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命案很快便被媒体炒成了热点。记者闻腥则喜,隔三岔五地往学校里跑,报纸上接连几天都是云岭财大血案的追踪报道。网络上也悄悄流传着一篇云岭财大校领导企图掩盖某些不可告人的黑幕的文章,并隐晦地指出云岭财大校园内藏匿着许多不可告人的肮脏秘密。

此文最早出现在云岭财大的开放论坛“云岭旭日”上,发帖人网名叫做“弥赛亚”。之后该帖被国内各知名论坛反复转载,一时间在全省、乃至全国都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并很快引起了省委的关注。省委主要领导和省政法委领导做出批示,责成省公安厅加大督办力度,及早侦破案件。随后省公安厅与省教育厅一道组成的工作组进驻了云岭市。

学院高层一片愁云惨雾,没有人敢提什么招生计划,似乎大家都预见了一个颗粒无收的灾年。

杜蓝的父亲在出事当天就住进了医院,现在还在急救中。她母亲则有些精神错乱,天天语无伦次地在操场上推着婴儿车乱走。刘绍岩夫妇结婚多年无子,让两位老人异常失落,现今女儿又惨遭横祸,女婿被通缉着不知所终,老太太终于经受不住如此打击而精神崩溃,推着并不存在的孩子在校园里癫笑着。

有天晚上十点多钟,我从图书馆往西三楼走,看见杜蓝的母亲一个人推着小车在空荡荡的操场上漫步,夜风把她断断续续的笑声一丝一丝送进我的耳中。那场面格外诡异,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推着没有人坐的儿童车,在黑夜里边说边笑。待快步离开后,我又感觉有些酸楚,世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何况是那般凄惨骇人的场景。两位期待着颐养天年、家和业兴的老人却亲眼目睹女儿死不瞑目的尸首,命运之荒诞诡谲远超想象。

各个学院都忙于把外逃的学生往回赶。你不能责罚,不能批评,否则家长就上门来闹:你们学校死了人凶手没抓着,凭什么让我家孩子跟杀人犯住一块?黄羽笙专门召开会议,让大家把手头担负的工作先放一放,集中精力稳定军心,把学生们叫回来。大家都忙着做做样子,管他学生回不回来,向上面回报一句“说了不听”就完了。领导只有干瞪眼,你不能要求老师上门把学生往回绑吧?

我总算能以“稳定军心,吆喝学生”为名搁下教学资料整理工作,连着数天优哉游哉,甚至产生了“感谢凶手”之类的下流念头。

林雪涵再见到我,虽没有往日的热络,但依然是笑呵呵的。我心里明白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经历了短暂的迷乱和痛楚之后,彼此在心照不宣中重新找到了一个维系平静的支点。这既是我当初预料的,也是理智上乐见的。

在林雪涵表白之后,我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地想,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我对人生是否看得过于教条?师生又怎么样?现在是21世纪,男未婚女未嫁,年龄又差不了太多,从某种意义上讲简直是天作之合,顺理成章。

我为什么要拒绝呢?那么青春活泼、漂亮可爱的一个女孩。

这个问题几乎快把我折磨出神经症了,每天食不甘味,睡不安寝。倒是林雪涵很快恢复了元气,并且和邢然忽然走得很近,两人出双入对的,令我颇感诧异。

“诧异”,或许这才是我拒绝她的真正原因。

林雪涵虽不同于邢然,但依然是个让我琢磨不透的女孩,她身上有天然吸引我的东西,但同时那也是天然拒斥我的东西。我难以预料她的行动,难以捉摸她的想法。这样的女孩既让我喜欢,又让我害怕。

本来,我就对她突如其来的追求心存疑惑,我这么个红尘里滚泥刨食的平凡小子何德何能获她如此青眼?她看上我哪点了?

再说的现实点儿,毕业了人家拜拜一声远走高飞,我又能怎样?还不是得顶着别人嘲笑的冷眼继续讨生活,刘绍岩就是前车之鉴。

我挺怕受伤的。

9月19日,这个星期天没有一丝愉快的气象。云岭市上空黑云欲摧、暗色压城,天气预报里提到的低气压云团已经杀气腾腾地准备好一场肆虐。我瑟缩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看书,衬衣紧紧贴在背上,腋窝和腹股沟里早已瀑汗粘连,直到听见雨声才发觉自己忘了带伞。

门外早已是天地变色。一波一波的雨水把路面的积尘冲刷得无影无踪,黄豆大小的雨珠倾盆而下。我肚子饿得咕咕乱叫,面对着水天相接却走不出去。正一筹莫展间,一把花伞在我身边轻轻撑开。

“顾老师,怎么不带伞啊?”

