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拉斯迪,有什么需要只管说。”

卢·巴里斯特尔瑞这样说道,他是警局特别服务处的主任。我此刻正坐在他在麦克格莱斯大楼的办公室里,这里也是警局各指挥中心所在地。我没法告诉你,在这里有多少个像巴里斯特尔瑞一样的人,他们五十多岁上下的年纪,头发花白,大腹便便,由于长期抽烟的原因,说话的声音含混而沙哑。他们是天生的官僚主义者,对待下属冷漠严厉,而对待位高权重的人,比如我,却是厚颜无耻、毕恭毕敬。他此时正拿着电话,打给鉴证科,那是受他管辖的部门。

“莫里斯,我是巴里斯特尔瑞。把迪克曼给我叫来。是,现在,马上。他要是在实验室里,就给我把他叫出来。是的,是的。”巴里斯特尔瑞朝我眨了眨眼,他曾经当过二十年的巡警,现在升到了主任,再也不用穿制服上班了,今天他穿着一件尼龙面料的衬衫,胳肢窝里已经汗湿透了,“迪克曼,是我,关于卡洛琳的这个案子。拉斯迪·萨比奇现在就在我这里。对了,他是雷蒙德的手下,职位是副检察长。我们是不是找到了一只玻璃杯还是什么。是,我知道上面有指纹,所以我才给你打这个电话。是,别他妈忘了,信不信我让你收拾铺盖滚回家。不过,我打电话是要说另外一件事的。我们能不能在计算机系统里把指纹和已有的数据库对比一下?你们那里有三个清晰的指纹印,对不对?那就搞齐你要的东西,在计算机系统里搜一搜,看看能不能在库里找到对应的记录。我听说查这个案子的警察都已经催你十来天了,现在是墨菲在负责吗?好,让他赶紧的。别跟我说什么计算机专业的废话,我听不懂。十分钟以后给我回话,赶紧给我把这事解决了。”

我慢慢听明白了,问题不在于仪器设备,而在于计算机系统是属于另一个部门管辖的,管事的人把资料当作是自家的私有财产,舍不得拿出来。

“好的,我会问的。”巴里斯特尔瑞接到了回电,他捂住话筒,“他们想知道你想在多大范围的数据库里对比。我们可以查全区所有犯过案的人,或者是所有录过指纹的人。你知道的,只要是留下指纹记录的人都能查到,包括政府的工作人员在内。”

我愣了一下,“查有犯罪记录的人大概就够了,如果有需要以后再查其他人的吧。”

巴里斯特尔瑞做了个鬼脸,“那就都查了吧。要不到时候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他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已经把捂着话筒的手拿开了,“查所有的。好的。多快能有结果?怎么他妈的要一个礼拜啊?这可是目前全市最重要的一起谋杀案,难不成还要萨比奇先生亲自来找你吗?告诉墨菲,我就是这么说的。”他把电话放下,“还要等一周,说不定得十天。他们要把所有的人事档案资料调出来,还需要找司法厅要一些档案。我会催他们的,不过估计也快不起来。对了,让你们的工作人员把那只玻璃杯从证物房提出来,送到实验室去,他们要。”

我谢过巴里斯特尔瑞的帮忙,便朝楼下的验尸房走去。这座办公大楼有点像以前老式的高中学校建筑,刷过漆的橡木墙边,陈旧破损的走廊。走廊里到处都是警察,男的女的都有——近年来,女警察有着越来越多的趋势——他们穿着深蓝色的衬衫,系着黑色领带,忙忙碌碌,来去匆匆,偶尔也开个玩笑。像我这个年纪和社会出身的人并不喜欢警察,以前我没当检察官的时候,他们总是找我的茬,搜我的身,想找出点什么违禁品。而且,他们并不聪明。当我成了一名检察官后,我总是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和警察共事。有些警察我很喜欢,但更多的警察我不喜欢。他们大多有两个缺点,一是很强硬,二是很疯狂。他们看到的太多了,对什么都疑神疑鬼。

