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并没有你想象的多。劳拉记得她摸到了电话(至今她仍懊悔自己可能抹掉了有用的指纹),拨通了911。

她没碰他。并非因为她知道移动他可能会加重伤势,而是因为她根本不想碰他。仿佛这样死亡或濒死的感觉会附着在她身上。

过了这些年,在经手多个犯罪现场之后,她才明白,无所作为往往是最正确的选择。

劳拉停下车子,凝视着拉姆斯太太马厩的遗迹。

她还记得这地方原来的模样:一切井井有条。地面耙得平平整整的室外连廊,水洗白的马房,所有的东西都是绿色或者黄色:马用的毛毯、空调、马鞍、水桶、甚至抹布,一切的一切,黄色和绿色。

如今这马厩只剩断壁残垣,仿佛有只穷凶极恶的野兽将它撕开,让它在炙热的太阳下腐烂。

悲伤渗出,从心底某个她以为业已尘封的角落。

她后悔自己来了。

继续行驶,来到宅邸跟前。这是一座单层的加利福尼亚风格的美式大宅,始建于上世纪20年代,看上去一如往昔,不过门边安了把手,建了带栏杆的缓坡,方便轮椅出入。地面维护得很整洁,绿油油的草坪修剪得像张桌球台。院落中郁郁葱葱地长满三角梅、木槿花、天堂鸟、皇家棕榈和龙舌兰。仙人掌在草坪边缘围成一道高高的屏障。

美不胜收。

宅子前停着的车辆跟过去不一样了。不再是奔驰、宝马以及杰伊的路虎,而是一辆巨大的客货两用SUV,劳拉猜那是杰伊的车子;还有一辆老旧的本田思域。

她径直走向前门。

不知道拉姆斯如今是什么模样。十七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她头天晚上上网查过,知道截瘫会带来很多并发症,有些还可能致命。她原以为瘫痪就是不能行走或者无法控制部分的肢体,以为瘫痪的部位像毫无生机的枯木。但网上的文章让她明白,瘫痪的肢体仍然是有生命的组织,由于它们无法正常运作,截瘫患者将面对可怕的后果。

他现在怎么样了?她还记得他挥动网球拍的模样,阳光落在他金色的头发上,他精瘦的躯体晒得黝黑,衬得白色的短裤格外耀眼。有好几次他望向她,她似乎觉得眼神中有些许好感。一个大学生会对她感兴趣吗,这大约是她的幻想吧。

劳拉估计,过了这么些年,截瘫应该已经引起了严重的后果。杰伊·拉姆斯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加拉斯说过,杰伊是C6-7截瘫,也就是脊柱在C6和C7节之间发生了断裂。据加拉斯说,拉姆斯能较好地控制上半身,包括手部。他的预期寿命跟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劳拉知道,他面临着许多威胁:脊柱损伤阻断了反射,这可能导致中风、呼吸问题、肾脏和膀胱受损、肌肉痉挛、皮肤脱落、肺炎等等。不过加拉斯说,杰伊·拉姆斯的残疾并未妨碍他的事业,他创建了国内顶级的网络安保公司之一。

“他起先是黑客,”加拉斯告诉她,“跟一些坏家伙混在一起。枪击案之后,他洗心革面,再也没有回头。即便他的家族不是J.J.布朗的所有者,他肯定也能干成一番大事业。他聪明得让人难以置信。”

J.J.布朗是一家创始于上世纪20年代的售卖高端折扣商品的百货商场,就像如今的“奥特莱斯”。那是拉姆斯家族财富的来源。

她按响门铃,对于自己置身此处,心中万般不愿。我一定会出洋相的。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我会直勾勾地看着他……

她听到门里的动静。随后门开了,空调的凉风扑面而来。开门的男人穿着白色针织衬衫,棉布裤子以及拖鞋。看到他,劳拉不由得想到胖墩墩、肉乎乎的鸽子。

“是卡蒂诺探员?”他问,略显失望。执法人员应该是什么模样?都得像女超人一样么?他为她把着门,引她进屋。“杰伊一直在等您——他很激动。就在书房里。”

劳拉跟着他穿过走廊和厨房。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所有的疾患,所有可能发生的糟糕事情——肌肉痉挛,心绞痛,褥疮,小便失禁——她几乎已经准备好见一个废人了。

弗莱迪打开了书房的大门。

阳光倾注在巴巴里式的地毯上,光影切割出细碎的图案。漂浮的尘埃让劳拉看不清楚。屋里有一张巨大的樱桃木书桌,一台宽大的电脑显示器,一尊中国唐代的骏马雕塑。还有隐约可见的轮椅上的人影。

