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说这个,可能有点奇怪,我刚刚娶妻不久。新婚者的家庭没必要细说,大家只要想象一下,妇女杂志的漫画里面的新婚男女就可以了。

我那天晚上回家有点晚了,所以一路全速往回赶去。钻进门里,打开玄关处的格子门,正像我想象着的那样,拉门后面露出我新婚妻子美丽的、仿佛蔷薇般绽放的脸。

她两手伏地,脸一直红到耳根,说道:“你回来了。”然后我就……啊,真抱歉,为了避免在这里说这种事,应该让大家想象一下,妇女杂志的漫画的……哎呀,实在失礼了。

换过衣服后,我坐在桌子前面,点燃了一根烟。从我出了校门开始,直到此刻点燃一根烟,吐出一口烟圈,才算是喘了口气。好了,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看看我亲爱的妻子的脸了……

啊,抱歉,又失礼了。但是,如果不说这个的话,那件事就有点不好说了。您就忍耐一下听着吧,作为回报,我会给您讲很多有趣的故事的。

妻子回到厨房以后,我一抬头,看见桌子上有两封邮件。一封是京都的S君寄来的,没什么新鲜的,还有一封的寄信人,我也没什么印象。

“咦?河内特之助……?奇怪……”我歪着头纳闷。

“老公,吃饭了!……”妻子叫我道。

对我来说,和妻子、母亲一起吃晚饭,不知要比看一封陌生人的来信有趣多少,所以,我就直接起身,去了隔壁的房间,只见摆着晚饭的饭桌,正在等待着主人。母亲已经就座了,于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晚饭时刻便开始了。

年事已高的母亲,夹了一块萝卜酱菜,边嚼边说:“耕三,你有什么事情,偷偷瞒着花子吗?”

妻子慌忙冲母亲摆手,连声叫着:“母亲,母亲!……”脸色顿时通红,赶紧用手遮住了。

“哦?我有事情瞒着花子?……什么事啊,母亲……”我一脸纳闷。

“算了,算了,没什么……那种小事,就别说了吧。”

我拼命地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我们夫妻之间,没有丝毫的矛盾,刚刚母亲说的,不管是多么微小的事,我也不能置之不理,一定要问明白,这是对妻子的义务。我就是这么想的。

(请不要笑我。)

母亲用拿着筷子的手,拂开花子一直摆动的手,说:“你是不是拿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啊?……什么啊?”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认真了吧,母亲满脸的皱纹聚到一起,笑了起来。

从母亲的面前,把手拿开的妻子,不知为何,害羞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白色围裙,我看着她的侧脸,她似乎也在强忍着不笑出来。

“你,桌子旁边的中国包……”母亲笑着说到这儿,妻子就笑了出来。

我认真的表情和“我对妻子有所隐瞒”的对比,一定太奇怪了,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刚听到“中国包”,便忍不住大笑出来。

然后,我们三人一同大笑着。大家一定会想,什么事情那么可笑呢?这个嘛,就算我不一下子说明白,只要听一会儿这个故事,您就会明白了。

“啊,我都忘了!……”妻子忽然站起来,从茶柜上拿来一张名片,“这个人今天……嗯,大概三点,来过家里。”

“河内天声……嗯,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河内天声……”

“是老公不认识的人吗?”

“不,确实听过这名字……啊,把桌上的信拿给我。”

妻子拿来那封信的寄信人,是河内特之助,我立即拆开封看,只看了开始的一、两行,我马上就知道了,原来是他啊。

河内特之助和河内天声是同一个人,他是有名的女魔术师——地球斋天幽的徒弟。

那种社会上的人,怎么会知道我呢?关于这件事情,我想稍微说一下,但是说来话就长了,这里就先省略掉吧。

总之,就是那个叫河内的男人寄来的信,并且,他本人今天也来拜访我了。本来信和本人同时到,也没有什么令人奇怪的,但是信的内容有点奇怪,是这样写的:

先生:

先生您可能不觉得什么,但是,我把您看做是顶天立地的、唯一可以依靠的兄长一样(请原谅我的失礼)。

三年前,我和您有过一面之缘,只有短短的两小时,您可能已经忘记了,但是对我这样无依无靠的人来说,无法忘记您温厚的人格。因此,这种时候如果想依靠的话,也只能依靠您了。