看到刘畅明媚的笑容,我感动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她大大方方地把伞举了过来,我这才察觉到她有多高,穿着平底鞋,小脑袋已经到我鬓角的位置了。

我从她手里把伞接过来,随口问道:“刚才怎么没看见你?”

“我报了下个月25号的演讲赛,刚才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演练一下。”

“哦,怎么不早说?加上你咱们班已经有两个人参加了。”

“林雪涵这几天很努力,准备得比我扎实多了。”

“需要我帮什么忙吗?比如演练,我可以帮你把把关。”刘畅这么雪中送炭,我必须得回报点儿什么。但我知道她的笔功很老道,写文章既有女孩的细腻,又不失端庄大气。相比较而言,林雪涵虽然聪慧有加,文章也写得漂亮,但总脱不去小女生的妩媚琐碎。

“那太好了,我也想请顾老师帮我一下。只不过你太忙了,好容易有个休息日,再来给我当陪练,感觉挺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上课的时候我是老师,休息的时间咱们就是朋友,别太见外了。”

“顾老师,你人真的很好。”

“继续,我爱听。”

尽管我俩笑语展颜,狭窄的伞下空间却遮不全两个人的身子。我把身子悄悄朝外让了让,却没能瞒过刘畅敏锐的眼睛。她困惑地抬起头,又看看我俩因为谦让在伞底留下的一块空当,有些温柔地看了我一眼,用手拉起我的衣角拽进伞下,自己也往里靠了靠。

挨得紧了,刘畅身上花果一般的清冽幽香便往鼻子里飘。我有些窘,随便找了句话想开口掩饰一下。

“冷吧?”

“不冷。”

“穿厚一点儿,要是感冒可就受罪了。”

“年轻时候受点儿罪有好处。”

“谁说的?女孩要富养。”

“我妈说的。”刘畅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待我转头去看她时,刘畅又恢复了明朗,有些娇憨地笑了笑。

雨水浸透了我的裤子和鞋。看看刘畅的裙子和凉拖,我突然有些羡慕。

“咱们什么时候练习?”

“如果你方便的话就晚饭后吧。今天下午王娅莉回来,我们还要去接她。”

“总算是回来了。”我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天我把王娅莉家的电话都快打爆了,而且几乎是拿人头向她母亲担保不会有事,那阿姨才在电话那头冷言冷语地刺我几句,一副“我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你剁了”的口气,最后答应尽快送王娅莉回来上课。

“也不能怪她,这两天谁都害怕。”

“嗯,你平时在学校里也要小心,晚上尽量不要出门。”

“有老师陪我就不用怕了吧。”

“当然,那坏蛋敢来我练死他。”

刘畅笑得花枝招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我在一起,她今天笑得特别多,像是心情很放松的样子,不似平时那样总拿得四平八稳。

“你演讲的题目是什么?”

刘畅把头在雨中轻轻垂下,没有出声。我从侧面看着这个雨中的少女,真像是看到了“一朵水莲花不胜的娇羞”,心想她可别跟林雪涵一样,冒出什么“师生情缘的沉沦与救赎”来。

“守望。”

“你的题目?”

“嗯。”

“选得不错,很意味深长,既可以铺开宏大论述,也可以放小深入主题。”

“我是写我爸爸的。”

“哦,你爸可真幸福啊,宝贝女儿这么惦记他老人家。”

“我爸爸已经不在了。”

“……”

刘畅没说话,我傻乎乎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我就是想他了。十月份刚好是爸爸走的日子,所以我想用这种方式去纪念他。”

“你爸他肯定很帅。”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思来想去冒出这么一句俗套话来。

刘畅微笑着“嗯”了一声说:“我爸爸年轻的时候,特别受欢迎。听奶奶说,那时候根本不用他自己去找对象,都是媒人主动来说。工作的时候老有女孩凑他跟前黏糊。结婚有了我以后,他们单位还是有很多女孩子想方设法接近他,让我妈很吃醋。”

“唉,真是自叹弗如啊。”这是真心话。刘畅她爸到了中年还那么吃香,令人顿然产生高山仰止之感。

“老师也很帅啊。”

“帅什么啊?人家给我介绍对象,女孩坐出租车过来,远远瞅见我就给司机说:‘看见那个男的没有?’司机师傅就问:‘是不是停他那儿?’那女孩回答:‘不!轧死他!’”

