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聘前天我出了远门。因为可能会被制止,我瞒着家里人偷偷离开。中午时分,我来到目的地的城镇,找到了商人家。

“距今约二十年前,有没有一个叫小雪的女孩在这里工作?”

我问商人。奶娘听人说,我以前的朋友在给人帮佣的地方伤风恶化死掉了。朋友去帮佣的地方,是跟父亲有亲交的商人家。

“女孩吗?不记得呐。”

商人说他不记得雇用过小女孩。倒是少爷,你明天就要订婚了吧?——商人这么寒暄起来。那么我听到的消息似乎是什么人编出来的谎言。那女孩根本没有去给人帮佣。那么她是被带去哪儿了呢?我一脸困惑地就要离开,商人说是贺礼,给了我一堆土产带回家。

回到家时,太阳早已西下。这晚过去就是下聘的日子了。尽管明白,我却毫无真实感。下聘预定在我家进行,全家上下为了整理打扫乱哄哄的。我经过走廊,进入卧室,躺在榻榻米上想着小雪。

确实,我记得少女轻巧地跳过池塘石子的模样。少女像小鸟一样跳着,和服的衣摆轻盈地飘摇。

我爬起来前往父亲的房间。我在房前出声,父亲应道,“进来吧、进来吧。”

“怎么了吗?”

“我有事想问爹。”

我在父亲面前跪坐下来。父亲肩膀宽阔,胸膛也很厚实。跟父亲比起来,我就像根稻草般羸弱。

“你今天去哪了?你得预习一下明天的行程啊。”

“我出远门去了。”

“去哪?”

我说出商人的名字。

“我有事想确定一下。是关于一个叫小雪的女孩。以前有个女孩常来我们家跟我一起玩,可是她的父亲还不出钱,所以爹把那女孩送去给人帮佣还债了。”

父亲用指头摸着下巴,慢慢地说了起来:

“哦,你说那家伙的女儿啊。那女孩的话,说她去给人帮佣是骗你的。”

“骗我的?”

“还没带到商人家,她就死掉了。幸太郎,不许再提这事了。明白了就回房去睡吧。明天可是大日子。”

父亲不肯再告诉我更多。

我没有回卧房,而是穿上草鞋外出。我用提灯照亮脚下,穿过树林里的兽径。来到古井后,我沿着绑在树枝上的绳索下了水井。

小雪跪坐在那里等我。我跳到榻榻米上,小雪便深深地垂下头来。

“好久不见了,幸太郎少爷……”

“第一次见面,你就认出我是谁了吧?”

小雪点点头,说了起来。

“十一岁的时候,我被令尊带着,前往帮佣的人家……”

小雪说,她因为想去见被卖到妓院的母亲,甩开我父亲的手,穿过树林的兽径逃走了。父亲追了上去,她在古井旁被追上抓住了。她激烈地反抗,我父亲一怒之下揍了她。她被我父亲强暴,被掐断脖子,扔进井里。

“幸太郎少爷,一直瞒着你,对不起……”小雪跪着行礼说。

“没关系。”我说。

离开古井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泛白了。一晚过去,今天是下聘的日子。我因为整晚没睡,脑袋昏昏沉沉,身体也摇摇晃晃,无法笔直走路。下聘预定中午开始,所以我关在卧房里,等待时间到来。

“少爷,人都到了,请更衣吧。”奶娘在卧房外头说道。我出去走廊,奶娘看到我的脸,大惊失色。我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帮我传话,说我准备好就过去。”我对奶娘说完,前往厨房,从好几把的菜刀里面挑出最细最长的一把。进入下聘仪式举行的大厅一看,许多人都在等我。父亲一脸欢欣地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把菜刀刺进他的胸口,顿时大厅里的人全静了下来。我未来的妻子脸上涂得粉白,人也在大厅,但她似乎没有目击到关键的一幕,而是东张西望看着僵住的身旁众人。

