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0月18日,星期天,埃克斯小城的商店都关门了,大街上的行人和汽车也很少,显得有些冷清。但是,佐顿公园里聚满了休闲玩耍的人。街头酒吧里也坐满了饮酒聊天的人。这就是法国人的生活。

从外表看,罗伊·莱尼大酒店的建筑很像现代化的博物馆。浅黄色的方形大楼,配上深茶色的方形玻璃窗,整体线条整齐明快,建筑风格简洁端庄。酒店的正门不大也不豪华,就像普通商店的大门。门的上方有一个绿色的盾牌形标志,盾牌的中心是一个白色王冠。站在门口,人们很难相信它是埃克斯市最高级的酒店。然而,一旦跨进大门,你就会感受到酒店的豪华。

何人刚走进大厅,一位身穿红色制服的侍者就走过来,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问过姓名,然后引导他穿过大厅,来到楼房环抱的中央庭院。

这里真是别有洞天。在外面看,只知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大楼,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大的庭院。庭院内种着高大的棕榈树,中间有一个月牙形的游泳池;周围摆放着几排巨大的遮阳伞,伞下是一个个白色的餐桌。在这里,人们仿佛来到了地中海的海滨。

杨先生已经来了,坐在夕阳可以照到的一个餐桌旁,向何人招了招手。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乳白色的高级西装,系了一条紫红色的领带。而且最让何人吃惊的是他居然刮去了长长的胡须,理了头发,简直判若两人。何人觉得杨先生并非老人,而且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

何人走到杨先生身边,问好之后用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

杨先生微笑道:“怎么?不认识我啦?其实,人的外表是可以改变的。不同的场合,不同的环境,人也要有不同的外貌嘛。”

何人说:“用北京人的话说,您今天可真是帅呆啦!”

“我不懂什么‘帅带’,但是我今天要请你品尝地道的法国南方菜,为你送行。或者说,为我们送行。人生并无固定的方向,说你走和说我走都是一样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好啦,你喜欢吃什么?”

“您点吧,我这个人什么都爱吃。记得小时候,我妈就说我特好养活。”

“那好,我就替你点菜吧。”杨先生拿着菜单,用法语跟侍者说了起来。

何人听不懂,便把目光投向四周。

这个庭院此时只有他们两个客人,大概还没到法国人吃晚饭的时间。不知是不是为了适应法国人的生活习惯,这里的夜晚也是姗姗来迟。虽然此时已经七点钟了,但是夕阳仍然留恋着蓝天。金色的阳光从棕榈树的叶片间斜射下来,使游泳池的水面和身边的桌面泛起一片灿烂的辉光,也给这静谧的氛围染上几分生动的色彩。

侍者拿来一瓶红葡萄酒,熟练地打开瓶塞之后,先给杨先生的酒杯里倒了少许,让客人品尝。杨先生用手指托起酒杯,送到嘴边,喝了一口,慢慢地咽下去,然后微笑着向侍者点了点头。侍者才给两人的酒杯中正式倒酒。

杨先生说:“这是1996年的波尔多葡萄酒。你要是买葡萄酒带回国的话,最好买1996年的。”

“为什么?”

“因为那一年的葡萄好,所以生产出来的葡萄酒也好,味道醇香。”杨先生喝了一口,慢慢地品味着。

“杨先生,我明天就要去巴黎,您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办吗?我的行李不多,如果您有什么东西要带回国去,绝对没有问题。”在这么高雅的环境中,何人感觉自己的话有些俗气。但是中国人在外国,这种话总是要问的。这也是礼节。

杨先生想了想才说:“也许,我会让你带封信的。但是这还要看我今天夜里能不能写出来。”

“没问题。我明天早上到您家去取吧。”