先生您请听我说,天幽作为女魔术师,在今天的日本,是首屈一指的,诚然,先生也知道,天幽是个魔术天才,或者说,天幽的魔术,就像字面意思那样,也许是真正的魔术,这么说是因为:就连在她身达待了八年的我,也有很多魔术,不知道其中的奥秘。比如,类似于空中漂浮术,还有先生已经做过实验的隔远透视术。

空中漂浮术并不是经常表演的节目,先生可能没有看过。然而的确是不可思议。在八年的漫长时间里,我未曾离开过她的舞台,却也不知道其中的奥秘。

所谓的“空中漂浮术”,就是在舞台的左右,放置两脚桌子,桌上各准备一个铃铛,天幽蒙眼坐在舞台中央,请几名自愿的观众上台,两人分别抓住她的左右手,其他人按住左右的桌子。然后过几分钟以后,左右的桌子开始自动上升,即使观众用力向下压,桌子还是非常有力地持续上升。

当桌子离开现众的手四、五尺,远在空中漂浮一段时间后,开始安静地下落到原来位置。然后是桌上的铃铛,都突然升起,一边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一边在空中飞来飞去,最后,铃铛会撞到桌子上,之后就又飞回了空中。

不仅如此,天幽的超物质化术,可以穿过墙壁、玻璃,以及所有的物体。还有光力削弱术、通灵术等很多,我无论如何,也不解其中的奥秘。之前已经说过,我跟在天幽身边,已经八年了,说这些可能会让您觉得奇怪,这些魔术不仅我一个人觉得不可思议,前些年,天幽留洋的时候,某某大学的轮普雷教授、普拉姆玛丽欧丝教授等等,体验了天幽的魔术,都惊讶地说她的技艺,比欧洲的还要高超。先生您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然而,先生,您不党得奇怪吗,那个“隔远透视术”(先生已经做过实验的),没有我的话,是无法成功的。先生虽然只在这里,逗留了两天,但是您应该己经觉察到,我和天幽的关系了吧。天幽是绝对不会让我离开的,不仅仅因为我是表演“隔远透视术”,必不可少的一个人,当然,这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但是,还有一点,就是她的嫉妒,不允许我离开她的身边。我被天幽那执拗的嫉妒情火,折磨得痛苦不堪。

最可怕的是,深受这样残烈的情火折磨的我,还有一个恋人。我的恋人,可能先生也知道,就是那个舞女阿绿。总是站在舞台上,颤抖一般的阿绿,带着寂寞的笑容,淡淡面对着现众,不知何时,我和阿绿深深地相爱了。这件事周围人谁都不知道,然而,可能只有天幽一个人知道了吧。

之所以这么说,是有原因的。先生您也知道的,那个“魔人术”,就是阿绿进入一个笼子里,天幽手执长剑插在地板上,将青竹一切为二,以示锋利,然后把长剑对准阿绿所在的笼子,回过身来看一下正面。蓝色的灯光照在长剑上,反射出一道寒光,像一条蛇一般,从剑柄一直游走到剑尖。深不见底的黑色背景里面,浮现出天幽的脸,这张脸渐渐地转向舞台右边的我,视线里,带着一种仿佛要射穿我眼晴的恐怖,我不由得转开脸去。

当魔女把全身的力气,都加之于一只手上,随着一声低沉的响声,长剑刺进了笼子里。同时笼子里传来阿绿的尖叫声,铺在下面的白纸上,流出乌黑的血。天幽拿着从笼子里……不,是从阿绿身上,拔出来的长剑,向前走了两步,举起长剑,布满剑身的血,流下来淤在剑柄处,又沿着天幽苍白的手背流下,滴在白紙上。我觉得这时候,天幽的脸仿佛恶鬼一般,她的视线渐渐从正面,移到我的脸上,我却完全没有勇气和她对视。

笼子里断断续续传来阿绿的尖叫和喘息,随着长剑笫二次、第三次刺穿,阿绿的尖叫声越来越小,直到终于听不见了。

这封信还没有结束。

当灯光变成白色的瞬间,看到从观众席里,一边摇着铃铛,一边像只小鸟一样,飞快地跳上舞台的阿绿,我才松了一口气。然后阿绿站在舞台中央,一边是我,一边是天幽。以前天幽都是微笑着,回看一眼阿绿,然后向观众鞠个躬,那动作几乎丝毫不变地重复了几年。但是,最近她都不笑了,只是冷冷地瞥一眼我和阿绿,然后毫无表情地鞠躬。