三四周之前,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在吉尔酒吧坐了很久,和一个名叫普鲁奇的巡警边喝酒边聊天。他喝了一大杯啤酒和好几杯威士忌,说起了那天早上他在一个塑料保鲜袋里发现的一颗心脏。就是一颗心脏,没别的。心脏,还连着主要的几根大血管,被扔在小巷尽头的一个垃圾桶边。他把它捡起来,看了看,然后开车离开了。但他还是回来了,他把垃圾桶的盖子打开,翻了一下里面的垃圾,没有别的器官和尸体残余,“就这样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我把那颗心脏交到市中心的警局,告诉他们,应该是一颗羊的心脏吧。”

是的,警察们都很疯狂,他们就是纳税人在支付薪水供养的一群偏执狂。一个警察在阴沉的天气中会立马嗅到阴谋的味道,你跟他说早上好,他觉得你是心怀不轨。他们是冷漠封闭的,置身于我们之中,却对我们所有的人都不信任。

我坐电梯来到地下一层。

“熊谷医生,你好!”我跟他打了个招呼。熊谷的办公室就在停尸房外,从摆着不锈钢桌子的停尸房里飘来一股尸体开腔剖腹后的恶心气味。隔着墙壁,我都能听到电锯转动的声音。熊谷的办公桌上一团乱,堆满了文件和杂志。办公室的角落里放了一台小电视机,开着,声音很小,屏幕上插放着下午的一场棒球比赛。

“看来这案子确实很重要啊,副检察长都亲自来了。”熊谷医生外号“不痛”,日本人,身高一米六五,人很奇怪,眉毛浓浓的,留着两撇八字小胡。他总是动个不停,不是躲躲闪闪,就是扭来扭去,说话的时候两只手在空中挥舞。他像个疯狂的科学家,但绝非善类。不知道是谁想到让他来解剖尸体的,还真是找对了人。我很难想象如果他治疗活人,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大概会朝病人乱扔东西、破口大骂吧。他只要有一点点不高兴,就要发泄出来。他的存在,有时会让人觉得很多余。如果凭自己的直觉,努力尝试去理解他的话,我大概会陷入一片混乱。他在工作的时候,在看电视的时候,或是在追求某个女人的时候,我都无法想象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如果有人和我打赌,让我猜他上周六晚上干了什么,哪怕有十次猜的机会,我也一定会输。

“实际上,我只是来拿份报告,你给利普兰泽打电话说过的。”

“哦,对。”“不痛”说,“报告就在这里什么地方。那个利普兰泽,什么事都催得要死。”“不痛”的两只手忙个不停,一边移着桌上的一堆文件,一边找那份报告,“听说,你这个副检察长不会当太久了啊?尼可肯定能把雷蒙德打个落花流水的,啊?”他看着我,等我回应。他微笑着,这是他的习惯。当他做着别人觉得讨厌的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再看吧。”我说,但我又觉得,我不应该示弱,“医生,你和拖拉王是好朋友吗?”

“尼可是个很厉害的人,我们一起破了不少大案子。他现在越爬越高了,他对付律师很有一套,就是这么回事。”他把一个文件夹朝我扔过来,然后又弯腰去看电视,“这个戴维·帕克真该死,球打成了这样。”

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尼可和“不痛”之间的关系,但他们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凶杀案检察官,一个是警方验尸医生,关系好也是正常的,他们应该经常都会需要对方的帮忙。我问“不痛”我能不能坐一会儿。

“当然了,坐,坐。”他把一堆文件移开,然后又回过头去看电视。

“利普兰泽和我最近都在思考这样一个理论。也不算是什么理论吧,就是个想法。这件事会不会是卡洛琳和她的情人为了玩什么刺激的性游戏,玩到失控了。也许卡洛琳只是暂时窒息,但她那个情人以为她死了,朝她脑袋上砸了一下,好让整件事看起来像是谋杀,有这个可能吗?”

