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我却无法入睡。适才那场惊心动魄、命悬一线的搏斗所留下的余惊和激动迟迟不肯退去,在寂静中反复冲击着我的神经。我掏出香烟想抽,又不敢在薛医生的领地放肆,索性翻身下床,一瘸一拐地踱到校医院后方的小花坛处,找了条干净点儿的长靠背椅坐下。

医院正门有保安留守,周围是高墙,应该算是很安全的地方。我点烟的时候,手指头控制不住地颤抖,两三次差点儿烧到手指。

昨日的雨气还没完全散去,石板地面沉积着一汪汪闪烁着微光的水洼。月下的空气有些寒冷,我缩起脖子打了个寒噤。此时万籁俱寂,自日里喧嚣吵闹的学校在黑夜里静得温柔,我独坐在这温柔里最深的一隅,仿佛坐在整个世界的边上,无人问津、也无人打扰,孤独而惬意地想着满腹的心事。

“你怎么跑出来了?小心着凉。”

我惊讶地回头看去,只见邢然手里抱着毯子,从医院的后门洞里慢慢走出。虽然臂弯里担着东西,她却依然步履轻盈。月光披洒在她的肩上,像条银软白练织成的薄纱,一头黑发随着身形轻轻飘舞,看得我怦然心动。我不禁暗想,“美人”这个词,就是为她这样的女孩子而创的,凌波微步,袅袅婷婷,像银河里倾下的一缕清泉,落向烟火尘世,化作倾城绝响。

“老师,盖上这个。”邢然把手里的毯子放在我腿上,“晚上湿气重,明天腿会疼的。”

我皱着眉头说:“你怎么还在这儿?不听我的是吧?”

“老师为了我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怎么能自己走啊。”

“这点儿小事不算什么,睡一觉,明天就好了。”

“这次不一样。薛医生说虽然不严重,但侧副韧带受损后很容易脱落。这医院里就她一个人,要是有点儿什么事情也照顾不过来,今晚我和她在值班室里睡。”

“还是回去吧,我没到要人全程陪护的地步,你在这里不安全。”

“我现在一个人走回去就很安全吗?”

我看了她半晌,随后叹了口气说:“算了,你还是别走了。”

邢然微微露齿一笑,把另—条毯子在自己膝上专心铺展,沉默片刻方才开口说:“老师,你不应该的。”

“什么不应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

“我是老师。”

邢然脸上有些愕然,表情僵硬片刻,旋即软化成让我心醉的微笑。她笑得是如此之美,美得可以让人为之去生,或者为此去死。

“快去睡觉吧,你今天也累坏了。”

邢然却把身子轻轻仰靠在木椅背上,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说:“姥姥说我是晚上生的,所以我最喜欢晚上,天一黑我就不想睡觉。”

“那可不太好,熬夜多了,皮肤会变坏的。”

“我不害怕,人活在世上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

我忍不住把脸转向她,笑着说:“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开学第一天我开班会,让大家把自己都介绍一下,谁知道你这么有个性,根本不答理我,从头到尾只说了八个字。邢然同学,你当时真把顾老师弄得有点儿下不来台。”

邢然踢着两只晶莹洁白的小脚,说:“可老师后来也没有为难我啊。”

她此时全无往日里的疏离和冷漠,让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无意中发现了冰雪中摇曳的一朵浑然天成的野花,只待有人拂去花瓣上覆满的寒气。

“我要是为这个跟你一个小丫头杠上劲,就太没水平了。”

“老师……”

“嗯?”

“谢谢你保护我。”

“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不是你今天的警告,我就不可能坐在这里了。”

“但事情因我而起,老师本可以置身事外。”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想保护我。”

我没有说话,彼此在月光下沉默对视着。这般的夜里,这样娇美聪慧的女孩,澄澈微寒的空气,还有天上的月亮构筑成一幅恋爱的图景。这样的图景里,我应该是和自己相亲相爱的恋人依偎取暖,怜惜蜜爱。

但现实中,我却是瘸着一条腿,提心吊胆防备着一个险恶的疯子持刀杀将过来。

“邢然,你平常摆出那副冷漠的样子,其实是不想把别人牵涉进你的事情里面去,对吗?”

“我不知道。”

“自己的感觉自己不知道?”

“我早就对自己没什么感觉了。”

“为什么这样想?”

“死者是幸福的,活着只是一次又一次无意义的钟摆。”

“这话耳熟,谁说的?”

“叔本华。”

“那个坐在丰盛奢华的餐桌旁,一边啃着烤乳猪一边赞颂自杀的洋鬼子?你这么聪明的人,用得着听别人那一套吗?”

