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校医院出来后,林雪涵两步并作三步赶上来。我诧异她怎么在旁边候着,这小丫头先开口说:“顾老师,你病了?”

“有点儿低烧。你也来看大夫?”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我猜自打下课她就跟在我身后了,不禁叹了口气说:“你怎么的?还跟踪我啊。”

“我是关心辛苦教书育人的老师。”

因为上次的事情,我见到她有点儿尴尬。林雪涵倒是很自在从容,两只手在身后背着,弯着腰从我身侧探出脑袋说:“屁股上打针了吗?”

不知怎的,这句话从林雪涵这么娇嫩鲜活的小美女嘴里说出来,居然激起了我内心的强烈冲动。一股热流在小腹处倏地升起,脑子里面无法控制地出现一幅画面,穿着粉红色护士装的林雪涵,一边轻声抚慰,一边手脚利索地在我屁股上打针。

我赶忙将这下流的念头赶出头脑,忙不迭地答道:“不严重、不严重,吃点儿药就行了。”

但我总觉得林雪涵是故意那么说的,她那双贼亮狡猾的眼珠子得意地看着我,好像能猜到我心里的想法。

“顾老师,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啊,什么?”我一时没反应上来。

“上次怎么答应我的?”

“哦,演讲啊,一直没见你来找我,也不知道你准备好了没有。”我心下苦笑,莫说当老师受累,陪练就快成我第二职业了。

“那你也不关心一下?”

“你不知道吗?我们最近都快忙死了,给你们上完课还有一堆工作要做。”

“你不是说学生就是工作吗?”

“我道歉,作为补偿,先请你吃饭,吃完饭中午陪你预演,行吗?”

“勉强接受吧。”林雪涵嫣然一笑,小鼻子一挑。

这丫头自从和我谈过那次之后,在我面前不仅没有变得拘谨,反而格外放得开。我想这可能是她抛下了某些心里的包袱,反倒是我这么个大老爷们耿耿于怀。

其实,抛开她让我难为的、说不清真假的感情,我是真的愿意和她在一起谈笑相处。

“顾老师,你知道吗?做女学生有个好处。”

“是什么?”

“就是不管你再怎么闹腾,男老师都不会真生气。”

我哑然失笑。

“你也知道自己爱胡闹,要是碰见女老师呢?”

“装可爱、装听话、装乖小孩就行了,她们就好这口。”

我俩各打一把伞,保持着适度又不疏远的距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蹚过地面上一道道纵横流汇的雨水,出了校门。

林雪涵爱吃辣,我就把她带到校外的湘菜馆子里。这是云岭财大周边比较老资格的店面了,以前我和沈城经常在这里开开荤、喝喝酒。老板见我带着个眉目如画的小姑娘进来,咧着大嘴把我俩往里招呼,趁着林雪涵落座的当儿冲我挤眉弄眼。

林雪涵也真没客气,拿起菜单做指点江山状,连着点了蒜蓉菜心、碎椒鸡杂、蛤蜊蒸水蛋、剁椒鱼头四道菜,还很体贴地给我要了一碗毛公红烧肉。看见我在对面瞳孔放大、呼吸急促的样子,林雪涵歪着脑袋说:“顾老师心疼啦?这还不算出血呢。”

“不是心疼,是有点儿惊讶。你饭量有这么大吗?”

“咱俩人吃嘛!”

“我这两天有些低烧,吃得少。”

林雪涵把菜单垂下来递给老板说:“红烧肉就不要了,顾老师已经心疼了。”

老板笑着收起菜单说:“小姑娘,尽管吃,别被他蒙了。你们顾老师有的是钱。”

我挥手让他赶紧开火做饭去,老板咧着嘴笑说:“这还是第一次见小顾带女孩来呢。”没等我反应,他就迅速溜走了。

林雪涵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这老板人蛮有意思的。”

“认识很久了。”

“你上学的时候就经常跟朋友来吧,一大群人凑在一起喝酒?”