穿着白大褂的“不痛”把胳膊肘撑在高高的一摞文件上。

“不可能。”

“不可能吗?”

“绝对不可能,警察怎么总这么蠢。”他说,好像忘了自己也是警局的验尸官,“复杂的事,他们总是搞得很简单,简单的事,又搞得很复杂。认真看看那报告。我写了份报告,你们倒是认真看看啊!利普兰泽老让我快点、快点,报告出来了自己又不看。”

“这份报告吗?”我举起手里刚刚拿到的报告。

“不是这份。”他挥了一下手,“我的报告,验尸报告。你看到她手腕上有瘀青吗?脚踝上有瘀青吗?膝盖上有瘀青吗?这个女人是头被敲碎了打死的,不是被勒死的,认真去看看那报告。”

“她被绑得很紧,照片里能够看到她脖子上有被绳子绑过的痕迹。”

“当然,她是被绑得很紧。他们把她的尸体抬进来的时候,她看上去就像张弓箭。但是,她只有在脖子上有一个印记。如果是为了玩刺激的游戏,有人把绳子越勒越紧的话,就会留下绳子曾经挪动过的痕迹。但现在,她只有在脖子上有这样一个很小很小的痕迹。”

“所以呢?”我问。

“不痛”笑了,他就喜欢留悬念。他把脸凑到电视机前,眉毛上都映出了屏幕里的灰色光线。“一垒。”他说。

“痕迹很小说明什么呢?”我又开口问。

我等着他的回答,电视里的解说员正在说打出了一个直飞球。

“是要我拿张传票来你才肯说吗?”我轻声问。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但语气已经开始带点恼怒了。

“什么?”“不痛”问。

“你觉得,她脖子上的瘀青说明了什么?”

“说明绳子一开始就绑得很紧,好吧?”

我仔细思考了片刻。“不痛”知道,我被弄糊涂了。

“暂停一下。”我说,“我以为,目前的结论是,凶手为了制服她才把她打晕了。那一击是很严重的,但凶手并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他意识到了但并不在乎。然后,他才把她绑起来,并强奸了她,绑的时候,绳子的活结又没系好,把她给勒死了。难道是我理解错了,还是你改变了你原来的想法?”

“我改变什么想法?你怎么不看看那份报告啊!也许警察是那样想的,但不是我。”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不痛”笑了,他耸耸肩。

我把眼睛闭上,然后又睁开。

“你看。”我说,“我们已经开始大规模调查十天了,但我这是第一次听你说你认为那根绳子是一开始就绑在她脖子上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还问我?利普兰泽给我打电话只会说‘快点快点,我们要报告’。报告给他了,又没人问过我怎么想。”

“我刚刚不是问了吗?”

“不痛”坐回到椅子上。“也许,我什么想法都没有。”他说。

要么这个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要么我们确实犯了严重的错误。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决定从头再来。

“你是说,你觉得她是先被强奸,然后才被绑起来的吗?”

“应该是到最后才被绑起来的,我只知道这个。至于强奸?我现在倒不这样认为了。”

“现在不这样认为了?”

“是的。”“不痛”说,我们相互盯着对方,“你看看那报告!”他说。

“验尸报告?”

“不,这份报告。”他拍了拍我手上拿着的文件夹,于是,我开始看那份报告。报告是鉴证科送来的,在卡洛琳阴道里发现的另一样东西已经被化验出来了。是一种杀精剂,从浓度来看,鉴证科认为,来自于一种含有杀精成分的润滑剂,这才是没有找到任何活性精子的原因。

当我再抬起头时,“不痛”正得意地笑着,没有给我留丝毫情面。

“难道说,这个女人在和凶手发生关系时采取了避孕措施吗?”我问。

“应该是的。她用的润滑剂是含有杀精成分的,百分之二的浓度,应该是和子宫帽一起用的。”

“子宫帽?”我的反应已经相当迟缓了,“你验尸的时候怎么没有发现子宫帽?”