当帷幕渐渐落下后,她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就步履匆匆地去了后台。按照我们的规矩,表演结束后,一定要对师傅说:“您辛苦了!……”我和阿绿下了舞台之后,只得一同前往去,和师傅说这句寒暄话。

我们进了师傅的房间,说:“您辛苦了。”坐在镜子前的天幽没有回答。无意间抬头看见镜子里天幽的脸,她的眼晴盯着映在镜子里的我们。由于害怕,目光在镜子里交汇,我们俩逃一般地,回到了大房同里。

就这样,一天的工作结束了。但是离开了那间小屋,我还是不得不继续面对天幽恐怖的眼神。她的执拗的嫉妒,实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先生,请您一定要体谅我。

我曾几度想要逃跑,但是先生,我一个人的话,很容易就可以成功,但我不能独自逃走,我必须带着阿绿一起走。每次都是我们被抓住带回来。

前面已经说过,不仅是因为天幽的固执,而且,我还是团里的精彩节目“隔远透视术”不可或缺的人。阿绿也因其美貌,作为本团的明星,拥有着无法取代的人气。我们的几次逃跑,都以失败告终,并且,每次都会换来更严密的监视。因此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那就是故意弄措“隔远透视术”的信号,至今为止,一直被称为百发百中的、天幽的“隔远透视术”,如果不准了,那么,我对于这个团体来说,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可是,这是非常冒险的,如果被发现我是故意弄错信号,那我可能才真的是自取灭亡。于是,我非常小心地让它措得很自然。

果然,好像谁也没发现我是故意弄错的。深信我的脑袋不好使了的主办人,和其他演员们,都渐渐地疏远了我。我在心里窃喜:自己离开这个团体的日子,总算是不远了。

但是先生,天幽似乎识破了我是故意弄错信号的,结果,天幽毅然决然地不再演出“隔远透视术”了,不管主办人怎么劝她,她都没再答应表演那个麾术。

作为替代,天幽决定,把早己束之高阁很久的“催眠术”,拿出来重新表演,主办人和其他演员都反对,说古老的催眠术,在当今早就过时了,但天幽固执己见。不用说,实施催眠术的当然是天幽,被催眠的角色,却指名要我的阿绿担任。我也不知道催眠术的原理,只见阿绿站在天幽面前,天幽死死地盯着她的眼晴,她就立刻陷入了催眠状态。然后天幽就给她一些不可思议的、可怕的暗示,这是多么残忍啊,通过耶些暗示的作用,她一直在教阿绿从心底里讨厌我。

而且先生,天幽还想用更可怕的方法,折磨我们二人。先生,我已经不堪忍受了……

这封信太长了,您是不是厌烦了?这封信到这里为止,是用钢笔一丝不苟地写的,但到这儿忽然中断了,后面大概是用邮局里,已经磨秃了的毛笔写的。

先生,我给您写这封信,天幽应该是不知道的。不知什么时候,可能会来拜访您,先生请救救我们。

信的内容就到此为止,看来来了一封很麻烦的信。我读完这封信,心情怪怪的。

妻子看了看我的脸和信,问道:“老公,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这封信,挺像是疯子的梦呓,有点奇怪。”

妻子又去了厨房,我则走进了书房。

那天晚上,从傍晚开始,天就阴着。入夜之后,院子里传来风吹拂树叶和窗户的声音。

“这个男人有点强迫症吧。”我望着河内的脸,心想。

“可是先生,不仅如此,最近,天幽又想出了更加折磨我们的方法。就是天幽自己改编了一部剧,叫做《蔷薇精灵》,这部剧取材于土耳其的传说,主要讲的是……”

“啊,你不要说了,不说我也已经了解了。”

即使我这样打断他,河内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仍继续说道:“继母吩咐女儿去买蜡烛,独自走夜路去买蜡烛的女儿,回到家门口的时候,蜡烛却被狐狸抢走了。于是,女儿又回去重新买,又在途中被狐狸抢走了。既没有了钱,也没买回蜡烛的女儿,在继母面前哭着请求原谅。继母一反常态地温柔说道:‘你的头发乱了,我来给你梳梳,来,把头放在我膝盖上。’然后继母开始给女儿梳头。从继母的膝盖上,垂到地板上的美丽长发,