“我那时候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上学时候朋友很少。”说到这里,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油腻腻的烟火气息。身边没有沈城戏谑揶揄的声音,却换成个古灵精怪的小女人,颇让我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不应该啊,顾老师你人这么随和,受人欢迎才对。”

“我性子散漫,交新朋友挺累的。”

“那倒是,这点咱俩挺像。”

我忽然意识到林雪涵在班上好像也没有关系太好的朋友,虽然看着跟谁都嘻嘻哈哈,但上课下课经常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你们女生之间关系都怎么样?”我随口问道。

“顾老师是想知道具体某些人的事吧。”林雪涵脑子转得极快,出乎我的意料。

“哦,那你都知道什么?”我来了兴致。

林雪涵眼睛不看我,喝了一口茶水,又皱了皱眉头。

“真难喝,肯定是底料茶泡的,重金属超标那一种。”

我没搭腔,只是双手抱在桌面上看着她。

“你肯定是想知道漂亮女孩的事情吧,刘畅、孙雨淑、邢然、谷晓晴。”

“怎么不提你自己?”我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样她又该没休没止地埋汰我了。

“我?比她们多一点儿美德。”

“什么美德?”

“谦虚。”

“狗屁。”我忍不住笑骂了一句。

“不信就算了。女孩儿看上去千姿百态的,有人温柔娴淑、有人活泼可爱、有人稳重大方、有人冰肌玉骨,但背后都一样,爱攀比、爱嫉妒、爱虚荣、爱较劲。”

“你看得这么透啊。”

“我说自己谦虚,是因为我从不把自己跟别人联系起来,不跟人比,更不跟人较劲,自己是什么样子自己知道就行了。有些女孩为了显现自己与众不同、格调高雅,明明看不懂的书还要抱在手里可劲地啃,我都替她们累。”

“我知道你说的谁。”

“老师以为我说的是邢然吧,那你就错了。邢然是真聪明,她买那些书不是充门面的,这我能看出来。”

“那你这打击面就广了啊。”

“你还不知道吗?”

“什么事?”

“选拔学生编辑的事情。”

“选拔编辑?没听说啊。”

“好像是宋校长的意思,说咱们班里有几个他很欣赏的人才,要破格选拔为《晨夕经纬》的编辑。孙雨淑她们几个还真以为人生的机遇到来了,整天抱着自己根本看不懂的大部头走来走去,谷晓晴干脆读起《诗经》了,张口就是‘关雎关雎’什么的。”

我皱了皱眉头,宋远哲到底想干什么?按照流程,校刊编辑和记者应该在全校范围内公开招聘,首先要考察曾经发表作品、思想理论水平、文字写作能力,还要经过几关面试才能上岗。但宋远哲纡尊降贵空降到这么一个普通班级里面拉人是为了什么?他就不怕有失身份?

我忽然想到了邢然。

“这也确实是不错的机会,如果在校刊做得好,对将来就业也能有所帮助。”我故作平静地说。

“唉……”我话还没说完,林雪涵就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察觉出她有什么话想说,似乎是一些不太正常的事情。

“到底怎么了?看你忧心忡忡的。”

“你真的应该多关心关心班上的有些动态的。”

“什么动态?”

“你猜宋校长在想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林雪涵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宋校长是为了邢然,或者说是为了接近邢然。”

“怎么可能?人家堂堂校领导会为了你们几个毛丫头开绿灯?”

“呵呵,你还别不信。宋校长指示黄主任组织交流活动,并专门指定了一些他所说的有才华、有基础的学生参加。在邢然进去以后,宋校长眼睛突然一亮,在场的人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出来了。大家轮流发言时,宋校长的眼睛却单往邢然身上瞟。到邢然开口的时候,宋校长不停地鼓励她再多讲两句,还一个劲儿地问她家住哪里,家庭情况如何,父母身体怎么样……”

林雪涵顿了一顿,喝了口她所谓的重金属底料茶又接着说:“第二次交流活动邢然没有参加。宋校长来的时候还兴冲冲的,后来左等不见邢然,右等也不见邢然,很明显就不耐烦起来,轮流发言还没结束就走了。”林雪涵压低了声音,鬼头鬼脑的说,“顺便提一句,参加这次招聘活动的都是漂亮女孩。”

这时候菜上来了,林雪涵也不再说话,毫不客气地吃喝起来。我踌躇了一会儿才动筷子,对面的林雪涵有点儿像是故意在逗引我的好奇心。是因为我不够关心班里吗?我再想问,她却只是摇头不语,似乎已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欲望。

我忽然想起来刘畅那张写着账号的记事簿还在我钱包里,就掏出来交给林雪涵说:“你回去的时候帮我把这个交给刘畅吧。”

林雪涵皱着眉头,困惑难解似的看着我。

“顾老师,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有什么猛料要爆出来?”

