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岭市财经大学里面晨风微荡,激浊扬清,连日的暑气被一洗而尽。我是个略有些迷信的人,相信冥冥中的定数,常常在心里把不相干的事物联系起来,用一个变化去揣测另一个变化,譬如掌纹和命运,龟裂与灾难。而美好的事物总是相通的,沁人心脾的清爽空气,似乎也意味着好的开端。

“顾老师。”有人站在教研室门口恭谨地叫我。

“旭东啊,有事吗?”

“有些情况想反映一下,能不能麻烦你……”班长孙旭东有些紧张地踩在门槛上,一副欲言又止的谨慎模样,同他那副高大健壮的体型颇不相称。班上可能又出事了,我心下暗叹一声,与身旁伏案忙碌的甘俊英老师打过招呼后,便招呼着孙旭东出了门。

2003年研究生毕业后,我便就职于母校云岭财大经济学院,教授经济法课程,同时担任2003级会计专业02班的班主任。一年的时光里甘苦自知,但经常会头疼于角色感的混乱:既要时时换位到学生的思路和立场上去解决他们的问题,又要打起精神应付成年人世界里的道貌岸然。我不清楚别的带班老师有没有这样的心理冲突,但自己却时时转不过弯来。

班上三十来号人,有一大半是女孩,剩下可怜兮兮的不到十个男生坚守着阳刚气息的半壁江山。刚开始我还以为自己是进了百花园,前方有风光旖旎、柔情万种等着自己,真开始工作了才发现,女生事务远比男生那边复杂得多,以至于我渐渐产生一个认知,教师最需要的禀赋其实是:想象力。

师生关系有别于一般的人际交往,有父母师长的威权,却没有亲子的血系;有树人疗救的探求,但没有医患的平等。你若是一丝不苟,学生对你敬而远之;你若是打成一片,学生又蹬鼻子上脸,不把你当回事儿。在这钢丝上想走得平衡,光靠霹雳手段是不够的,更多时候还得有些剑走偏锋的发散思维。

开班伊始,我亲自指定了几个脑子灵光、干活利索的班干部为左膀右臂,并粗略交代了一些要进行的工作。想不到他们立即开了个碰头会,把各自的分工明确下来,并将工作计划汇成报告交了上来。晚上我批改完作业,翻开那份报告,只见格式规整、题头醒目、内容翔实、言之有物,底下还有各人签名,禁不住对他们刮目相看。

班长孙旭东来自辽宁,做派强硬,且粗中有细,在男生中颇有威信。担任团支书的兰州女孩刘畅思虑周全,处事得体,是我做女生工作的好帮手。但即便是班委得力,班上仍是麻烦不断,今天男生打架要去修理鼻子,明天女孩互摔饭缸得好言相慰,都是些狗屁倒灶的小琐碎。

我在校内的超市里买了两瓶饮料,和孙旭东走到教研室外的花坛边上。

“怎么了?脸绷得跟扑克牌似的。”

孙旭东一脸铁青:“顾老师,这两天班里面有点儿问题。”

“问题?”我把饮料递给他,接着说道:“没错,问题很多啊,比如甘老师的课上班长带头打瞌睡。”孙旭东缩着脖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那天从旁边路过,看见你小子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虽说大学的要求不那么严,可总得对人家老师尊重点儿吧。你又是班长,以身作则的道理不懂?”

“晚上他们呼噜打得太响,搞得我睡不着……”

“少找借口,我还不知道你?你爱玩我管不着,但该休息就给我休息,别上课打马虎眼。”

“是是是,一定。”

“现在又有什么新问题?”