成了继母仇恨的种子:‘你的头发在膝盖上梳不好,去把木桌搬来。’——无所知的女儿搬来木桌,继母又命令道:‘你的头发用梳子没法梳,去把斧子拿来。’女儿就按照吩咐,拿来了斧子。然后继母命令她:‘我来给你梳头,把头放在木桌上。’天真无邪的美少女,就顺从地把头放在桌上,继母举起斧子,咔嚓一下劈了下去,一道浓稠的血浆喷溅而出,女儿的头就骨碌碌地滚落在地……

“先生,不用说,那个继母就是天幽,女儿就是我的阿绿,而且,阿绿的头,要滚落在我捧着的银盆里。天幽举起斧子的瞬间,我害怕极了,不禁闭上了眼睛。我捧着银盆的手,‘咕咚’一声感到重量的一刹那,我仿佛浸在冷水里一样毛骨悚然。先生,我真的已经不堪忍受了,先生,请一定要救救我们。”

说完,他抬起苍白的脸看着我。

“你不是也很清楚吗?那些都是有秘诀的魔术。”我对他说道。

“嗯,当然是魔术,但是,那是没有秘诀的魔术。阿绿的头,是被斩断离开身体的,然后再长上而已。先生,证据就是阿绿的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不仅如此,阿绿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一天比一天衰弱。天幽简直就是巫师,我和先生说的每一句话,说不定天幽都能听见。先生,请一定要帮帮我。”

最后,他甚至趴在榻榻米上哭了起来,于是我更加确信,他就是得了强迫症了。

原来这位天幽女士,不仅仅是个魔术师,还会透视、心灵曝光、千里眼,而且其通灵术和光力削减术,甚至成了心灵学界的课题。实际上,我本人就曾做过天幽的“隔远透视术”的实验;但话又说回来,她其实就是个普通的魔术师嘛,真搞不懂,一个跟了她长达八年的助手,为什么会如此深信这种事情。大概就是所谓的强迫恐惧症吧。

我想,就算现在点破这是一种强迫症,也不会有何效果。

算了,今晚先让他安静睡一觉吧,也许明天就有人来接他了。倘若没有人来接,那就只好我亲自送他回去了。

“真是个麻烦的不速之客!……”我这样想着,强迫他去睡了。

夜深了,风似乎越来越大,院子里树枝摇曳的声音,和窗户摇晃的声音,也都是越来越大。

半夜里,我忽然醒来:“啊,好大的风,会不会下暴雨啊?”如此一想,心情又黯淡了。

忽然一阵强风吹来,拍得窗户啪啪作响。一扇窗户被吹开,窗帘像波浪一样拂进室内,猛烈的雨水斜飞进来。一会儿,灯也灭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我一惊,刚想起身时,从敞开的窗户外面,竟闪进一道蓝光,然后出现了一个女人的上半身,左手罩住了蓝色的灯,右手拿着一把闪着寒冰般光芒的剑。她静静地进入了房间,悄无声息地移动着,身体像蛇皮一样,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手持的剑上,有一条青龙在动。我吓得躺在床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那女人终于静静地靠近河内的床,大概有十分钟,一直在说着什么悄悄话,但我完全听不见。

女人继续自言自语,不时回头看看我这边,我惊恐万分,都不敢细看女人的容貌,只看到她有一张消瘦的、细长苍白的脸,头发蓬乱。

女人更加接近河内的床,罩住蓝色的灯,端详着他的睡容。然后把灯放在一旁的桌上,左手静静地按着河内的头,右手的剑换成反手拿着,突然一下刺穿了河内的脖子。而后,女人环视了一下周围,摘下了一朵插在桌上花瓶里的蔷薇,把花按在伤口处就离开了。

我终于回过神来,被这离奇事件,吓得发呆而不知所措,但是又一想,真是被不相关的事情牵连了。为了一个三、四年之前,只见过两、三次面的男人,专门送他到N市,就已经觉得很麻烦了,中途下车在留宿的旅馆,又遭遇这么恐怖的事情,真是太愚蠢了。