“是没发现啊!”“不痛”捶了一下桌子,他看着我,笑得很大声,“验尸的时候你也在场啊!我把她全身都切开了,哪有什么子宫帽?”

我需要时间思考。“不痛”却在笑,我盯着他,恨不得咬死他。

“那子宫帽到哪儿去了?”

“让我猜?”

“对啊。”

“有人拿走了。”

“警察吗?”

“怎么可能是警察。”

“那是谁?”

“你认为呢?不是警察,也不是我,那一定就是那个人了。”

“凶手吗?”

“当然。”

我拿起报告,又看了一遍。看完以后,我有了一个新的发现,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和熊谷刚刚的这番对话。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怒气却在上升,我能感觉到耳朵都在发热。也许“不痛”看出了我的情绪,在对我卖了十分钟的关子后,他终于开始直话直说了。他大概是想,我反正迟早也会明白过来的。

“你想知道我怎么想的

吗?我觉得,这是一个圈套,这个杀了她的男人是她的情人。他来到她家,喝了几杯,和卡洛琳发生了关系,但是,他是个很容易动怒的家伙,他突然生气了,拿起什么东西,砸死了她,然后把现场布置得像强奸案。他把卡洛琳的尸体绑起来,把她阴道里的子宫帽也取了出来,不留下罪证,这就是我的想法。”

“汤米·莫尔托又是什么想法?”我问他。

外号“不痛”的浑蛋熊谷医生,终于被我逼到了极限。他干瘪瘪地咧着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他喘着气,嘴角抽动着,但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把报告还给他,在递给他的时候,我发现报告的日期是在五天之前。我指给他看报告上他自己手写的字迹,写的是“莫尔托762—2225”。

“你不需要把这个号码抄下来,好随时能找到莫尔托吗?”

“不痛”又恢复了正常。“哦,那个莫尔托啊!”他装腔作势的本事越来越强了,“是个好人,好人哪!”

“他现在怎么样?”

“哦,很好,很好。”

“让他有空也给我打个电话,别什么都把我蒙在鼓里。”我站起身,用手指着熊谷,我知道他讨厌别人叫他的外号,但我偏偏要叫,“‘不痛’,你替我告诉莫尔托和尼可,这很卑鄙。玩阴招,搞这些钩心斗角。小心我起诉你们妨碍司法公正,他们,还有你,都给我收敛点。”

我一把抢过“不痛”手里的报告,没有等他回答便离开了。我的心怦怦直跳,手臂因为愤怒都没有力气了。我回到区政府办公大楼,雷蒙德不在,我告诉萝瑞塔,让他一回来就找我,我有很要紧的事要说。我又去找梅可,但她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思前想后,哦,他们太精明了。我们要什么都给了我们,但仅限于此。给了我们结果,但没有告诉我们意见。鉴定报告出来以后就给我们打电话,但就是不提报告里到底是什么内容,让我们朝着错误的方向走得越远越好。而与此同时,却在私底下把一切都透露给莫尔托,这才是让我最愤怒的地方。我原本以为政治圈已经够肮脏了,但警局似乎更胜一筹。在这个圈子里,每一个人都会受到考验,要考验你对上司是否忠诚,对牌友是否忠诚,对女朋友是否忠诚,对亲戚是否忠诚,对不争气的兄弟是否忠诚,对需要你照应的新手是否忠诚……在任何一个大城市的警局里,大概就没有循规蹈矩这回事,至少在金德区是如此。很多年前,规矩就被扔掉了,这两千多身穿制服的人都是各为其主,“不痛”也一样。也许是尼可给他承诺了法医官的职位,他才会为他效力吧。

我的电话响了,是梅可。我穿过通道的门。

“哎。”我告诉她,“我终于知道莫尔托在搞什么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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