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并非我想象的那样曲折。斯嘉莱特有一座泳池,此外还有一座按摩浴缸,一间桑拿室,一间健身房。所有大庄园该有的设施,她家里全都备齐了。我跟着她来到别墅后方的更衣室,更衣室里充满了浓郁的香草和雪松味道,斯嘉莱特打开一扇柜门,一片黑色连体泳衣跃入眼帘。“从10到20,所有的尺码都齐了。”

斯嘉莱特旁若无人地除下衣衫,换上一身泳装。她的身姿出乎意料地矫健和苗条,就连那四个月的身孕都几乎无从瞧见。

我可不像她那样敢于在旁人眼前袒露身体,所以我走到旁边一间拉着帘布的隔间内换了衣服。等我换上衣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在那座10米长的泳池里游了起来,姿势虽然粗糙了些,速度倒也不慢。我在泳池边坐下,把腿伸进泳池来回拍打着水花。我觉得可以趁这个机会和她说上两句,看看我俩能相熟到何种程度。若是遇到我必须坚持己见的地方,而她无法接受,那么趁早挑明了对双方都有好处,因为至少眼下我还有反悔的余地。

每次她游到我近处时,都会上下打量我。我想她一定希望我也能一头栽进泳池,和她好好较量一番。不过我可不习惯这样的做派。又过了几个来回,她终于忍不住游到我的脚边,探出身体看着我。她的头发紧紧地贴在额头上,咧着嘴,喘着气,我注意到她把牙齿整过了。有时候,口腔美容术总是会弄巧成拙,让人类原本自然的笑容显得有些做作。不过斯嘉莱特的牙齿倒是整得恰到好处,不露一丝痕迹,让人觉得她那美丽的笑容多少得益于两排完美的牙齿。

“看来你是不会游泳啰?”她问我。我能听出来,她这一问既是因为好奇,也有几分胁迫的味道。

是时候让她见识一下我的作风了。“我喜欢游泳,但我不是很喜欢在泳池里游。我喜欢在大海里的感觉。所以,我不太游泳,因为这个国家的天气实在太冷了。”

她把双臂架在泳池边,抬头看着我,咧开嘴笑着说,“倒也是。你的腿怎么了,看上去你也不像瘸子或得了别的什么病。你不脱裤子,我还真看不出你有什么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我低头看着从左膝一直到脚踝处的一长条伤疤,“我出过一起车祸。一个醉汉撞上了我朋友的车。我们撞上了一棵树,我的腿被车门卡住了。医生用一根金属板和几个螺丝把我的腿给接了起来。他们技艺高超,我按照他们的嘱咐进行恢复治疗,所以才没有变成瘸子。”

“那一定很痛吧。”斯嘉莱特说着爬出泳池。

“的确很痛,但是现在好了,只是路走得多了,还是会有些痛。”我把腿抬出水面,站了起来。我比她高了三英寸,看得出她的发根该打理打理了。“怎么讲述自己的故事,需要我告诉你吗?”

斯嘉莱特把头发捋到脑后,哼笑了一声,“你们这种人,总不会实话实说的。”

“哪种人?”

“记者啊,作家啊,访谈者啊。你们这些人总要把我的事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好让读者看得津津有味,爱不释手。”

“你对我们这行就是这么看的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没必要谈下去了。”我说着朝一张桌子走去,拿起上面的干浴巾。

“不然你来这儿想干吗呢?”斯嘉莱特追问说,“来吧,坐到按摩浴缸里来,好好跟我讲讲。”说完,她又是头也不回地走过去。我并没打算一走了之,于是也就跟了过去。

她摆弄了几下控制器,浴池便“咕隆隆”地动起来。说实话,我不怎么喜欢按摩浴缸,觉得它们温度太高了。每次从这种浴缸里起来总会大汗淋漓,不得不再淋一次浴。不过这次是为了工作,所以我勉为其难地在她身边坐下,选择好一个角度,使得我俩之间的位置并非正对着,这样也能避免两人发生言语上的冲突。“你的成就并非常人所能及。”我开口说道,这是我多年工作总结出来的开场白。“这就说明你本人也并非普通人。对于那些外人,也就是所谓的普通人,他们很想知道你身上的故事,想知道你是如何变得非同寻常的。他们想知道你的秘密。我的职责就是帮助他们了解你,仅此而已。”