他曾反手击球,金色的发丝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劳拉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阳光。

他看上去一如往昔。

在这奇异的一瞬,一切似曾相识,她又变成了那个暗恋富家公子的小女孩。她突然又成了那个笨嘴拙舌的姑娘,口干舌燥,心中小鹿乱撞。

天啊。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你有男朋友和一切该有的东西。沉稳点儿。

他的头发还是那种熠熠生辉的浅金色。他的面庞几乎如天使一般,不过眼神略带戏谑。

是她十四岁时,他看她的眼神。

他的脸依然瘦削而英俊,鼻梁高挺,蓝绿色的眼睛有深邃的目光。他穿着昂贵而休闲的衣杉,衣料在他轻盈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熨帖。他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但相貌年轻,仿佛他住在琥珀中,时光凝结。

果然直勾勾地看着他了。

“劳拉,”他亲切地说,“再见到你,真好。”声音并不像病人。

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舌头捋直了;试试看吧。“你好。”这招呼打得还真是与众不同呢。

一声“咔哒”,随后轮椅蜂鸣着驶了过来。

“弗莱迪,你终于见到我的守护天使了。这个女孩——女人救了我的命。”他靠得更近了。“我跟你说过,她长得很可爱,对吧?但现在你可不仅仅是可爱了。”

近看就能发现,他的青春不过是幻象。他的下巴皮肤有点松驰,面部不再光滑,肌肤的弹性已经丧失,眼周的皮肤有些粗糙。他的眼睛明亮,但眼神却十分冷峻——那是他身上最为枯槁的部位。

“你看,劳拉,我好像还没好好谢过你。”

你母亲谢过了。

他在审视她——是嘲弄?还是感兴趣?他真的会对她感兴趣吗?截瘫的人也会有性冲动吗?她一无所知。

“你在盯着我看。”

她向后退了一步。“抱歉。”

“没关系,我都习惯了。开头的几分钟总是很尴尬。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但他的目光牢牢地锁住了她,像钢钉将蝴蝶钉在木板上。“麦克说你要我帮忙抓一个绑架犯。”

终于能谈谈案子了,劳拉松了口气。“我们认为,他是通过互联网作案的。”她正想给他介绍杰西卡·帕里斯的案子,他却抬手止住了她。

“我看了新闻。对了,你很上镜呢。”他露出了天使般的微笑。“麦克都告诉我了。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帮忙。对于这个凶手,你都了解什么?”

劳拉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影印的资料。有那个年轻男子的照片、数码相机和首饰的照片、凶手在露天音乐厅留下的火柴壳子照片等。她把资料递过去,有点担心,不过看到杰伊接了过去,又放心了。

“弗莱迪?”杰伊·拉姆斯叫道,并不看佣人的方向。

好脾气的佣人急忙上前,拿起资料细看。

杰伊问,“他就是凶手吗?”

“可能是,他可能在加州杀了另一个女孩子。”

弗莱迪说:“绝对是东南部,很可能是湾区。”

“弗莱迪是在彭沙拉科出生的,”拉姆斯解释说,“还有什么?”

弗莱迪把影印件还给劳拉,“这照片有点太帅气了,看着像是宣传照。”

劳拉说:“我想,如果我们能精确定位到某个区域,就可以从模特公司入手去查。”

杰伊·拉姆斯抬头望她,“可能行得通。”

她发现自己非同寻常地愉悦。

杰伊在轮椅中调整了坐姿,皱起眉头:“他给她寄了数码相机和首饰。”

“印迪奥的探员认为,他希望她能自拍,然后把照片发给他。”

他的注意力转向火柴壳子的影印件。“CRZYGRL12,有意思。”他将轮椅驶到电脑前。

“什么有意思?”劳拉问。

“这女孩有多大?我说杰西卡。”

“十四岁。”

杰伊盯着电脑屏幕。凭劳拉有限的知识判断,那机器非常高级。拉姆斯继续说,但并不看她。“昵称后面的数字12,通常用来标识年龄。一般来说,青春期的孩子都想自己显得成熟些。如果说这女孩起了这么个网名,假装自己比实际年龄年轻两岁,我觉得说不通。”

“那你怎么看?”

他仍然凝视着电脑屏幕。“杰西卡·帕里斯不是CRZYGRL12.”

“你是说,他还盯上了另外一个女孩?”