要是住在这种地方,说不定还会遇到什么灾难,我想尽快逃离这里。于是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想要跑出房间的时候,却撞到了摆着花瓶的桌子,平时的我并不这么冒冒失失的,但是亲眼看见杀人事件,真是太恐怖了,所以有些惊慌失措。

花瓶掉在地板上,碎了。我大吃一惊,旋即又被下一瞬间的景象惊呆,真让人不寒而栗——横尸床上的河内,突然又起来了!我“啊”了一声,后退了几步,跌坐床上。

“先生,怎么了?……天亮了吗?……”河内睡眼惺忪,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几点钟,明晃晃的灯光,照亮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刚刚打碎的花瓶散落在地毯上,露出褪成红褐色的纹理。我无言地盯着河内的脸,房间里充满了可怕的、深不见底的沉默。我心有余悸地环视着房间,窗户还是昨晚关好的那样,窗帘在静静地飘动着。

事情发生在我和河内乘坐的火车,正要通过一座大桥的时候。我记得列车驶出R站的时候,那个大大的电力时钟的指针,刚好指向三点钟。乘车的时候,只是看了一眼车厢侧面,挂着的蓝色木牌,但我仍然清晰地记得,上面写着开往S站的白色字体。

不知为何,那辆车上的乘客很少,除了我们两个人之外,还有五、六个人,并且他们仿佛都在沉睡之中,只是随着车身的震动左右摇晃,没有一个人醒着。我和河内面对面坐了下来。

火车开动不久,河内也开始打起了盹来,他支起右手托着头。我就盯着他的脖子,那里连针剌的伤痕都没有,他的脖子很长,苍白的皮肤下面,可以看见粗粗的动脉。

我怎么想都觉得昨晚——不,已经不是昨晚了,是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不像是在做梦。

我亲眼看见那闪着寒光的长剑,扑地插进他的脖子,又有一朵蔷薇花,被塞进那伤口里。那苍白的皮肤下,一定有朵蔷薇花。

我怎么都觉得那不是梦,可是,被杀害了的河内本人,现在不正坐在我的面前,发出轻微的鼾声睡觉吗?这到底该怎么解释呢?难道这和天幽的魔术有关吗?

这样想着,忽然觉得空荡荡的车厢里,让人不寒而栗。尤其是忽然看到,坐在和我隔着一个座位的、对面的女人的时候,我差一点儿叫出声来。那个面朝向我这边睡着的、三十五、六岁的女人,就是昨晚……不,是今晚,从窗户进来的那个女人!

我又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了看那个女人,您猜怎么着,从她敞开的胸怀里面,一闪而过的光芒,就是那个女魔术师在舞台上,所用的服饰的一部分,而且,也和昨晚——不,是今天晚上,就刚刚在旅馆的房间里,看到的蓝光是一样的。

这样一想,我顿时觉得,她看起来正在睡眠中的紧闭双眼,似乎隐隐约约地睁着,一直在盯着我们这边。我吓得一动不敢动。

这时,列车开上了一座大桥。

列车离开土地,随着一声巨响,开上了横跨在河上的大桥。一直沉睡的河内,突然站起身来,上半身探出了车窗外,“啊”的一声,口中吐出了一团鲜血一样的东西。我急忙从窗户往外看去,只见一团飘落的血雾里面,浮现出一朵鲜红的蔷薇花,仿佛浮在白色陶瓷盆里的水中花,那鲜艳的颜色,直映入我的眼帘。花朵随着缓慢的水流移动着,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朵水中花。

忽然,静静的水面上,传来巨大的水声,水花四溅。是河内跳进了河里。

天完全亮了,熹微的阳光斜射在河面上,波光粼粼。

当然,在S车站下车的只有我自己。下车后我打起精神,来到检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H剧团而去。

我的心情十分激动,那是因为我迫切地想要弄明白,昨天晚上以来,连续发生的离奇事件。

在N桥桥北下了出租车,向桥南走去,看到河岸一侧有条街,H剧团的彩灯,倒映在幽暗的河水里,五、六面旗帜冷清地飘着。

暮色刚刚降临,周围行人稀少,H剧团安静得仿佛没有人一般。六张广告牌全都被涂得漆黑,只有中间一张上写着“白十字”。

我买了张三等票,进了剧场,和外面的冷清相反,里面的场面真是壮观,说全场毫无立锥之地,都丝毫也不夸张。

没有奏乐,也没有报幕,没有任何信号,帷幕就拉开了。背景依旧是漆黑的一片,帷幕完全拉开后,天幽从左侧台口,大模大样地走上了舞台中央。自不必说,她就是在那个恐怖的夜里,出现的女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人有气无力地,从舞台右侧走了出来,毫无疑问,那就是河内天声。