刘畅笑得花枝乱颤,伞顶的雨水抖了下来落了我俩一身。

“顾老师你人真的很好,为了安慰别人都不惜自毁形象。”

“我有什么形象?娱乐同学们是当老师的最高境界。”

“我爸爸也爱说笑话,但只限于我,他跟别人打交道的时候都很严肃。我印象中,他跟我总有说不完的笑话,跟爸爸在一起,我的肚子老是疼的,因为笑得太多了。”

“你们父女的感情真让人羡慕。都说儿子跟妈亲,女儿跟爸亲,看来我以后也要考虑生个女儿了。”

“嗯!大家都这么说,每次跟着爸爸去他们单位,都会有很多阿姨呀姐姐的围着我又抱又亲,给我拿糖拿水果什么的。但我心里明白,她们其实是想借机接近我爸爸。”

“你那会多大?”

“八九岁吧。”

“真是个小人精,那么小都会看别人心思了。我在那个时候,谁给我扔个包子我就跟他走了。”

刘畅停住了脚步,在雨中笑个不停,我的左肩和她的右肩已经全湿了,却都没有赶路的意思,甚至折磨我许久的饥饿感都悄悄退去。

“她们讨好我,爸爸都会很礼貌地感谢她们,也会还礼请她们吃饭。但爸爸最喜欢的人还是我。每天早上,他刮完胡子都要把我抱起来,用下巴蹭我脸,一边蹭一边说:畅畅,爸爸现在不扎了吧?

“后来,我给爸爸说,长大了要给爸爸当新娘子。现在想来,我真是小傻瓜一个。爸爸给我说,一个人只能找一个新娘子,爸爸已经有妈妈了啊!我想来想去好像是这么回事,就坐在床上大哭起来,从白天一直哭到晚上,好像当不成爸爸的新娘子,爸爸就不要我了似的。”

我没出声,雨水和凉气覆在肌肤上,一丝丝渗入心里。今天的刘畅明显异于平常,心思仿佛特别细腻柔软,整个人像是融进了这雨水中。

不知不觉,我俩已经走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刘畅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我面前。

“我今天话多,顾老师一定都听烦了吧?”

“一点儿都没有,听你们父女之间的故事很有趣。说实话,我都有点儿嫉妒了。”

“顾老师将来一定会有个比我好得多的女儿,你们之间的故事肯定会让所有人嫉妒的。”

“你给我这压力可真够大的啊。晚点儿我陪你做演练,练完了你接着给我讲。”

我看见伞檐的雨水滴进了刘畅的脖子,连忙把伞往她身后又让了让。但她对此毫不在意,小脸上凝着烟水雾气一样的让我看不懂的神色。刘畅很郑重地向我点点头,说:“谢谢老师。”然后就噔噔噔跑上了宿舍楼前的水泥台阶,到门口时又转过身来,轻轻拂去额头的雨水向我招手,大声说:“我等你啊。”

看着她隐身在楼门的黑影里,我忽然有些伤感,像是看着自己长大离家的女儿,兴冲冲地一头闯进吉凶难料的命运里,而你却只能看着。

直到填饱肚子走出食堂,我还没有从那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中摆脱出来。甚至有一阵,刘畅父亲的影子和我自己的内心意象重叠在了一起。我开始幻想自己牵着一个小姑娘,她的手柔软得像三月里新发的梧桐叶。她叫我爸爸,我把她轻轻揉进怀里,用最温柔、最绵软的情怀去爱她。我轻轻吻她滑嫩芬芳的小脸,把她凉凉的小鼻尖埋在我的颈窝里。我是如此疼她,一直疼到骨子里……

直到孙旭东他们几个的声音把我唤起,我才想起来自己还在雨水里面兜圈子。

“顾老师,怎么打把这么妩媚的小伞?不是你的风格啊。”

“从刘畅借的。我被雨困在图书馆了,你们几个也没个拔刀相助的。”

“我的天,谁知道您在哪儿啊?”

“这么大雨,你们几个干吗去?”

他们几个彼此看了看,脸上嘿嘿笑着,但没人答话。

“又是朝网吧跑吧?”

“就是过去练一会儿……”

孙旭东等人粗线条的声音填充了我心里的那个空洞,扯成丝一般细的心弦被他们年轻的力感拽回原位。寒暄几句分开后,我像是孤魂野鬼还了阳,自怜自伤的心绪渐渐消弭于无形。

刘畅留下的小花伞撑在我手里的确有点儿滑稽,但我顾不上别人的眼光。在雨中与刘畅谈了那么多的话后,我心里就一直有种捉摸不定的感觉挥之不去,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寂寞病犯了,在雨水里失落忧伤了半晌,待重新回到现实中来,我渐渐清晰了那种直觉:异常的不止是刘畅,还有些我心里思虑不清的东西。

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确实有什么不对劲。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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