“好吧。”杨先生含糊地应了一句。

侍者送来头道菜。这是一道当地人喜爱的波斯特汤。汤内的各种蔬菜都已经烂得难辨身份,唯有西红柿和香草调料是生的,后放进去的。汤味比较清淡,但是余香悠长。

接下来是主菜烤羊腿。鲜嫩的羊腿肉和洋葱、青椒等穿在细长的铁钎上,味道很美,旁边还配有茄子和土豆等制成的菜泥。

他们边吃边聊。杨先生的兴致很高,详细地介绍这些菜的制作方法和特点,并且和中国菜进行比较。何人发现,杨先生还是美食家呢。

西面楼房的阴影缓慢但执著地向他们的餐桌靠近。终于,那灿烂的霞辉变成笼罩在头顶的靓丽风景。

主菜之后的甜点是热苹果加奶油,很有些甜腻。

当侍者送来咖啡的时候,天上已然看不到太阳的余晖。在四周楼房的框架内向上望去,清澈的天空是纯正的蓝色,仿佛从未受到人类活动的污染。

二人慢慢地喝着咖啡,谈话转入何人期望的话题。

杨先生从皮包里拿出一摞稿纸,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认真地说:“我已经读完了你的书稿。我不懂文学,但是我觉得你的小说写得很不错,情节很吸引人,尽管有些地方看起来近乎荒唐。其实生活中有些事情就是荒唐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何人竭力追寻杨先生的思路,但是未得要领,便问到:“杨先生,您是我的老师,又是我这部小说的第一个读者。您还是提些修改意见吧。”

杨先生端起咖啡,慢慢地喝了一口,“看完你的小说,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不能白读你的小说,对吧。别的地方我都说不出什么,我就觉得你对书中男女主人公过去那段爱情经历描写得不够,显得很苍白。我说的是赵梦龙和李艳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一直没有更好的思路。您知道,我对那个时期的生活不太熟悉,所以编起故事来有些力不从心。”

“那是,你那个时候还太小。”杨先生又喝了一口咖啡,“你书中的主人公跟我的年龄差不多。所以,看了你的小说,我不仅很受感动,而且很有感想,真可以说是浮想联翩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可以具体谈谈您的感想吗?”这是作者最渴望听到的。

“怎么说呢?我觉得你可以把那段内容写得更详细些。我告诉你,大概是你的小说刺激了我的文学潜质,所以我情不自禁地替你编了一段。”

“是吗?那可太好啦!您快讲给我听听吧。”何人喜出望外。

“我不是作家,不会写小说,只能给你提供一些故事情节,你再拿去加工吧。”杨先生的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习惯地用左手去捋他的长胡须,但是抓空了。他的手不自然地在空中停顿一下,又放回椅子的扶手上。他眯起眼睛看着深蓝色的夜空,慢慢地讲述起来——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席卷了神州大地。赵梦龙和李艳梅自然也被卷了进去。不过,大概和他们的小资产阶级家庭出身有关,他们没有成为狂热的“造反派”,只是随大流而已。由于他们对当时的政治斗争有共同的感受和共同的语言,所以他们之间就萌生了“共同的情感”。在“大串联”的时候,他们一起游览了革命圣地,如延安、韶山、井冈山等。正是在那些革命圣地,他们建立了“革命感情”,决心做“革命伴侣”。

大学毕业的时候,正赶上北京市的中学开始“复课闹革命”,需要政治课教师。于是,赵梦龙和李艳梅都被分配到中学教政治,而且在同一所学校。这主要是李艳梅的功劳。在人际交往方面,李艳梅比赵梦龙略胜一筹。

赵梦龙对教学工作非常认真,也很有才干。即使在那个不重视知识不尊重教师的时代,他的讲课也很受学生欢迎。他跟学生的关系也很融洽。但是在政治方面,他是一个“逍遥派”。除了必须参加的学校活动之外,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养热带鱼上。他自己制作玻璃鱼缸和恒温电加热器,还定期骑车去郊区捞鱼虫。有些学生对此也很感兴趣。

虽然李艳梅也不属于“政治动物”,但是对赵梦龙的“逍遥”很不以为然。她按时参加政治学习,积极靠近党组织,希望早日成为无产阶级先锋队的一员。有时,她也劝赵梦龙不要在政治上落伍。对于她的劝告,赵梦龙总是笑着说,在政治上,你代表我;在生活中,我照顾你。因此,这种分歧丝毫也不影响她对赵梦龙的爱情。有时,她反而感到赵梦龙更加可爱。

然而,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他们刚参加工作不久,又是在中学教书,所以不能公开谈情说爱。他们非常谨慎,在学校里不单独交谈;在饭厅里不坐在一起;下班后也不一起走出校门。但是赵梦龙很有做“地下工作”的天才,他总能想出避开熟人与李艳梅约会的办法。因此,在一起工作了相当一段时间,同事们都不知道他们是“朋友”。对爱情来说,这种秘密交往并非坏事,因为这加深了他们对幸福的体验。总之,他们沉浸在春光明媚的爱情之中,忘记了生活中的酷暑严寒。

有一天,学校教师政治学习,新来的革委会副主任给大家讲话。赵梦龙和李艳梅意外地发现那人竟然是他们的老同学孙飞虎。

原来,孙飞虎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之后,在沈青的帮助下,离开了原单位,调到教育局工作。由于他很能干,还有上边的人关照,所以很快就入了党,还当上了科长。后来,他又主动要求调到李艳梅所在的学校当革委会副主任。