孙旭东神色一正说:“9月4日,就是前天晚上,崔鹏带着邢然她们几个女生出去唱歌,整整一夜没回宿舍。我当晚有些担心,就给崔鹏打电话,谁想这小子一直不肯接听。第二天刘畅好心提醒她们几个要注意安全,却不知邢然说了些什么。回来后,刘畅气得脸色铁青,整整一天没说话。

“我去找邢然想问个明白,人家却直愣愣给我来了句‘这不关你的事’,噎得我气都上不来。你说这算什么态度?我们还不是为她好。不领情就算了,说话还这么伤人。今天早上下了第一节课,崔鹏赶上门来指着刘畅胡说八道,还让刘畅以后小心点儿……”

“你没动手吧?”我熟悉孙旭东的性子,打起架来绝对是好把式,跟崔鹏真要开练两招,估摸着这会儿就得去医院找人了。

“顾老师,要不是你提前交代过,我早把他抡出八丈远了。”

我脑海里浮现出刘畅那张清隽秀美的脸蛋和深如潭水的清亮瞳仁。这班里大多数时间能气象平和,刘畅是出了力的。女生那边有什么事情,她都能出头料理;谁要是有个困难麻烦,她也会热心地伸出援手。除了自己课业上努力,还做了很多分外的事情,女生也都信服她。现在这小管家受了委屈,我要是不安抚一下就说不过去了。

班上那个崔鹏的确不是省油的灯。这小子会来事,会说好听话,但身上沾染了些浮夸气。还没选班干部之前,他便主动上门来表示要参与班级工作。我交代了几件事情让他办,他却转个身以我的名义给别人派活,让我对他的印象大打折扣。后来选班委没定他,崔鹏便往我宿舍里跑了好几回,说这个说那个的。我是真的有些无奈:小子你岁数不大,野心不小,问题是你干点儿正经事啊,好好学点儿知识啊,怎么把个微不足道的班干部身份往人生规划里放?

最后我笑着劝他:“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小小一个班里面的学生干部有那么值钱吗?”崔鹏犹如醍醐灌顶,再不跟我提班干部的事情,开始张罗着往学生会里钻。

他平时瞧不上处事周详的刘畅,认定她“没魄力”;对孙旭东也看着不顺眼,觉得他“没脑子”;上下撺掇着同学搞什么班委改选。我对此倒没当一回事:小孩子玩骑马打仗,大人最好别掺和。学生进入高校后,社会意识开始觉醒,急于为自己寻求一个身份上的肯定,彼此间会玩些拉帮结派、勾心斗角的游戏。我认为这都是良性的,对他们认知社会规则、锤炼生存技能都是有益的演习和前奏。

对崔鹏这类学生只要多管管,上上嚼子,自然就老实了。但孙旭东口中的另一人,却不那么好对付了。

邢然在班里的女孩中,是真正算个异类的,用“特立独行、阴沉难测”之类的词来形容她都不算过分。她冷漠、沉静,却又不像刘畅那样通晓人情世故。这个女孩……说实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可能也不会有人知道。第一次注意到邢然,不是因为她那张冰雕玉琢似的漂亮脸蛋,而是成绩单:她的高考分数上名牌大学绰绰有余,但不知怎么会流落到云岭财大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破落户里来。

刚开班那阵子,我忙着和学生们联络感情。彼此都是初来乍到的,学生支持我,我也照顾他们,但邢然却给我留下了个软硬不吃、水火不浸的第一印象。我请大家一个个站起来介绍一下自己。众人为了给老师和同学留下好的印象,无不是对自己详尽描述,表达着对大学生活的向往以及彼此相识的愿望。轮到邢然时,这女孩起身淡淡说了句:“我叫邢然。”随后便看着我缄默不语,全班也鸦雀无声。直到我冲她伸着脖子,不明就里地“啊?”了一声后,她才又补充道“家在成都”,然后继续保持那副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的缄默样子,我只得无奈地示意她坐下。

这姑娘头脑是没得说,综合考试成绩在本专业四个班里从没掉出过前三名,而且严格遵守课堂纪律,积极配合教学工作,却独来独往不跟任何人走近,也从没见她有个好友闺蜜什么的。就算迎面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表情冷漠地微微点头致意。别的女孩在宿舍里披红挂绿、缀饰装点,她的床头却只有书,满架子的书。