她皱起眉头,“你要做的事情和那些记者看着我在《众目睽睽》中大出洋相后写的那些落井下石的东西有分别吗?有的时候,我说的话让他们写得完全走了样。”

“我可不是在为报纸和杂志写稿,我是在为你以及你的出版社效力。”

“但你们想的是把书卖出去。书卖得越多,钱就挣得越多。所以可想而知,你的所作所为就是要把书卖出去。”斯嘉莱特紧紧地抿起双唇,一副态度坚决的样子,眼睛里却闪出犹豫的神色。之前我也遇到过像她这样的人,自小就生活在不确定之中,因此也从不会轻易相信别人。

“如果我们真的要做这事儿,那就得事先谈妥了,斯嘉莱特。”这是我第一次直呼其名,“我个人认为,最有趣的故事并不一定就是那些一味爆料的故事,而是那些对读者最有震撼力的故事。我可以在此保证,我会按照你的意愿来讲述你的故事。如果我觉得你告诉我的事情今后会令你后悔,那我会坦白地向你指出,并且告诉你原因,但是我不会让你的出版商知道。因为我赞同你刚才所说的,如果把这种事情透露出去,他们一定会为了追求销量而大肆渲染,吸引那些八卦小报的注意力。”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我可不相信有人会为了保护我而放着大把大把的金钱不去抢。你怎么能不动心呢?是因为你心肠软吗?”

她是被以往的经历给吓怕了吧,因此如今的斯嘉莱特变得精明了许多。我摇摇头,笑着说道,“我的心肠可一点都不软啊,斯嘉莱特。我这么做是有充分理由的,我帮助过很多非同一般的人物向读者们讲述他们的人生经历。这些人也从来不会回到以前那种默默无闻的状态,他们会继续自己那些令人惊喜的经历。如果一开始就把你的经历写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那你今后就再也不需要我这样的人了。”

对于一个小明星而言,自私自利是其行事的全部动机。斯嘉莱特坐起身,“那么,如果你不把我那些私密的事情抖出去,是为了以后哪天我的名声更大之后,你还能再同我打交道?”

“没错。斯嘉莱特,当我看着你的时候,我可不光想着等你肚子里的宝宝长大成人后看到的这本传记。我着眼的是你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将来你又会走向何方。我是想做那个能把你所有的故事都告诉大家的人。这就是我替你效力时唯一的想法。”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说得很在理。我起初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站在我这一边,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你帮我写传记不只是因为它能帮我俩赚钱,而是你觉得我根本就是一颗摇钱树。”

话虽然说得很直接,但麦吉的初衷恐怕还真就是如此。“我觉得还是管它叫做长期合作伙伴关系为好。”我苦笑着说。

“在成书之前,你得把你写的东西先交给我看一遍。”斯嘉莱特用手背抹了抹上嘴唇处的汗水说道。

“当然啦。不然你怎么能确定我没在书里做手脚呢?你将会是我这部书稿的第一位读者,会在我的经纪人,你的经纪人,还有出版商之前读到稿子。你读完之后,我们俩还得坐下来,谈一谈那些令你不满意的地方。不过,我觉得书稿不会出很大问题,因为这毕竟是你自己的故事,我不过就是把你的意思组织起来,写成句子。”每次我讲这番话,看到对方频频点头时,我总会暗自惊喜。他们乐于接受我的工作毫无含金量这一事实。他们真的相信,我就是个优质的复读机,从我嘴里说出的完全是他们自己的声音。他们根本不知道,要把那些近乎语无伦次的叙述整理成读者乐于见到的形式,需要多少能耐。

不过,最重要的是,斯嘉莱特已经上钩了。

“听起来不错。”她说,“我很喜欢你,斯黛芬。你讲的话很有道理,并不是用那种高深的理论来忽悠我。那么我们怎么开始呢?”