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那是因为我相信,从那天夜里以来,发生的离奇事件,都是天幽所施的一个妖术。

舞台上的两人,向观众鞠了个躬,然后,又出现一个人,开始念开场白,大致内容如下:

下面,请欣赏催眠术。催眠者会在施催眠术者的暗示下,表现出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如果您觉得我们这里的被催眠者,表演得不够尽兴,观众们不妨主动上台参与。我们保证,这不会对您造成任何伤害。想要对此进行研究的观众,敬请放心参与……

话音未落,我就大步走上了舞台。一直低着头的河内天声,抬头看见我,就渐渐凑了过来,刚要对我说些什么,天幽的眼睛一转,河内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后来我才意识到,河内是想要提醒我,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只是我当时怀着对天幽的类似愤慨的憎恶,而无暇顾及罢了。

至于天幽的催眠术的施行方法,我觉得没有必要详细叙述,和普通的魔术师,经常在舞台上表演的催眠骗术差不多。

谁都知道,如果被催眠者对施术者,带有抵抗意识,催眠术就会无效。当然我也知道,但是,现在我必须假装被天幽的催眠术控制,否则就无法达到我的目的。

我内心里反抗着天幽的催眠术,表面上却假装完全陷入其中。然而,我太大意了。

当天幽一直盯着我的眼睛,一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渐渐靠近我眼前的时候,我集中全力想要反抗,但反抗意识却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我感到一阵不安。

我想这样可不行,就企图移开视线,可奇怪的是,我的视线,仿佛被天幽的指尖吸住了一般,根本无法移开。

眼皮渐渐地沉了下来,我的意识开始陷入睡眠状态。我拼命地反抗,然而,却是徒劳。

几分以钟后,我陷入了睡眠状态。

然而,幸运的是,也可能是不幸,我的睡眠状态,是催眠术里的所谓“半睡状态”。

想必大家还记得吧——哦……不,大家应该不知道,在那之后,我变得非常有名。

只是,不是非常有名的“人”,而是非常有名的“马”。当时各大报纸以《思考的马》《聪明的马》等为题,大肆报道的就是我。

“人变成了马”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不值得相信,但是读过《催眠术》一书的人,应该对此事毫不怀疑,也就是我被天幽施与催眠术,无意识地抵抗着,终于还是在她的“暗示”下成为了“马”。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年、二十年,也许是五十年,在这段超漫长的岁月里,虽然我看不到自己身体外表,产生的离奇变化,但是别人见了我都叫“疯子”或者“马”,看来别人眼中看到的我的确是一匹马。当然,我的声音被剥夺了,只能发出马嘶鸣般的声音。

可是,我成了一匹马。比起作为一个不被承认的人,终其一生,我反而觉得,还是当一匹驰名世界的马更光荣。也许是这种错误的想法,让我很长时间放弃了反抗,也许是天幽可怕的暗示。

总之我得意扬扬,表演了很多技能。那些本来是作为人的我所做的事,在那些认为我是马的人看来,觉得“真是一匹聪明的马”,也就理所当然了。

果然不出所料,我的名声越来越高,终于,进行了大家也都知道的,哦……不,大家也可能不知道的那个实验。当时,我已经受到了爱马的名人的宠爱。本想仔细描述一下情景,但是说来话就长了,在这里,我就简单说一下,那天的大致情形吧。

首先第一项测试是“数学”,第二项测试是“礼仪”。在我的房间前面,站了一排穿着西装的绅士们,都是我熟悉的面孔,是某某大学的教授们。剃短了白胡须的某某教授,没有胡子的某某博士,总是喜欢向右歪着头的某某博士,此外其他同行的人们,都煞有介事地站在我的面前。