某次公寓办检查安全防火情况,我跟着去了女生宿舍一回。刘畅的床铺干净整洁,各类生活用品、学习材料安排放置得井井有条。轮到邢然宿舍,我第一个感觉是进了图书阅览室,满床的书籍,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架子上、枕头旁、床头床尾的书垒成了一个战壕。公寓办老师对此也无可奈何,笑着说这孩子真用功,但满床的书万一遇上火就完蛋了。

我站在邢然床边观察了一会儿,那里除了课本和教辅书籍外,还有很多西方小说:君特?格拉斯、杜拉斯、狄更斯、博尔赫斯……把人看得眼花缭乱,当真是进了“盘丝洞”。令我有些意外的是,她居然和我一样,也喜欢雷蒙德?钱德勒的侦探小说。在床铺左手侧,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钱德勒作品全集。据我所知,鲜有女孩会关注这种冷硬题材的作品。

邢然的生活我了解不多,但知道她是个朴素的女孩子,身上的衣服常年就是那么几件换着穿,从未见过她置办什么新潮时装。现在看来,大概是全花在这上面了。

我临出门前朝她枕头的位置瞥了一眼,看到那里很醒目地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我随手拿起看了看封皮,是弗洛伊德的《少女杜拉的故事》,下面还压着一本《精神分析导论新编》。

《少女杜拉的故事》是弗洛伊德为一个患有癔症的少女做精神分析治疗的病历,其中深入探讨了童年的精神创伤与压抑的愿望,而《精神分析导论新编》则是弗洛伊德晚年关于人格结构与心理过程的论述。他的理论涉及了大量关于本我原力、压抑释放的内容。邢然手头这两本书已经有些陈旧,显然是她经常翻阅所致。

这两本书艰深晦涩,少有学生会去关注。我上学的时候有阵子慕其盛名,读过多本弗洛伊德的著作,结果发现并非开卷就会有益。对不明就里、一知半解的人来说,贸然走近这个由意象、幻觉、梦境、欲望编织的世界是危险的。

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孩反复阅读这两本书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心中到底有什么样的困顿需要解答?她身后到底有什么样的迷茫需要去追索?我感觉自己陷入迷惑当中。

按原样给她放下,转身准备离开,我却猛然看见了侧面不远处的邢然。她穿着白领边的淡蓝色连衣裙,有些苍白的脸庞正对着我,整个人像幽灵般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我吓了一大跳,像个被抓了现行的贼,磕磕巴巴地说:“邢然啊,你们下课了?”

邢然还是那样让人猜不透地笑了笑,没搭腔径自走过我身旁。我实在摸不透这个学生的脾气,也就准备出门走人,却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老师也看过这本书吧?”

我微微有些错愕,回身看着她说:“哦,跟你一样,上学时候读过。”

“你刚才翻书的表情就像是见到了老朋友一样。”

看来她已经观察我一阵子了,但我太过出神,竟没有丝毫察觉。

“哦,我看得很粗略,而且总觉弗洛伊德的书看了没什么好处。”

“看书一定要有好处吗?老师你一定要有好处才和别人做朋友的吗?”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

“很高兴和老师聊这些,希望以后有机会找你请教。”

这算是下逐客令的话了,我也想早点儿离开,还有好几间宿舍需要巡视。

“你休息吧,咱们下次再聊。”

“老师再见。”

那是我唯一一次与邢然略有深入的交谈,以至于我都有点儿受宠若惊了。我也曾经想找她好好谈一次,但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她所固守的个人姿态只要不影响到别人就行,我若是穷根究底反有窥人隐私之嫌了。

听说崔鹏这样的小油皮居然能把邢然约出去唱歌,我还真有点儿吃惊,好似是听说焦大娶了林妹妹。况且以我平日的观察,邢然虽然性格孤僻,但绝非刻薄傲慢的人,与同学们相处时也颇显宽厚。刘畅的一片好心,为什么会激起她的反感?