“这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他到碧斯比来找这个女孩。”她的大脑开始运转,先前的尴尬都抛到脑后。“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

拉姆斯将身体向后缩,把头倚在轮椅的靠背上。“我能想到几种可能。他绑架了她,然后杀了她;把她抓走关起来;或者他没机会下手。”

“我没听说有孩子失踪。”

“那么,他很可能根本没见到她。”

为什么呢?她想。是什么阻拦了他?

杰伊·拉姆斯说,“我有个问题。”

“请讲。”

“你发现我的时候,是什么状况?”

她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你找到我之前,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劳拉不喜欢这个问题,这让她回到过去,而她不喜欢回忆往昔。她耸耸肩,“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我当时是什么模样?”

“不省人事。”

“我是说,我看上去怎么样?”

她想告诉他,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但又感到她必须回答。在互联网的线索上,他的确启发了她。她必须抓住杀杰西卡的凶手,而他很可能帮助她达成目标。要瞄准目标。

“你当时……”她拿不准他是不是真想知道这些。“你躺在一堆被褥中间。上半身悬在床外面。你身上没有血,但我看到地毯上有。我记得你裸着身子。”

“裸体。”

“应该是。你身子有一部分盖着被子。”

“你没动我。为什么你没碰我?”

“我想……”她语塞。“没动他”很可能救了他的命。医生说,贸然搬动,很可能加剧脊柱断裂的部位的肿胀。她改口,“我害怕。”

他笑了。“很诚实的回答。我很感激。”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问。”

“那是我生命的转折点。我想知道从旁人的视角,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浑然不觉,甚至都不记得有人冲过来对我开枪。”

劳拉知道,这种失忆并不少见。

“你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吧?”杰伊说,“我不是个坏孩子,但我毒瘾很重。我接触的那些人都不是好惹的。我以为我能控制局面。”他叹了口气,“结果我搞砸了,他们决定杀鸡儆猴——既然富家公子都遭殃了,谁也别想逃掉。”

他顿了顿,是在等她评论吗?

“不过,你还是想谈你的案子。”他语调轻快地说着,注意力又转向电脑屏幕,“这就是我们所有的线索吗?CRZYGRL12·”

“是的,是不可能的任务吗?”

他笑了。“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不过得费一点时间。这样吧,我下午得见几个客人,然后要休息一阵。你能不能今晚再来一趟?让我先看看咱们能拿这个CRZYGRL12怎么办。”

劳拉感到一阵奇怪的失落感。“好吧。”他发现弗莱迪已站在自己身边。他护送她出门——真是热情的留客方式呢。

到了门口,弗莱迪说:“能跟你合作,他非常激动。但他昨晚工作到很晚。请把电话号码给我,我会跟您联系,看今晚怎么安排。”

然后她发现自己站在屋外,毫无逻辑地感到杰伊·拉姆斯从她身上带走了些什么。太荒谬了。她明白他为何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这很可能是他同意与她见面的唯一原因。

假如他能帮她抓住凶手,不论他想听什么,她都乐意说。

劳拉把车停在马厩的遗迹附近,但并没熄火。

她照看了凯莉欧蓓三年,带她在图森和凤凰城赢了好几场比赛,有几场大型比赛还夺了头名。那段时间,她以为自己拥有凯莉欧蓓。贝丝把那匹马“给她了”,她甚至持有它在赛马会的身份文件。

但有一天,贝丝·拉姆斯要把凯莉欧蓓要回去。

劳拉的父母告诉劳拉,他们可以去请个律师,但最终会输掉官司。拉姆斯家族财大气粗,而卡蒂诺家——小学校长和五年级教师的结合——没有那种财力。贝丝·拉姆斯还刚给爱丽丝·卡蒂诺任教的学校捐钱扩建了教学楼。

那是劳拉第一次认清社会的现实。

她把赛马会的文件还给拉姆斯太太,她至今仍记得当时的感觉。她太爱那匹马了。凯莉欧蓓是她最好的朋友。在它身边,她常常一呆就是几个小时,骑着它驰骋,为它刷洗鬃毛,带它到水渠边上喝水。如今清渠已枯,一如她尘封的记忆。

那年,拉姆斯太太带凯莉欧蓓去参加了加州沙漠赛马会,拔得头筹。

从离开阿拉莫农场的那天起,劳拉再没回去过,直到今天。她甚至都没去同凯莉欧蓓告别。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就知道彻底了断是最好的。他的父母和同龄人没教过她这个,但她本能地懂得,苟延残喘地维持关系和心存希望终将让自己伤得更深。