老同学重逢,自然都有一番喜悦和兴奋。孙飞虎也不在老同学面前摆官架子,主动请赵梦龙和李艳梅去饭馆吃饭。三人畅谈了这几年的生活经历和对现实社会的看法。

孙飞虎非常关心李艳梅,特别是在入党的问题上。他经常让李艳梅写思想汇报,而且确实把李艳梅列入了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而他就是李艳梅的“联系人”。

赵梦龙对孙飞虎的做法有一种本能的反感,但是他也找不出公开反对的理由。有一次,他含蓄地对李艳梅讲出心中的忧虑,李艳梅还笑他心胸狭隘。李艳梅让他放心,孙飞虎就是个热心肠,没有别的意思,还说自己知道应该同别人保持什么样的距离。赵梦龙无话可说。

这时候,学校里传出流言——孙飞虎和李艳梅在大学时就是“朋友”。当这话终于传入赵梦龙的耳朵时,他找到了李艳梅。李艳梅认为这不过是那些无聊的人在捕风捉影。赵梦龙提出要公开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因为他们的年龄已经符合晚婚标准了,别人无可非议。李艳梅认为时机不好,人们刚传说她和孙飞虎原来是“朋友”,她就公开和赵梦龙的恋爱关系,别人肯定会对她议论纷纷。赵梦龙也觉得从李艳梅的角度考虑,确实有这个问题,就同意了。当然,他完全相信李艳梅对自己的爱情是不会改变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天早上,赵梦龙刚刚走进学校的大门,就被两个身穿绿军装的公安人员拦住了,“请”他到保卫组的办公室去。一路上,不少师生在观望。赵梦龙一边跟着走一边不住地问,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但对方只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赵梦龙没有遇到过这种阵势,心中不禁有些慌乱,还有些害怕。

在办公室里,那个身材较矮的公安人员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赵梦龙同志,你不要紧张。我们是公安局的,今天找你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想问你几个问题。”说着,他从草绿色挎包里拿出一本书,举在面前,问道:“这是你的书吗?”

赵梦龙一看,那是自己前不久从一个朋友处借来的,书名叫《你到底要什么》。这是一本新近翻译成中文的苏联当代作家柯切托夫的小说,属于内部发行,但不是禁书。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放松了一些,点点头说:“是我跟朋友借的。”

矮公安又从那本书中抽出一张纸,问道:“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吗?”

赵梦龙看了一眼,知道那是自己随手写的一段读后感。他回忆一下,认为没有出格的话语,又点了点头说:“是我写的。”

矮公安微微一笑说:“承认就好。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在这份笔录上签个字,然后让你朋友来把书取走,就行了。”他从记录的高个子公安手中接过笔录纸,放到赵梦龙面前的桌子上,又递给赵梦龙一支钢笔。

赵梦龙当时就想赶紧离开这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赶紧结束这令人难堪的问话,便接过钢笔,草草地看了一眼笔录的内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矮公安“哈哈”一笑说:“好小子,敢做敢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痛痛快快,大家都省得麻烦。”

“我可以走了吧?”赵梦龙站起身来问道。

“站住。你往哪儿走?”高个子公安拦住了赵梦龙的出路。

“去给学生上课呀。我要迟到了。”赵梦龙说。

“上课?上什么课?你以为我们跟你闹嘻哈吗?”矮个子公安板起了面孔。

赵梦龙莫名其妙地看着公安人员,问道:“您刚才不是说我签完字就

可以走了吗?”

“走?那得看往哪儿走。往公安局走还差不多。”高个子公安的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

“什么?”赵梦龙愣住了。

“别跟我们装傻。就你写的这些东西,你还想继续给学生讲课?你还想利用我们的革命讲台去宣传修正主义的反动思想吗?我告你,你这纯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矮个子公安为了加重语气,还猛拍了一下桌子。

赵梦龙被吓得一哆嗦,怯懦地问道:“我写什么了?”