想到这里,我问道:“除了邢然,还有谁?”

“还有黄娟和王娅莉。”孙旭东答道。

黄娟和王娅莉在班上是很不起眼的女生,相貌平平、好随大流,也没什么鲜明的个性和主见。想必是崔鹏单独邀约邢然很难,便请她俩做个陪衬,掩护下自己的目的。想到这里,我不禁心说:崔鹏你小子可以啊,水平不咋地,花花肠子还挺多的。

“辛苦你了。回头我要去找崔鹏好好说说。”我拍着孙旭东的肩膀说。

“旭东,让你别来你非要来。”

一个好听的女音忽然响起,像四月的风声拂过树梢,落在两个面目阴沉的男人中间,驱散了周遭略有些沉郁的气氛。刘畅纤瘦苗条的身形不紧不慢地移到了我们身边,玉藕般的右臂抬起,轻轻理着鬓角被风吹乱的一缕头发,清亮的明眸闪烁着夺人心魄的美好光芒。她微嗔着走到我俩身边,话说给孙旭东听,眼睛却看着我。

刘畅瘦高清隽,容貌标致,留着标准的马尾辫。她骨架子大,但皮肉单薄,配上那格外醒目高挑的个头,顾盼流连之间总给人一种高傲的感觉,仿佛看谁都不屑一顾,但稍一接触就会发现,刘畅其实是个很“中庸”的人,做人不偏不倚,做事不紧不慢,四平八

稳,颇有城府。听说她妈妈是当地的一个企业家,经营管理相当有一套,她在这种环境下长大,耳濡目染中可能也受到了母亲的影响。

孙旭东跟她因为男女有别,且性子相左,也曾经很不对付,两人明里暗里别着劲。我那段时间就有意无意地给两人制造相处的机会,带着他们跑跑腿、办点儿事,各自指派、明细分工,闲了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刘畅冰雪聪明,当然懂我的意思;孙旭东只要两杯酒下肚,什么话都好说。一来二去,两人互相习惯了对方的脾气秉性,配合也就越来越默契。某次崔鹏在宿舍里想搬弄刘畅的是非,被孙旭东瞪着眼睛生生骂了出去。我听后暗笑,这样下去促成一段美玉良缘亦未可知。

“刘畅,别这么说。你们出了力还受委屈,我怎么能不闻不问?”

“也没多大的事情,我当时态度并不是太好,以邢然的性格可能不好接受。”

“什么呀,你就别替她说话了。”孙旭东在一旁很不平地说。

刘畅没理会他,继续说道:“我和旭东那晚真的急坏了。班上几个女孩子半夜出门,万一出点儿什么事情,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跟你交代。所以后来跟邢然说话的时候口气有些重,换作是我自己,恐怕也会不高兴。另外,我想邢然生气,也不是针对我的。”

“怎么?”

“邢然不是个喜欢跟人多打交道的人,更别提出去通宵唱歌了。崔鹏软磨硬泡,邢然磨不开面子陪了一夜,心情也肯定不会好。”

看着刘畅仰着小脑袋的认真样子,我着实打心底里怜爱她。这是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啊,做事有理有节,说话不偏不颇。谁将来能娶她回家,真是修来的福气。

我笑着说:“人不是钞票,不可能讨所有人的喜欢。放心干你们该干的事情,别的有我呢。”

刘畅没说话,只是冲我微笑着点点头。

两人离去的时候,我正暗中叹息生活的庸琐:昂藏七尺,大好男儿不能建功封侯,却整日为些小男生、小女生之间的鸡零狗碎而低落郁结。

但我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貌似平淡如水的班级事务中,潜藏着怎样的诡谲波澜。

在之后那些恐怖离奇事件到来的时候,谁都无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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