也许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她日后会需要这样的处事哲学。也许有什么原始的本能,让她预见到自己将早早地面对生命的脆弱?这样,在父母去世之时,她才能够接受现实。

农场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时,劳拉感到巨大的解脱。

她打了左转灯,等着洛厄尔堡路的红灯。

“你该跟他仔细地谈谈条件。”

声音是从车里传出来的。弗兰克·恩特维斯托的大块头将副驾挤得满满当当。他穿着廉价的化纤西装外套,便裤和褐色衬衫,打着一条样式过时的宽领带,一只手拿着个三明治,油脂的气味充斥着车厢。

“你不是真的。”

“你说啥就是啥吧。”他侧过身来,拨动转弯灯的手柄,左转灯变成了右转灯。

“你在干什么?”她问道,尽管心里已有答案。

“你不回你的老房子去看看吗?”

“不去。”

“为什么,你都到这儿了。”他扫了她一眼,耸耸肩:“随你便。”

“谢了啊。”劳拉将手柄拨回左转灯的位置,向东驶入洛厄尔堡路,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自己过去的导师。他生前吃东西总是张着嘴,如今吃相也没什么改变。“我以为鬼不用吃东西的。”

“我不是鬼。”

“那你是什么?是我的想象吗?”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他伸手将空调的风向调整正对自己。“好热啊。开慢点儿成吗?”

劳拉本来就得放慢车速,他们已经来到了墨西哥墓地附近的急弯处。

弗兰克将胳膊向后晾在座椅靠背上。“你进去过吗?”

“没。干嘛要进去?”

“你那时还是个孩子。你知道的,小孩总是喜欢挑战未知,想要弄清楚一切——死亡什么的。对吧?学校的小伙伴失踪了,你到墓地里去看看也是很正常的。我永远无法忘记我班上头一个死去的小伙伴”

“谁说朱莉是在这目的里死的?”

“不是死了,是被绑架了。在这停一会儿好吗?”

尽管一开始想拒绝,劳拉最后还是驶入了墓地,车轮碾过坚硬的土路,白色的尘土在他们身后飞扬。“报纸上没写过她具体是在哪儿被绑架的。”

弗兰克·恩特维斯托把油迹斑斑的包三明治的纸握成一团,扔向仪表盘。“那你怎么会梦见她在这儿被绑呢?”

劳拉的实现越过他,落在墓地上。藜树和牧豆树在夏日的雨后显得愈发苍翠葱茏,树间点缀着石膏天使像、十字架以及土和石块垒成的坟头。坟上摆着许许多多的鲜花,真的假的,不一而足,在毒日头下显得格外俗艳。劳拉的车停在一棵牧豆树下,背对着公路。在她的梦里,橙白相间的汽车缓缓停下,宽大的白色引擎盖上映着牧豆树斑驳的影子。女孩手握着书包背带,弯下腰来同车里的男人交谈。

在梦中,劳拉总能听到尚未熄火的汽车发出粗粝的轰鸣声,能闻到燃烧的汽油,能摸到那雪弗兰车灼热的引擎——这些臆想出来的细节,大约源自多年以前看过的晚间新闻和报纸。

弗兰克·恩特维斯托说:“你不管长到多大,总是会记得。”

“记得什么?”

“自己班上头一个死去的孩子。”

朱莉·玛尔是从北卡罗来纳州转来的。她口音奇怪,发型也奇怪,着装更奇怪。

劳拉知道被孤立、被欺凌是什么感觉。但她已经熬过了那个阶段;当时她已经交了几个朋友。她很同情朱莉,但也没打算帮助她:她可不想因此损害自己的形象。

朱莉·玛尔和劳拉住在同一区。尽管劳拉不愿承认,但假如她发现朱莉走在自己前面,她会穿过马路,走到另一边去,避免与她同行。她会故意大步流星地走;尽管平日里她步子已经迈得很大,步速也很快。她就这样走在路的对面,目不斜视。

