,“这就是你要处理的情况。这些变态整天待在网络上,试图引诱孩子。”

劳拉想说,她觉得不会有孩子会上当的,但闭上了嘴。

的确会有孩子上当的。青少年会上当的。他们尚未形成怀疑意识,像一张白纸。

“我们做了一个调查”,杰伊说,“针对父母的。他们认为电脑只是一个电器,像电视机一样。他们没意识到,电脑其实给家里多开了一扇后门,任何人都可以进来,有些家伙十分聪明。他们知道如何行动。”

“你怎么找到这样的人?能找到他的ISP吗?”

“不一定。像这样的家伙,会使用大型网络服务供应商,比如earthlink和hotmail——用户太多你根本无从查起。你可以通过一些专门的搜索工具来查,但我十分确定,这些家伙不会使用当地的ISP。”

“好吧。”

“但有一个更简单的方法。这就是技术的有趣之处。有时候最好的方法反而最简单。如果你有那人的照片,我们可以通过照片找到他。”他点了几个键,一个海滩场景出现在屏幕上。

“这就是你需要我的原因。”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自负。“能接触到这类软件的人不多。”

他解释说,有一种图像

识别软件,可以将每一张照片分解成要素,然后在各种数据库中搜索这些要素,最终寻找到匹配的图像。他放大了一个海滩男人的图像,“看到这家伙的T恤了吗?运用软件,我能找到一模一样的。这种软件有点像搜索引擎,只不过不是搜索语句,而是搜索图像。但是我需要原始照片。”

“据安迪科特说,这原本是一张数码照片,但我手头只有喷墨打印的版本。”劳拉示意了一下黑白复印件,“喷墨的原件比这复印件也好不了多少。”

杰伊似乎有点为难,“这可能有点困难,但我们还是能查到。照片原件在哪儿?”

“安迪科特会快递过来——今天应该能收到。”

“我们要做的是”,杰伊说,“用高分辨率重新扫描图片。然后我会在数据库里查找,大概需要几天。”

“你确定不能用ISP找到他?”

“我也会尝试一下。但我必须提醒你,这家伙不是普通的互联网用户。我想你知道这点。”

“但用这个图像识别软件要花好几天吗?时间有点长了。”

“调查已经进行了多久?”

太久了,劳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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