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嘉莱特揭开谜底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我俩到底是谁更惊讶。不过,她很快又回到了正题。“听我的,”她笑着说,“你得把我写得光辉一些,把我写成在做每件事前都会深思熟虑、谋定而动的那种。”

但我深知,斯嘉莱特已经向我展示了她不能暴露在公众前的一面。在公众面前,她总是刻意保持“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感,这倒并非因为她私底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名人们花钱雇我写书,就是要把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继续保持下去。因为最令人兴味盎然的往往是事情表面之下的那一层东西。可是这层东西又无法写进本人的“传记”之中。不过,一名优秀的作家可不会白白浪费这种机会,斯嘉莱特隐秘的生活完全可以作为我写小说的材料。而这样类型的小说,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斯嘉莱特又把她在电视上的那种形象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我面前,几乎让我觉得判若两人。后来,回到家后,当我把录音内容誊抄到纸上时,我才发现,这一段叙述为整个平淡无奇的访谈抹上了鲜亮的一笔。我获得了许多关于她早年经历的材料——虽然为了读者考虑,我要删去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足以让我对这本书的写作感到兴奋不已。令我有些失望的是,皮特不在身边,没有机会分享我内心的激动和热情。我给他发了消息,可是因为太忙,他没有回复。等我第二天醒来,回复终于来了——他是凌晨3点17分才回家的,那个时候我早已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见到斯嘉莱特。虽然不知道下一次我能从她嘴里获知些什么,但我有种感觉,背后那些隐秘的事情能让斯嘉莱特嘴里说出来的增色不少。

第二次来到斯嘉莱特的住处,当我把车开进大庄园的车库时,车位已经满了,那辆敞篷车旁还停着一辆黑色的高尔夫牌车,金色的镶边,还有磨砂玻璃。这一定是约舒的座驾了。因为也只有他这种身份,开着这样的车才不会让人觉得十分别扭。而在他车子一旁,则是一辆银色的宝马。

我并没有费力去猜测这辆宝马的主人,因为当我走进厨房时,斯嘉莱特、约舒和乔治正站成一个三角形在那儿聊天呢,那情形就好像在开一个学术研讨会。斯嘉莱特双臂紧紧地叠在胸前,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这样子我再熟悉不过了;约舒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穿一条宽松的睡裤和一件阿森纳队的队服,把头凑到斯嘉莱特身旁,一双手捂在嘴上;乔治懒散地靠在吧台,右手托着下巴,左手耷拉在身体一侧。

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我已进屋。“不管从哪方面看,这事儿都很不错。”乔治说,“这一点你当然也看出来了。”

“我不觉得。”约舒不乐意地咕哝道,“你们打算把我写成什么样子呢?”

“你的形象已经呈现在了你的那部分公众视野里了,约舒。”乔治解释道,“你和斯嘉莱特之间的关系可不是什么国家秘密呀。”他朝我点点头,问候道,“早安,斯黛芬妮,见到你真好啊””

“每个人都知道她是我老婆,可并不代表他们都知道我的为人,在我看来,你们的提议简直一塌糊涂。”

从约舒的半吊子英语里我听出了他的意图,于是好声好气地说道,“你是说让你俩在书里结婚?”

“你们可能会觉得我很老套,不过她现在可是怀了孩子的。”看到乔治向咖啡机走去,斯嘉莱特打开橱柜的门,掏出一包东西扔到他身前——或许说扔到他身上更为合适。

“这是我们俩的孩子。”斯嘉莱特纠正他,“我不觉得我们有必要为了这件事而结婚。”

“是啊,我们不需要那一纸约定。”约舒顺着斯嘉莱特的意思说道。

“我理解。”乔治说着冲我问道,“要咖啡吗,斯黛芬妮?”

“好的,我昨天喝的是那包紫色的。”

“我并不是让你用一张结婚证明来使你和斯嘉莱特之间的关系合法化。狗仔队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明。我认为在不远的将来,举办一场正式的婚礼将是一笔有利可图的生意。”

“你说什么?”约舒像是没有听明白,挖了挖耳朵。

“他是在说,我们可以利用这场婚礼来大赚一笔。”斯嘉莱特插话说,“对吧,乔治?”