“你写什么都忘了?难道还用我给你念吗?”矮公安从书中拿出那张纸,“啪”地拍在赵梦龙的面前。

赵梦龙睁大眼睛,仔细一看,顿时觉得脑袋变大了。原来在他写的那段读后感下面,不知什么人模仿他的笔迹又添上了两句话:“我们中国人也要像苏联人那样。我们也要走修正主义的道路。”

“怎么样?傻眼了吧?”矮个子公安冷笑道。

“不,这不是我写的!公安同志,这真的不是我写的。”赵梦龙慌忙说道。

“你刚才都承认了,也在笔录上签了字。现在还想翻供吗?没门儿!”矮个子公安瞪着眼睛,又拍了一下桌子。

赵梦龙又被吓得哆嗦了一下,但是马上说:“公安同志,您听我说,这上面的字是我写的,但是下面这两句话真的不是我写的,是别人后添上去的。”

“放屁!都是一样的笔迹。上面是你写的,下面就不是你写的。你想糊弄谁?你以为老子是好糊弄的吗?我告你,赵梦龙,你想蒙混过关,只有死路一条!”矮个子公安又拍了一下桌子。

赵梦龙真的傻眼了。他被押出学校,带到了公安局。

一周以后,赵梦龙又被带回学校,参加“批斗大会”。他被两个人押着,站在操场的水泥台上,弯着腰,低着头。一些教师和学生登台发言,揭发批判他平时流露出来的修正主义思想,以及他在讲课时散布的反动言论。“批斗大会”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的肌肉僵硬了,他的神经麻木了。但是当他最后在一片“打倒”的口号声中被押下台的时候,他的目光与站在人群后面的李艳梅那痛苦的目光相遇了,他觉得心被刺中了。

后来,赵梦龙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并且被判了无期徒刑。

判刑后,赵梦龙的头脑反而清醒了。坐在铁窗下,面对人生绝路,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李艳梅。他该怎么办?自己这一生已经完了,他绝不能连累心爱的人。但是他的内心也很矛盾。一方面,他盼望李艳梅来看他;另一方面,他又害怕李艳梅来看他。每天望穿铁门,他既失望,又庆幸。

然而,就在他即将被押到新疆的劳改场服刑时,李艳梅来看守所看望他了。见面后,姑娘的眼睛里含着泪水,看着他,半天没有说出话。还是他先问:“你怎么来了?这让别人知道了多不好。”

“没关系。”李艳梅终于张开了嘴,然后看着赵梦龙的眼睛小声问道:“那……那真是你写的吗?”

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赵梦龙责无旁贷地坚强了起来。他苦笑了一下,然后故作轻松地反问道:“你认为我会干那种傻事儿吗?”

“我当然不信。可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一定是有人陷害我。”这句话已经到了赵梦龙的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他瞟了一眼在旁边假装读《毛主席语录》的警察,想到自己来之前得到的警告,决定还是不说为好。而且,他知道自己对李艳梅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只能增加李艳梅的心理负担和痛苦。此时此刻,他看着爱人,心里已经满足了,因为李艳梅敢于来探监,就证明了她的爱情。对他这样不幸的人来说,这就足够了。人已经活到这种地步,还能有什么奢望吗?他不是英雄,但也是个男子汉啊。他要给自己的爱人留下一个“顶天立地”的形象。他说:“那件事情已经说不清了,就算了吧,别提它了。我还有句话要对你说。”赵梦龙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堵,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艰难地说:“艳梅,我就要走了,大概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咱们之间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我这辈子最值得庆幸的事情就是认识了你,而且得到了你的爱情。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分手,但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我是个劳改犯,注定要死在监狱里了。这是你我都无法改变的。我想,反正咱们也没在学校公开关系。别人都不知道。你曾经说过,我挺有保密工作的天才。那咱们就继续做下去吧,让这种关系永远成为你我心中的秘密!艳梅,我非常感谢你今天来看我。真的!我现在感到非常幸福。艳梅,我也知道你不会把我忘掉,但是我希望你把我忘掉。反正你绝不要等我,因为我不会回来了。不会了,真的。今天就是咱们的最后一次见面。艳梅,我祝你幸福!”此时此刻,赵梦龙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个大义凛然的英雄。

李艳梅哭成了泪人。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重复着一个字:“不!不!”探监时间结束了。

第二天,赵梦龙被押上西去的火车。他从此失去了李艳梅的消息。在劳改场那种生活条件下,他坚强地活了下来。这不仅因为他懂得生命的宝贵,而且因为他心中有一个需要解答的问题:究竟是谁陷害了他?诚然,他的心中有所猜测,但是没有证据。

多年以后,当他终于得到平反的时候,他才从有关的材料里找到了陷害他的那个人的蛛丝马迹。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老同学孙飞虎一手炮制的。这验证了他的猜测。此时,他已不是原来那个善良软弱的年轻人。数年的劳改生活使他提前进入中年期,也使他的心变冷变硬了。不过,他心中并没有不顾一切的复仇冲动,他要冷静地报仇!