“对我来说其实无所谓,因为很多东西生下来就已经注定。”

“邢然,在我这个笨脑子看来,你近乎天才,你拥有的天赋让我羡慕到近乎嫉妒。你轻描淡写做到的,我得用几年时间去煎熬。如果咱俩就某个问题辩论,我八成说不过你,但你愿意听听我是怎么看待生命的吗?”

她看着脚下的积水,轻轻点了点头。

“我可以赞同你关于生命没有目的这个观点,但我不同意什么死者是幸福的谬论。什么是生命?我告诉你,生命是你走在街上,看见一个无主的箱子,里面装着一人捆钞票。我问你,你要不要?如果是我,一定会要,哪怕会被追杀,会被逮捕,会怎么样也好,我都会去要,因为我拥有过。

“拥有不是结果,而是前提。当你拥有,你才得到了失去的资格;当你珍惜过自己的生命,你才获得了死亡的权利。一个不曾富有过的人,没资格谈什么淡泊名利;一个不曾健康过的人,也没资格谈什么生死有命。

“刚才你说,很多东西生下来就已经注定。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你这些,但我想说的是,没什么是注定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世界里,别被自己困住。你读了这么多的书,应该拥有更为广阔的人生。”

“广阔的人生?”

邢然闭上眼睛,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邢然,你其实知道今晚袭击我们的人是谁吧?”

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在旁边微微低着头,黑影笼上了她的脸。

“不想说没关系,也许你心里清楚,也许你不明就里,但这样的生活不是你应该过的。”

邢然还是默不作声,她的右手僵硬地握着毯子一角,削葱般纤细的手指蜷曲绷紧,像一只受惊的小鸟。

良久,她松开了褶皱的毯子角,轻轻释了一口气向我说道:“老师,我们说点儿别的好吗?”

“别的?好咧,就说说你看的书吧。”

“怎么,老师还惦记着弗洛伊德?我早不看了。”

“我是说钱德勒咧。”

邢然看了我一眼,笑着把脸向月亮转去,仰着头说:“我喜欢马洛那样的男人。”

“我还以为女孩不会喜欢这种类型的小说人物呢。”

“那应该喜欢什么样的?高大俊朗、阳光帅气的雄性脊椎动物?”邢然微侧着脸,有些不屑地说。

“咱们班男生会伤心的。”我忽然想到了崔鹏、孙旭东和边笑天,他们要是知道自己只是雄性的脊椎动物,估计就结伴去莲云山里跳水库了。

“不,我觉得他们都是很不错的人。”

“哦,原来邢然同学也在暗中观察男生啊。”

邢然有些害羞,微微垂下小脑袋说:“都是一个班上的同学嘛,总会有了解的。”

“那你想象中的自己的男朋友也是马洛那样的?难道不觉得他是一个自我放逐的人吗?”

“是的,他是在自我放逐。因为他拥有温柔、善良,热爱生命的心,冷峻、幽默、机警、执著,虽然故意戴上—副拜金的冷酷面具,但皮肤下面却流动着滚烫的血。他那自我放逐的表象只是因为他活在一个肮脏而罪恶的世界里。在虚伪丑恶的人面前,一个真正的骑士自然会显得格格不入。”邢然忽然有些激动起来。

“就像你一样。”

“什么?”邢然微微有些错愕地看我。

“你所形容的恰恰是你自己的形象,只不过咱们班既不肮脏也不罪恶罢了。”

“阿尼姆斯?”

“对,就是荣格学说中的男性心理原型‘阿尼姆斯’,它是你的骑士,它也是你本身。我的意思是,真正的骑士就是你自己。”

“我自己?”

“其实,你所述说的那个‘马洛’格外像你。换句话说,你所述说的那个‘马洛’,其实是你自己的化身,或者说是你自己某一个理想层面的化身,它不仅仅象征着男性力量,而且象征着你人格中男性力量的一面。

“以你的聪慧早该想到这点,只是心里不愿意去接受罢了。每个男人心中都有女性的部分,每个女人心中都有男性的部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你不一定是喜欢马洛那样的男子,而是在呼唤马洛的力量。你需要这种力量,你不是需要一个骑士来保护你,你需要的是成为一名骑士。”

邢然久久没有出声,身子僵硬地斜在椅背上,那双不安分的小脚丫此时静静地倚在旁边。

“女孩做骑士会很辛苦吧?”她突然抬起头来。

“任何人都会。”我把身子在长椅上放舒展,面对着夜空长出了一口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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