“刘畅早都搬出去住了。”

午饭后,外面的雨已经渐渐停歇,我陪着林雪涵散步到附近一座小池塘边。这地方叫“沐马池”,名字典故比较可笑:汉朝名将卫青曾经在此为爱驹洗澡。

四周绿树成阴、碧池清波,在风流云动间,太阳悄悄露出半个脸,照得水面银鳞起伏。身后的小街上铺满了青黑色的石板,也泛着同样灼眼的微光。一片片低矮的老旧房屋像是从冬眠中醒来的动物,正忙于开门启户。

林雪涵斜倚在池塘边的青砖护栏上,颇有几分葬花归来的仕女状,在碧波荡漾的水边显出几分古典美。但在演讲练习上她却完全没有刘畅的严谨认真,没一个小时就把稿子折起来塞进口袋说:“没问题了。”

“你确定?”

“不是一等奖就是二等奖。”

“敢达不到目标扣你学分啊。”我戏谑地吓唬她。

分开的时候,林雪涵对我轻声地说:“顾老师,你瘦了。”

“是啊,工作太累。”

“不,你看上去精神不好,黑眼圈很重,别操太多心了。”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说:“谢谢你。”

在往教研室走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林雪涵和她说的话。这女孩太机灵、太聪明、太有眼色,丝毫不下于刘畅。但她又不像刘畅那样收发自如,取舍有度。林雪涵就像一片桃花阵,走进去就很容易迷失。每当我看见她的时候,总会有些戒备,防止她玩出什么花样来。但真的相处一段时间后,又逐渐放心下来,在机灵古怪的举止之下,她其实异常冷静,不越雷池、不行唐突,总是点到即止,绝不会让你难做或是闹出不可收拾的局面来,但同时也让你搞不清楚她在想些什么。自从上次之后,这些日子里她没再提什么沉沦的、需要救赎的师生情缘,让我略微稍稍放心下来。

我真止担心的是邢然,今天才算被林雪涵彻底点醒。宋远哲是打算把邢然添进《晨夕经纬》的编辑室里,这样两人就能常常见面。而且,《晨夕经纬》的学生编辑往往需要在晚上工作……

我忽然有种吞了苍蝇般的恶心。邢然这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偏偏却被居心叵测的宋远哲惦记上。我很想为她做点儿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着手。

回到教研室打算取些东西,却看见周老师和甘老师两人而对面站着,很小声地说着什么,连我进来都没察觉。我拍拍门板,打招呼说道:“今天上头没派活啊?大哥大姐们都这么消闲。”

“老黄病卧在床,今天没人检查工作,放心快活吧。”

这些日子因为整理教务资料的事,黄羽笙也没少折腾他,所以周老师对领导的病情没有一丝关心和同情。

“都来尝尝,这是史云从外面带的红豆饼。”甘老师把一叠小点心摆到我俩面前,然后大声呼喝周老师道,“周敬,把你私藏的那罐碧螺存给人家沏上。”

周老师得令后赶紧手忙脚乱地烧水分茶,我在旁边说:“惭愧、惭愧,我今天只有一张嘴,没什么贡献给大家的。”

“那就对了!空手套白狼,大嘴吃四方,这就是福气。”周老师调侃着说。

他把那套常年收在办公桌里的紫砂茶具也端丁出来。造型圆润的小杯子捏在指间,有种精细滑腻的质感。我闻着面前的茶雾清香,将微烫的黄碧色茶汁从唇齿间缓缓倾向喉头,不待细品慢酌,一阵微甜的回甘仿如宣纸上漾开的墨迹,在口腔里缓缓弥漫开来,久而不散。

我闭上眼睛许久,最后才从嗓子里轻轻“啊”出声来:“好茶!清香宜人,就这么抿下去,精神都为之—爽。”

“哎哟,没看出来小顾还会

品茶?”周老师笑着给我把茶水续上。

“您就别寒碜我了,猪八戒吃人参果也会说个香的。这茶水又甜又醇,喝完了还有回甘,谁能不说好。”

“周老师这副好茶具也增色不少。”甘老师在一边补充道。

“甘老师有见地。常言道:宝剑赠烈士,明珠遗美人。酒乃烈士,这茶呢?就是美人,好茶具就像明珠一样,能为美人增光添彩。”