“哎呀,老师,您还好吧。”如果我这样和他们说句话,他们一定会很吃惊吧。不幸的是,我的话他们听不懂,博士们互相之间频频私语。

这时候,我的主人出来了:“我们开始实验吧。”说着她转向我,伸出两根手指头,我立即用前腿敲了两下地板。然后是三根、四根,我都准确地敲对了。

这时,某某博士代替主人的位置,突然张开两只手在我面前,于是我敲了九下,在座的老师们都

摇摇头,他们一定是想,这位老师张开两只手,应该是十下才对吧。可是某某博士只有九根手指头,我敲了九下,就停了下来,某某博士慌忙把两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其他不知道某某博士只有九根手指的老师们,看起来似乎认定了我“不会算到十这个数字”。我感到很遗憾。想要告诉别人,某某博士只有九根手指头,但是以我现在的表情和言语,是如何也做不到的。

这时,站在旁边的一个七岁小孩子,忽然大声叫道:“啊,老师只有九根手指呀!”证明了我的计算没有错。

不知道博士是受了伤,还是怎么回事,左手少了一根小拇指。

接下来的“礼仪”测试,是要按照正确的顺序吃西餐,对我来说,当然轻而易举。

几天以后,博士们发表了《实验报告》,于是,我作为一匹“聪明的马”,变得更加有名了。

一天傍晚,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馥郁的蔷薇花的香气,我立刻想起了那朵蔷薇花。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每天晚上都做梦,那个梦是这样的——我的房间,不论是天花板还是墙壁,房间周围,到处都被绿叶包围着。绿叶中间星星点点地,开着各个季节的花,杂乱而美丽。其中大朵大朵的白色蔷薇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我被吸引着走过去,当我的嘴唇,刚要碰到蔷薇花的时候,奇怪的梦就醒了。

每天晚上都做着这样的梦,我前世的事情,就像冰雪初融的青草一样,从意识的深处开始向上钻。然后,我想起了可怕的天幽,可怜的河内,还有居然被我忘记的妻子。

于是,记忆犹如决提的洪水一般,汹涌而来。我居然心甘情愿地做一匹马,这件事一瞬间成了无边的海水,折磨着我的心。我想要转世为人,我想要见到妻子,从此我一天到晚,满脑袋想的都是这件事。

一天夜里,又做那个梦的时候,我忽然得到了一个“暗示”。那就是“吃蔷薇花可以变成人”。至于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暗示,我也不知道,只是直觉是这样。

那天晚上又是和往常一样,我的房间周围,杂乱地开满了美丽的花,蔷薇花散发着格外浓郁的香气,我想要吃一口那花。

然而,让我惊讶的是,那朵蔷薇花,却埋在马醉木的叶子里,想要吃蔷薇的话,必须得和马醉木的叶子一起吃掉。

无奈再去找其他的花,但是每一朵都埋在马醉木的叶子里。如果我只是一匹马,可能就把马醉木的叶子,和蔷薇一起吃掉了,但是我原来是人,我知道马吃了马醉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会死亡,我沮丧极了。

但是,决心有时候是很恐怖的。我想冒一次险——马醉木可能对马的身体有剧毒,对人可能就无害呢?如果只对马有害的话,那么我吃了它,就可以摆脱马体了,如果对人也有害的话,那就只能认命了。一直这样作为一匹马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我下定决心,一口咬住蔷薇花,马醉木的叶子和蔷薇花一起,经过我长长的喉咙,进入了胃里。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妻子那如绽放的蔷薇一般、美丽的脸,映入我瞭胧的眼里。

这么荒唐、不得要领的故事,大家是不是觉得无聊了呢?

但是,我桌子上的花瓶里,的确还插着蔷蔽花,枕边还放着“河内特之助”的信。

并且,坐在我枕边的妻子,把我的实验器具箱——小型中国包打开,一一取出我的笔记本,和一直随身携带的喷雾器、蓝玻璃、钉子、香水等,一会儿用喷雾器,稍微往我脸上喷点水,一会儿用蓝玻璃遮住眼睛,一会儿又用钉子戳戳我的脖子,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哭笑不得的样子。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这些本来是我想拿妻子做实验,所准备的东西,反而被她捷足先登,拿我做了实验,拜其所赐,我终于创造了“世界纪录”。请大家感谢我的妻子和河内特之助。

以上是某月某日,在公共会堂召开的“通俗心理学讲演会”上,某某老师所作的《梦的制造法》的讲演。下周老师还会就《梦中的感觉》继续作后续讲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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