乔治笑笑,“简而言之的话,就是那个意思。我们把婚礼看成一笔纯粹的生意。我们会把仪式拍成一部纪录片,请专人来设计服装,请酒店来提供餐饮与场地。然后把消息独家透露给《Yes》杂志。斯黛芬妮,你的书什么时候可以出版?”

“在孩子出生前一个月。”

“好极了,我们就在那个时候举办婚礼。”乔治把咖啡递到我面前,笑盈盈地环视了房间一圈,“这样一来,书的销量又能多出几千册了。”

“什么?那到时候我在婚礼上,岂不胖得像头大象?”斯嘉莱特怒气冲冲地抗议道。

“亲爱的,这一点有服装设计师帮忙呢,到时候你一定会美艳无比,没有人会注意到你的肚子。”

约舒嬉皮笑脸地说道:“她需要的不是一个设计师,而是一堵石墙,好让她躲在后面。”

“闭嘴,你这家伙。”斯嘉莱特呵斥道,“如果不是我,没有人会对你的婚事感兴趣。”

“如果不是你,那么除了我的那几位姑妈外,没有人会谈论我的婚姻。”

谈话的主题让我感到压抑。倒不是因为我相信婚姻是一项可靠的制度,而是我认为,婚姻必定和爱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自从我进屋以来,没有人谈论爱情或感情这个话题。他们只把孩子当作是生意的润滑剂。稍有常识的人都能觉察到,就算他们俩真的结了婚,一起生活的日子恐怕也挨不过一年。

“你就把它想象成在公众眼前换回自己声誉的仪式吧。”乔治说道,“如果你和约舒结了婚,就没有人会指责你是种族主义者了。”

“哦,照这么说,我就是个低人一等,受人冷眼的黑人啰?”

这一次我同意约舒的话。

“闭嘴——”斯嘉莱特又呵斥了一声,“这一点用不着我刻意去证明,乔治;假如我和眼前这个男人结婚,也不是为了要改变我在那些左派分子眼中的形象。你刚才说要利用婚礼好好地赚它一笔——你觉得行得通吗?你觉得我们真能分文不花,甚至还大捞一笔?”

“百分之一百的肯定。”乔治说,“我已经事先征求过几个人的意见了,相信我,这事儿肯定有市场。斯黛芬妮,你来告诉她,登上头条新闻会对书的销量有多么重要的影响。”

我飞快地瞪了乔治一眼,提示他我是多么不情愿被拖进这场鬼把戏中。“他说得对。”我承认道,“如果上了新闻,书的销量一定会上一个台阶。因为新闻会向公众介绍你本人,激发他们对你的兴趣。就好像在宣传上又加了好几个沉重的筹码。”

“听到了吗,约舒?”斯嘉莱特穿过房间走到约舒身边,揽着他的腰说道,“我们应该办这场婚礼。让我们登上头条新闻的机会可不多呀,宝贝……”

“你总是只为你自己着想。”约舒小声抱怨道。

斯嘉莱特把手撤回来,说道:“好吧。这样跟你说吧,我可没有多少上头条的机会,所以我要充分利用这场婚礼。你也别太扭捏了,因为你知道,这场婚礼离我的要求还远着呢。如果能进行得既浪漫又隆重,那当然是最好的。不过既然这是一次机会,那我就得充分利用。如果这次真的能大捞一笔,那我们就应该办这场仪式。我俩之间的关系不会因为一场婚礼就变糟糕的。”

“如果担心事情起变化,你俩还可以先签订一份婚前协议。”乔治插嘴说,“真的,约舒,这件事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对你当然没有坏处。不过,恐怕我家里人从此也不会再理我了。”

“你讨厌你的家里人。”斯嘉莱特说。她钻进约舒的怀里,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厮磨着。“除了我之外,还会有谁这么在乎你呢?”