“嗯,无论喝酒还是品茶,要的就是一个心境。如果让人拿大老碗喝这碧螺春,那就是焚琴煮鹤,糟蹋好东西了。”我笑着说,贪婪地嗅着空气里弥漫的茶香。

“说对了,这世上的各种物件,都讲究个平衡协调。孤木不成林,游勇不成军,不管什么饮品,要是没个好搭档就会大煞风景。葡萄酒要刚高脚杯,啤酒要用大扎杯,白酒要用小酒盅,这中国茶呢,就得配上这么一套怡情助兴的茶具。”

周老师一说起他中意的物件,兴致立即就高昂起来,滔滔不绝、旁征博引,从陆羽的《茶经》一直说到十七世纪英国人倒掉茶水,就着咸盐吃茶叶的无知行径。我和甘老师一边点头称是,一边品茶吃饼。

“史云回来了?”周老师说累了,喝口茶水换个话题。

“都回来两天了,你个散仙也不知道问候一下邻居。”甘老师白他一眼。

“她们影协的人才真叫神仙呢,陪着领导天南海北地转,也不用像咱们这样拼死卖命地干。都是当老师的,刘绍岩失眠三个月杀人跑了,小顾单身一年还光着棍,我离婚这么久也没个着落,这命运是人不同啊大不同。”

不知怎么的,听了这句话后甘老师突然沉默下来,我仿佛听她暗中叹了一口气。

三入之间好像不知不觉生出了些许尴尬之意,我赶紧清清喉咙说:“要说该失眠的是我,三天两头听刘老师两口子干仗,再过几天我也得杀人了。”

“哈哈,那你赶紧努力,混到史云那份儿上就成了。天天好吃好喝,到时候别人看着眼红只想来杀你。”

甘老师不屑地“切”一声道:“你还真以为她们是享福去了?伴君如伴虎啊,身边部是学校的各级领导。史云她们一路上前后围着打转,左右忙着伺候,人都累瘦一圈了。”

“秘书工作嘛,累也是分内的。要我说,人不能能心重,心—重活着就没意思。史云她二十多岁一个人姑娘,正值青春年华,却把自己的黄金时代献给那帮不自知的老家伙糟蹋……”

“哎!怎么说话呢?什么叫糟蹋?”甘老师不乐意了,史云同甘老师关系很好,都是金鱼爱好者,时不时还一起参加市里的各种所类爱好者活动。周老师的话里隐含着晦涩的含义,自然让前者听了不高兴。

“失口、失口。我的意思是说史云应该把时间都花在伺候领导身上,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就应该开开心心地玩,痛痛快快地恋爱,快三十的人了都没功夫考虑结婚的事情,这么下去真成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我一口茶差点儿喷出来。周老师今天是怎么了?突然间不停犯别人的忌讳,和甘老师共事多年的他应该很清楚对方的独身主义生活,怎么一会儿足糟蹋人姑娘,一会儿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什么的。

房子里的气氛立即就紧张起来了。甘老师没说话,脸上也不见任何恼怒的神色,只是淡淡地把茶碗往桌上一搁,站起身来说:“你们聊,我去整理些东西。”

周老师也不知道怎么了,看着甘老师秀丽的身影颦起眉头一言不发。我看看这个,又行看那个,不知道怎么劝。甘老师要出门的时候我冲周老师使劲使个眼色,但他毫无反应。我两步赶到甘老师身边说道:“甘老师,领导不在,今天就别忙了。”

“没事,早点干早点儿完。”她淡淡地说。

“那……我帮你吧。”

“不用了,那么一点儿小事我自己就能做。”甘老师看着我笑了笑。

回到房间,我看着坐在窗前发愣的周老师说:“我的周哥咧,你今天是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他好像魂飞天外般,脸上阴晴不定,—反平日里潇洒倜傥、神情高朗的超脱姿态,显得心事重重。

我把茶碗收拾了一下,然后把红豆饼递在他面前说:“给甘老师送去吧,她那人心宽,不计较的。”

周老师站起身来没接我手上的饼,而是苦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没事,小顾。我俩都共事这么多年了,彼此很了解,你就不管了。”

他既然这么说,我也只得把糕点放下,看着他低头点烟向外走去。

周老师不是不抽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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