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于1956年的云岭市财经大学在本地是一所颇有影响力的经济类专业院校,坐落在云岭市北郊,占地1800多亩,毗邻莲云山,校园内绿树成荫,环境优雅。一道宽阔的防洪渠将校区从中间分隔成两个区域,东侧是教学区,西侧是福利区,一座坚固的钢筋混凝土桥承担起了贯通两部分校区的任务。校园边上立着近三米高的围墙,上面密密麻麻地竖着碎玻璃尖刺防人攀爬。南边有一片城乡结合部的旧屋群落,三教九流的人常混迹于此,也经常会有学生情侣在里面私筑爱巢。

每逢雨季,北面不远处的莲云山顶上便乌云密布,仿佛倒卷在天上的洪水般汹涌奔腾,一副压城欲摧的凶险气魄。从孟加拉湾和西太平洋上滚滚卷来的暖湿空气,四季吹拂着这座北半球中纬度的小城。

在云岭财大读研的几年时光里,我没什么过从甚密的朋友,每日在校园里神情漠然地来去,只有同级的沈城算是莫逆之交。此君一米七八的个子,生得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而且果敢干练,思维缜密,能写一手好文章,绝非空长一副好皮囊的银样镴枪头。从研一开始,他便被校办杂志《晨夕经纬》聘为国际时政版块编辑,与我这般乌合之众自有天渊之别。

1995年以前,云岭财大一直没有比较正规的校内刊物,《晨夕经纬》是为了填补校内精神文明建设空缺而创的非营利性印刷品,除了校内发放外,还定期免费向市委和市政府投送,目的是内情外达、交流信息、谏言献策,扩大学校影响力。但时间长了,校方看着银子哗哗外流,难受得就像是被人掘了祖坟。该杂志的创办人,老资格的校办公室李主任退休后,《晨夕经纬》的印刷规模便急剧缩水,同时为节约人力资源成本,大量起用学生担任编辑。

在办刊方面,学生无论是业务水平还是执行能力都远远比不上专业人员,往往既摸不准宣传口径,也把握不住政策形势,稿件的采选、编辑、排版更是江河日下。那段时间学校正忙于新校区设施的验收,这份校办期刊也就渐渐受到了冷落,不再向外投送,仅限校内发行,从学校的宣传窗口沦落为学生工作的一部分。

凭一手洗练的文笔,沈城在实习了半个月后走上了时政版编辑的岗位。因为在云岭市《莲云晚报》上发表过一些文章,我被沈城约出来长谈,邀请参加校刊工作。在此之前我们俩并没有什么交集,他是呼风唤雨的骄子,我是略显沉默的凡人。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和今天的邢然还真的有些相像。

虽然没多久我便辞了这份兼职,但混得久了,和沈城在舞文弄墨中产生了些惺惺相惜之情,彼此就成了相当亲密的朋友。

那段日子过得实在颇富理想主义色彩。我俩在编辑室里靠着椅背,一边灌着啤酒一边海侃。沈城见识之广令人咂舌,我们从诸子百家聊到唐诗宋词,从美国军事战略聊到量子力学,最后用校领导的私生活来收尾。

毕业典礼将近的那段时间,大家各自为了前程奔忙,见面越来越少。沈城早早离校南下,拿到毕业证之前就和深圳一家待遇优厚的日资企业签了合同。2003年6月,他风尘仆仆地赶回云岭财大参加毕业典礼。离校前一晚,我俩坐在教学区和福利区中间的防洪渠边上推杯换盏,把酒临风,畅抒胸臆。想想那些空谈闲扯的日子就这么随风远去,知交好友从此要天各一方,各自踏上前途未卜的旅程,感逝伤怀之情在我俩中间顿然升起。

“顾念,你有没有什么没做完的事情?”他冷不丁地问道。

“空混几年,心满意足。你难道还有什么未了之缘?上火车的时候可别跟小姑娘似的哭成个泪人儿。”

“我这又不是什么昭君出塞。”

我俩大笑着在河堤上重重地碰了一杯,种种离别的伤感在这笑声中随轻风飘散。不远处的桥上人头晃动,河道另一边的校福利区明灭着万家灯火,浓浓的人间烟火气在潺潺流水声中凝结,把我们拢进一个格外温柔的胸怀。

“你打算去哪里?”沈城问道。

“目前还没定,不过有意向去成都。”

“成都好地方啊,天府之国、人杰地灵……反正去哪都行,只要别留在这个鬼地方。”

“留校没什么不好吧。”

沈城在我肩上拍了一把说:“顾念,你喜欢猜谜吗?”