“这事儿对我当然也有利啦。”约舒说道。不过他关心的似乎并不是这些。他抓住斯嘉莱特的臀部,让她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啊,对呀,为什么不呢。好吧,乔治,就这么定了。把所有要准备的事情都考虑周到了。而且,我们还得把所有重要的客人都请过来,所有的开销必须都有着落。我可不想为了一场仪式性的婚礼而破费一个子儿。”

乔治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你能想通的。”

站在一旁的我谨慎地说:“还有一件事。”那三个人都转过头,盼着我把话说完。“你们还得在媒体面前想出一个浪漫的求婚方式。因为求婚的毕竟是新郎,而不是经纪人。”

这一次,三个人顿时语塞。

信任是做一名出色的代笔作家的关键。在客户和代笔者之间架起沟通桥梁的机会并不太多。我听好几个同行说过,客户喜不喜欢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相信你能把他们的故事很好地传达出去。但是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我觉得,你应该让客户认为你是他们的朋友。

我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我想写出最优秀的作品。请不要误解我,我也曾遇到过相处得并不十分融洽的客户,也曾努力不让这份生疏感体现在我的写作中。但是,如果你想让你的客户敞开胸怀,把他们从未向人提起过的秘密告诉你,那你必须得到他们的信任。

一个人受到了伤害,可能有多种表现。有的时候,受伤的人突然疯狂地想找到一个倾诉的对象,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别人,让别人知道自己有多么与众不同。有些人则陷入另一个极端,认为所有听自己说话的人都愚不可及,不值得依靠。一开始我认为斯嘉莱特就属于后者。不管我多么努力地想要在我俩之间架起沟通的桥梁,她总是把自己最肤浅的一面展示给我。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有些失落,因为深藏在她外表下的真实一面简直令我着迷,即便不是为了这本书,我个人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但我想错了。相处到第九天时,我俩迈出了产生友谊的关键一步。开始的时候,为了写书,我把自己对她的印象抛在了一边,这也是我在她面前采取的一贯态度。但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开始有些喜欢她了。这种感情并没有改变斯嘉莱特身上的某些事实——她很无知,脾气暴躁,儿时的经历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过,说实话,想到她这些年的经历,除了现在的她,她还能成为别的什么样的人吗?

实际上,一旦有镜头对着斯嘉莱特,她会立即变得聪明起来。她对自己身上那些讨厌的缺点心知肚明,私底下,没有旁人在场的话,她还会努力改掉这些坏毛病。一天早晨,我比约定的时间早来到她家,无意中发现她正在看一档历史节目。又有一次,我在她起身离开的片刻打开她的iPad,发现她正在读一本关于奥巴马总统夫妇的书。还有一个晚上,她叫不到出租车,在我送她去机场的路上,当我要换掉BBC广播的第四频道时,她让我不要切换。这一切举动并非表明她想让自己成为萧伯纳笔下的卖花姑娘,但是看到她的这些变化,我的确感到很有意思。

正因如此,我开始欣赏她。欣赏她并没有让自己早年的辛酸经历给打垮。在她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出现在她身边的不是瘾君子就是劳改犯,有的甚至还两者兼之。酒精、毒品、家暴,这些都是捆绑着她的家人和邻居的手铐脚镣。斯嘉莱特却凭着那股子粗暴野蛮的劲儿,在生活的荆棘中踏出了一条幽暗的小径。即便是约舒,我也觉得他不是那种普通的问题青年——他身上那种中产阶级家庭特有的优点会在他摆脱了那些不良青年后渐渐地显露出来。我很善于钻入别人的意识中思考问题,但我始终无法想象,斯嘉莱特到底是以何等飞快的速度,逃离在利兹那种一塌糊涂的生活的。

斯嘉莱特的人生展现出了不同的色彩。我的任务就是在世人——以及这本书的倾诉对象,她即将出生的孩子面前——展现这份色彩。想想这里头有多少耐人寻味的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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