出狱之后,赵梦龙曾经回到原来的学校去找李艳梅和孙飞虎,但是没有找到。几经周折,他才得知李艳梅和孙飞虎结了婚,两人去了南方。

赵梦龙当时面临的首要问题是生存,是活下去。而且,他要活得像个样子。因此,他必须把复仇的问题暂时放在一边。多年的劳改生活使他变成意志坚强的人,一个比常人更能付出也更珍惜收获的人。经过一番奋斗,他考取了出国留学生,去了美国。后来,他的全部精力都被吸引到专业学习上,使他忘了复仇。

许多年以后,赵梦龙在老同学聚会的时候又见到已然是老夫老妻的孙飞虎和李艳梅。看着他们成双成对的样子,复仇之火又在他的心底燃起。他也曾试图说服自己,事过多年就算了吧。但是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孙飞虎那张丑恶的嘴脸,就会看到孙飞虎在与自己心爱的姑娘寻欢作乐……一想到这些,他就会感到胸中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他一定要报仇,他甚至觉得自己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他可以利用自己的知识和智慧,设计一套完美的行动计划。一想到他能让孙飞虎在恐惧和悔恨中死亡,他就会感到强烈的兴奋和欣喜……

何人发现杨先生很有讲故事的天才。也许,这是他多年从教的结果吧。当然,他编的故事也很感人。何人猜想,他为编这个故事,一定花了不少心血和时间。何人说:“谢谢您,杨先生。您编得太好啦,我一定把它写进小说里。”

杨先生又倒上一杯咖啡,加了些牛奶,用小勺轻轻地搅拌着,若有所思地说:“我觉得,你给小说起了一个很有意境的书名——《黑蝙蝠·白蝙蝠》。从表面来看,黑蝙蝠代表那个姓蒋的老先生;白蝙蝠嘛,指的是武夷山的白蝙蝠。但是把它们并列在一起,还可以引发人们更深层次的思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倒没有想那么多。”

“是吗?这就是作者无意,读者有心了。黑蝙蝠,白蝙蝠,这似乎体现了司法裁判的两难处境。在因证据不足而使案件事实处于模糊状态的时候,司法人员的裁判难免出现错误。判有罪吧,可能是错判。判无罪吧,可能是错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么,在这两种可能的错误面前,司法应该作出哪种选择呢?是宁肯错判也不错放,还是宁肯错放也不错判?英国著名法学家布莱克斯通在200年前就说过,宁可错放十个,也不错判一个。错判实在是太可怕了!所以,中国一定要在刑诉法中确立无罪推定原则。”杨先生的眼睛里流泻出淡淡的忧伤。

何人感觉到了,但是没有问。

教堂里传来午夜的钟声。他们恋恋不舍地走出酒店,沿着宁静的小街向杨先生的家走去。

何人把杨先生送回家之后,带着几分酒意向旅馆走去。他觉得在埃克斯这最后一个夜晚过得很有情趣也很有收获,而且还有很多值得回味的东西。

突然,一阵悠扬的箫声随风飘进耳鼓。何人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回头望去。箫声是从杨先生的房间传出来的。毫无疑问,这是他吹的。对了,杨先生的房间里有一支紫色的长箫。但是何人没想到他吹得这么好听。

这是一曲“春江花月夜”。在这寂静的夜晚,在品味了高雅的晚餐之后,这优美熟悉的旋律别有意味。何人被陶醉了,难以迈步。然而,听着,听着,他又觉得这乐曲声是那么凄婉,那么催人泪下。

回到旅馆,何人在一楼的信箱里看到一封来信,是国内那位律师写来的,正是他所期待的,便迫不及待地打开来,借着楼道的灯光看了起来——

何人兄:你好!

来信所求之事,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见分晓。根据法学界的朋友所说,你信中讲的那位怪僻的老先生肯定是杨保良教授。他这个人的经历很坎坷。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他被打成了反革命,好像在劳改场关了多年。“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他被平反,开始从事证据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后来他出国留学,应该是去的美国,拿到博士学位后在美国工作一段时间。然后他又去了欧洲,具体在哪个国家就不清楚了。但是他曾回国参加过一些研讨会之类的活动。去年他回国期间还莫名其妙地卷入一起杀人案,被列为重大嫌疑人,后来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据说他又出了国,没有再回来。

我想,你一定把他作为小说中的人物素材了吧?希望早日拜读你的新作。

祝你:

生活愉快!

经华

1998年10月11日

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何人的心底升起,使他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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