“你来讲,我来录。我听说你想把自传写成给未出生的孩子的书信形式,是这样吗?”

斯嘉莱特扬起下巴,说道,“这么想有错吗?”真是有趣呀,我所接触过的传主中,女人总是认为我直截了当的提问方式是对她们的批评。男人——哪怕是那些再没用的,也都不会把我的问话当成是咄咄逼人的指责。在他们内心深处,总认为自己享有被倾听的权利。即便他们深陷性丑闻或金钱问题等困难,就像几年前我写的那个政客,他仍然相信自己的故事应该被如实地呈现给读者。

“恰恰相反,我认为你的思路很好。一本书能由一个主题贯穿起来的确很好。你打算写成什么样子呢?”

“听起来可能有些前后倒置,不过我想从现在的我开始写起。先写我现在怀孕了,刚刚走出阴影。我即将出生的宝宝帮助我克服了困难。再写写约舒,以及爱上了他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然后再回到以前,写写我糟糕的童年,我那支离破碎的家庭,写我是如何从早年的生活中脱颖而出的。”斯嘉莱特以一种现身说法的口吻说道,那情形让我想起了戴安娜王妃在众多女性心中的形象。“当然,你也不能写得太过煽情。”

我歪嘴笑了笑,“我觉得这并不难。如果我能和约舒谈谈,恐怕就更好了。”

她有些犹豫,“我觉得,约舒不是那种愿意坐下来和别人谈心的人。”

“不会很久的。他和你住在一起吗?”

斯嘉莱特的表情有些含糊,“本来应该是的。只不过,他是俱乐部的DJ师,会工作到很晚,还要和他在城里的朋友们聚会。所以他有时候住这儿,有时候不住。过去我一直陪他去城里,现在我有了孩子,不能像以前那样和他一起到处疯了。”

我一般不主动评判一个人,这样才有助于开展工作。不过有的时候,我的耳朵里总会响起这样的声音:“别管那些狗仔队,有孩子又怎么了?”我不露声色,语气平和地说道,“这样很好,说不定我俩在做访谈的时候,他就冷不丁地回来了,我正好有机会和他闲聊一会儿。如果那样行不通,我们就再想别的办法。”

“那么,我们就在这儿谈话并录音吗?”

“当然不能坐在按摩浴缸里进行,我们得找个安静点的地方。不过嘛,肯定是在你家里。”

谨慎的表情又回到了斯嘉莱特的脸上,“你愿意住在这儿吗?”

“不,我今天就要回家,回伦敦去。”

她点点头。“嗯,约舒玩起音乐的时候,你一定受不了那种嘈杂。有几个晚上,他甚至把整个乐队都请回来,折腾了一宿。”她嘴巴一歪,露出一丝鄙夷的神情说,“像你这样正派的女人,怎么受得了这种日子呢。”

我笑了,“我已经很久没听到别人这么夸我了,你居然还用‘正派’这个词。”

斯嘉莱特抬起目光,“和我相比,你简直就是特蕾莎修女。写书的过程中,我也不希望你专程跑到利兹去找我的母亲和妹妹。请你别把她们扯进来。如果你想了解,我会把关于她们的一切都告诉你,之后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不希望你听她们胡说八道了。这个要求你清楚吗?”

我爬起来坐到浴缸的边缘,“都听你的。不过,如果能找一个熟悉你早年生活的人提供一些资料,这本书一定读起来更加有趣。这也是为了突出今昔对比嘛。”

斯嘉莱特皱起眉头说道,“这个我会考虑的,但问题是,你说的那些人不是混混就是小偷。你不会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的。”

“我想你一定能找到……”

“这是谁呀?”一个笑嘻嘻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斯嘉莱特,我的小宝贝儿,你出的是什么主意呀,都把你的女朋友带进浴室了,怎么你想让我们三个人在这儿快活快活吗?”

我一转身,看到一个年轻的亚裔男人,一身再眼熟不过的装束——一顶歪戴着的棒球帽,一件宽大到离谱的运动夹克衫,大得像麻袋一样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巨大号的球鞋。

不过真正吸引我注意力的不是这身装束,而是他手里那把亮堂堂的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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