“猜谜?我这两年是听你讲黄段子过来的。”

他大笑着说:“我给你出个谜面,看你能不能猜出答案。”

我以为他是要玩什么脑筋急转弯之类的整人花样,谁知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你对失踪这种事情怎么看?”

沈城问得没头没脑,让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不知道是受了风邪还是酒劲上来了,我身上忽然一阵冰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什么意思?”

“全世界每年有一百多万人失踪,其中能得到解释的只占百分之六十到七十。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案件都没有任何结果,人就那么无缘无故地消失了。也许在路上,也许在家里,也许在野外……对于这些人,你可以说他们被外星人劫持,可以说被鬼怪吞噬,也可以说误入什么时空隧道,但总而言之,没有结论、没有答案、没有下落、没有形迹。在日本,将那种没有结论的失踪浪漫地称为‘神隐’,意思是被神灵所摄去的人。”

“我怎么听不懂你想说什么?”

大概是在校刊编辑部里混久了,沈城说话总也脱不开弯弯绕的毛病。但我此刻却没有任何不耐烦,他莫测高深的话里面,似乎潜藏着某种神秘而危险的气息。

“失踪是最具悬念的意外,也是最能激发想象力的意外。你难道不觉得,‘失踪’这两个字所具有的魅力远超什么变态杀手、雨夜屠夫之类的俗套吗?”

沈城将酒罐放稳在身边,看着夜空接着说:“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女孩就这样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突然消失了,到今天也没找到。最后一个看到她的是个烟摊的老板,而那里距她家只有不到三百米的距离。”

“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吗?”

沈城神色诡秘地笑了笑:“失踪意味着一个思维上的死结,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一道条件不全的试题,一个你会倾向于用常规的、平庸的答案去解释的现象。但你心里始终会留着一个角落,这个角落里藏着无数的可能性,藏着一些你相信它存在却想象不到它是什么的东西。”

“我想说,我受够你绕的弯子了,说主题。”

他把脸转向南边示意了一下。我不明就里地看了半天,说:“那边怎么了?”

“我让你看的是那五栋楼。”

沈城口中的“五栋楼”指的是位于云岭财大教学区西侧,紧挨综合楼后方的大操场修建的一片职工宿舍楼群。

这些四层高的灰色砖混结构楼房比邻而立,修建于1978年。从南向北依次编号为西一楼至西五楼,内部每户面积30平米,水池和洗手间是公用的。这五幢楼修建得格外紧凑,楼宇相隔仅十几米,中间栽培的树木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无论白天黑夜,只要不开灯楼里面就是昏黑一片。遇有山风吹来,树叶便飒飒作响,如鬼哭神嚎般瘆人。

夜沉沉,黑如浓漆,我们的视线越过防洪渠边的围墙,落在那五座形状压抑的建筑上面。它们在乌云掩映下的微光里隐约可见,像直立在荒野中的五具尸体,寂静中散发着邪恶的气息。尽管夏夜暑热,但我仍然打了个寒噤,一种莫名的刺激窜上身来,仿佛自己深夜独身去撬一口乱坟岗里的棺材。

“这五栋楼有什么问题吗?”

“在西三楼里曾经发生过一件怪事。”

“怪事?有你怪吗?”沈城不愧是谈狐说鬼的好手,气氛铺就十足,让我不得不用讪笑来应对心底蠢动的不安。

“1986年,一个男老师诱奸了班上的女学生。女孩要把事情公之于众,他便将女孩约到自己宿舍里谈判。大概是谈崩了,在情急之下他用刀将女孩捅死。几个居住在楼内的退休职工亲眼看见了这一幕,吓得拼命逃下楼去,并告知了楼管。楼管听闻后,当即锁了大门并向保卫处报告。保卫处在向公安局报案的同时,组织人手将整栋楼围了起来,待警察到来后实施抓捕。然后怪事发生了,警察把整栋楼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个杀人犯。”

“趁人不备,翻窗子逃了吧。”

“问题就在这里,那起命案发生时正值上班时间,各住家的窗户都是从里面反锁的。警察搜查时发现,西三楼各住户的窗户都关得严丝合缝,插销从里侧扣好防止小偷翻入。如果他是翻窗逃跑,又怎么从外面把里侧的插销扣上的?”