像杰西卡·帕里斯一样,朱莉·玛尔是在放学路上消失的。劳拉那天放学后去参加了每周两次的学生报社活动。不然,那辆橙白相间的车抓走的可能就是她。

老旧僵硬的门闩像捕鼠夹一样弹起。劳拉在客房的地板上盘腿坐下,临近黄昏的阳光透过梵蒂冈式的百叶窗射进屋里。在飞扬的屋尘中她努力克制着喷嚏,凝视着那个老式的行李箱。

箱子里,一叠叠文件用鞋带捆扎起来。大多数文件上用圆珠笔作了标记,字迹已经因年岁而褪色,标记通常以“劳拉”开头。劳拉——作业;劳拉——艺术;劳拉——游泳课;等等。

还有一些属于劳拉母亲的文件夹。

找到了,接近箱底的地方。母亲用纤细的字体标出关键词“罪案”。

劳拉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尽管十一年来她都未曾翻开过这个文件夹。她记得母亲做过图森的凶杀案剪报,有些可以追溯到上世纪40年代,包括1960年代查尔斯·施密德的恐怖罪案,这人杀死了三个少女,然后逃到了《生活》杂志称之为拥有“全国最丑街道”的城市图森。他有化妆的习惯,还将压扁的啤酒罐塞进靴子,以便增高。

劳拉几乎都忘了母亲对写作有多么认真。文件夹里有三本写满笔记的线圈本,写满潦草文字的纸张,照片,探员、警察、律师喝检察官的电话号码,以及六章书稿,书的名字叫《沙漠中的死亡:图森凶杀案全记录》,作者爱丽丝·卡蒂诺。

她不记得这本书。母亲开始上写作课时,她刚进青春期,一心只顾自己,根本没把母亲的兴趣爱好当回事儿。“作家”同她心中母亲的形象完全不匹配。母亲是小学图书管理员,一心扑在劳拉的生活上,对自己的生活并不上心。

劳拉翻开书稿第一页。

第一章

亚利桑那州图森市发生过不少凶杀案,但圣佩德罗中学的学生朱莉·玛尔的失踪案件,无疑是最为神秘的一起。

九月下旬温暖的一天里,朱莉·玛尔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途中失踪。两天后,一个名叫杰瑞·李的男子在图森东边的雷丁顿关地区远足,发现有辆车越过了路基,停在来灌木和仙人掌丛中。他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便穿过树丛一探究竟。眼前的景象令他震惊。在这破旧的车的后座上,有一大摊血迹。

六章书稿都在描述朱莉·玛尔的失踪,随后戛然而止。劳拉不知道母亲是在第七章就放弃了,还是没来得及往下写就去世了。她自己就是一桩凶杀案的受害者。

劳拉眼下不打算通读母亲的书稿。她把未完成的书阁在一边,开始翻阅与朱莉·玛尔绑架案有关的剪报。一共有两篇文章,头一篇标题如是:

全城搜索圣佩德罗中学失踪学生

还配了张朱莉·玛尔在学校的照片。两天后报纸的头版头条是《警方发现绑匪所用车辆》,配图是那辆1955年产雪佛兰轿车的黑白照片,四扇车门悉数敞开,一位探员在驾驶座一侧附近蹲着。

她浏览那篇文章,随手在文件夹内侧记下案件要点。

车是从南方公园大道附近的A&B废车场偷来的。车子出过事故,但还能开。

血液检测证实,车后座上的血迹是朱莉·玛尔所留。从血量看,警方可以断定她受过重伤或者已经死亡。负责案件的探员是图森警察局的巴里·弗腾德勒。

文章详细描述了车子在图森东边的坦科佛得山脉雷丁顿关路上被发现的过程,跟母亲所写基本吻合。车子在道路的拐弯处被推进野地。由于有路基遮挡,从来往的车辆上无法看到这辆车子。

警方的搜索活动集中在周边区域,但没有找到尸体或者坟墓。

在这荒芜人烟的野地里寻找朱莉·玛尔的遗体无异于大海捞针,第二天警方就停止了搜索。

朱莉·玛尔的父母,乔治和娜塔莉·玛尔对记者说,假如警方对朱莉的失踪更加重视,朱莉本来有可能逃出生天。

劳拉把行李箱放好,但拿走了那个文件夹和母亲的书稿。她把文件摊在厨房的桌子上。追忆往昔很有意思,但她没看出朱莉同杰西卡的案子有任何关联。

当然,凶手可能多年以前曾在此处住过,杀害了朱莉·玛尔,如今又故地重游,杀了杰西卡·帕里斯。但这种可能性很低,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而且杰西卡是被扼死的,而朱莉·玛尔的死状更为惨烈。这说明他们的凶手是两种人;前者是有条理的;而后者则完全失控。

劳拉给图森警察局打了个电话,找巴里·弗腾德勒探员,但对方答复说没有这个人。

很可能退休了。

劳拉想在电话簿里查找他的号码,但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没什么用;警察通常都不登记电话号码。她打算第二天找图森警察局的熟人打听打听,看看他是否还住在这一带。但不是现在。

她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衣,锁好房门,然后驾车翻过山岭,去往汤姆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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