我从檐廊跑出外面。菜刀留在父亲的胸口上。可能是幸运地一刀命中心脏,几乎没有喷血,拿菜刀的手也只是沾得一片血红而已。

我穿过树林的小径时,镇里开始传来马嘶声和人们的喧闹声。似乎有许多人在找我。我来到古井,顺着绳子爬下去,小雪正在房间角落做针线活。她看到我,放下布与针,大吃一惊。我张开手,让她看父亲的血。小雪一脸悲伤地靠过来,一把搂住了我的头。我在她的怀里抽泣。她安慰着我,肯定我的努力。你一定很害怕吧。她的声音好冶艳,饱含水气。我渐渐感觉仿若浸泡在温暖的水中,呼吸顺畅多了。

成为罪人的我无法再回去地上。天花板的圆洞传来搜捕我、要制裁我的众人脚步声和马嘶声。我决定与小雪一同生活。

“他们迟早会发现你潜伏在井里。”

小雪掀开榻榻米,底下有个漆黑的洞穴,原来水井还延续到地下更深的地方。我一直以为这个房间就是井底,原来是在洞穴途中卡上横梁硬是搭建起来的。小雪说她也不晓得更底下是什么样的地方,甚至不知道有没有食物和水。

“我们逃进这下面吧。”我们两人一起进了榻榻米,下了洞穴。

我盲目的孩子们啊,你们父亲年轻时候的故事就快说完了。

我和小雪爬下漫长的竖坑。边缘有突出的石头,我们手脚构着石头,一点一点地前进。明明应该是往下走,我们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像平常一样站立行走。圆形的洞穴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四方形的通道,不久后变得像大宅院的走廊般,有地板、墙壁和柱子。我们踩过地板,走在无边无际地笔直延伸的地方。两侧偶尔会有纸门,里面传来人的说话声、啜泣声和呻吟声。我们打开几道纸门查看,却不知为何,门一开声音就不见了,而房里一片空荡。我和小雪在无人的榻榻米房间休息。

随着前进,周围的光亮逐渐消失了。即使凝目细看,也看不见小雪的脸,不久后就变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前进。黑暗中,我和小雪手牵着手,确定彼此的触感。我用另一只手摸索着走廊墙壁,检查有没有转角。

后来墙壁忽然消失,我们来到一座巨大的厅堂。由于一片漆黑,看不出来,但那是一个类似寺院佛堂的地方。四下充塞着线香的气味,从声音回响的感觉来看,天花板似乎高得异样。我们在大堂里旁徨了好几天,寻找出入口。除了我们以外似乎还有好几个人,黑暗深处听得到脚步声和细语声。我们出声招呼,却无人回话,也没有擦身而过或撞上彼此,只感觉得到有别人在的气息。我们睡了几次,后来终于找到出入口,出去一看,却也没看见太阳,周围是严丝合缝地密封般的黑暗。我和小雪不知何时脱掉了衣服。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不需要衣物蔽体。厅堂外的空间不管冉怎么走,都只有沙砾和岩石。有条巨大的河川,伸手一摸,是冰凉的流水触感。我和小雪忆起了口渴的感觉,喝了河水。河边一样有许多人的气息,有孩子寻找父母的声音,也有类似老人呻吟的声音。

我们已经找不到古井所在的地点了。这里有的只有一片偌大的黑暗,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前进。可是我和小雪无法停留在一个地方。我们每天都在漆黑中前进,直到疲倦,然后在满是石子的河岸休息。黑暗中,我的肌肤和她的肌肤都失去轮廓并相互融合。没多久,小雪的肚子大了,生下了你,然后也生下了你的弟弟和妹妹。没错,小雪就是你们的娘。

我的孩子们,我唯一遗憾的就是你们没看过太阳。要恨就恨夺走了晚霞天空的你们父亲吧。在荒野徘徊的你们头上,不会有艳阳高照的一天吧。可是我祈祷终有一日,你们或是你们的孩子能在这片河岸的尽头找到结实的稻穗,并为它的芬芳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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