我也陷入了迷惑之中,沈城接着说:

“西三楼只有一个大门、一个楼梯。那几个目击者比凶手更早下楼,通知楼管锁闭大门。因此,无论从地形上,还是从时间上来说,凶手都没有逃脱的通道。”

“莫不是……还有暗道什么的?”

“警察难道不会这么想吗?他们封锁西三楼,挨家挨户搜了一天一夜,几乎要把楼都拆了,却仍是一无所获。那个杀人犯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直到今天都没有找到他。”

沈城看着我笑了笑,接着说:“有意思的是,从此后西三楼里面就有了传言:那个杀人犯一到夜里就会出现,在楼道里走来走去,只要在深夜的时候悄悄走到门口,趴在门上,就会听到走廊里有轻微的脚步声。”

“这哪儿是宿舍啊,分明是形容太平间的话。”

“嘿……关于那个西三楼,学校里还有一种说法。”

“什么?”

“那栋楼吃人!”

在防洪渠边的夜晚,是我和沈城最后一次长谈,他第二天便启程去了深圳。而我,鬼使神差地在人生路上绕了一个圈,留校当了老师。

学校里的诡奇故事永远不会消失,一批批旧的故事慢慢离开,一批批新的故事又到来,在阳光和夜幕下交织成岁月中日渐稀薄的回忆。

我的教师生涯虽然谈不上什么风生水起,倒也风平浪静。尽管各种各样物质上、肉体上的欲望常常令我心中偶有不甘,但只要一个人静下来翻翻书,那些焦躁火气也就烟消云散了。如今我生活波澜不惊,气定神闲,收入虽然不高,但对于单身汉来说,一切都还过得去。真正让我不愉快的是另一件事情。

我住在沈城口中那“吃人”的西三楼上。

这座楼正门朝南,门前是水泥砌成的台阶。楼门口安装着锈迹斑驳的漆绿色铁栅栏门。因为被附近的小偷频频光顾,校方便应教师的要求在一、二层每户住户的窗户上安装了防盗网,把本就有点儿压抑的楼房搞得愈发像监狱。

楼门厅的右手边是收发室,墙上开着一扇狭小的收发窗,楼管在里面可以将来往进出的各色人等尽收眼底。向楼梯方向走上几步,就是横贯东西的漆黑走廊。

筒子楼本身采光就差,加上总有人偷电,楼道里的廊灯十天有八天不亮,搞得楼内白天阴沉昏黑,晚上伸手不见五指。两名楼管24小时轮流值班,入夜后他们就会关上那扇铁栅栏,从门厅里插上铁销、扣上锁,谁想进来都得站在外面先把他们喊醒开门。

这五栋宿舍楼本是为了缓解教职工住房紧张的情况而建,但住进去的职工嫌房屋格局不好,天天闹腾,家里有老人小孩的隔三岔五跑到院办里念叨,胆子大点儿的甚至在路上堵住校长要求换房。

大概沈城口中的“杀人犯白日失踪”事件成了诱因,学校借1988年征地建设新校区之机修起了新的住宅大楼,而这五栋老楼则草草粉刷后作为学生公寓使用。到了1998年,云岭财大新校区落成,学院又将居住在这五栋楼里的学生迁进新校区的学生公寓中。

此后,西侧宿舍楼群便用来安置像我这样的毛头小子和一些因种种缘故不得不栖息于此的老职工。有人开玩笑说西侧宿舍楼是云岭财大的西伯利亚,专门用来流放那些领导不待见的人。

我居住在西三楼四层406房间,楼梯东侧第三间。刚搬进来的时候,我还怀有几分戒心,有时在走道里踱步,寻思着那个杀人犯是如何消失的,或者……如何被这栋楼吃掉。如今,我已经在这里独身居住了一年有余,除了那长长的过道有些阴森背光外,从未见天花板上长出牙齿来咬人,或者门外溜进来一条舌头把我卷走。

不知怎么的,和孙旭东、刘畅谈过班上的小琐碎之后,竟会想起沈城和他所讲述的诡奇往事来。

风突然吹得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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