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间一切皆变,唯有无常是不变的。人多么有力量,就是改变不了无常。无常是世间唯一永久不变的真实相,所以佛遗教经说:想要改变无常是无理的要求。这很对。可是,面对无常,人不能不感到恐慌,觉得没有一块稳固的地盘可以让你站立。

济:无常为什么会成为痛苦?其实是因为人有一种永恒的期待。如果没有这种期待,无常不过是一种现象而已。就像春去秋来,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只要接受这种变化,就不会因此伤怀,还能欣赏到不同的美。

周:人有永恒的期待难道不对吗?不该有吗?

济:关键在于这种期待违背了自然规律。如果这种期待不但是我们臆想的,还会给我们制造痛苦,它对不对呢?该不该有呢?

周:死是不可避免之事,为不可避免之事而苦恼是愚痴,这个道理人人懂。可是,道理是一回事,情感是另一回事。从情感上说,人就是不能接受无常,就是想要寻找某种不变的东西,某种永恒的价值。

济:期待永恒只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周:这样说当然也对。但是,人类自古以来就在追求永恒,古希腊哲学是这样,道家是这样,各民族早期宗教也是这样。

济:关键在于,这个永恒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如果在变化的世间追求永恒,那是自找麻烦。那有没有永恒呢?在变化的现象背后,还有空性的层面,包括佛法所说的涅槃,都是永恒的。这种永恒是超越能所、超越二元对立的,无法通过思维来认识或推理,必须以般若智直接体证。佛教之所以反对人们追求和执著所谓的永恒,关键在于这种追求和执著的对象是错误的,只会给我们制造无尽的痛苦。失恋之苦,是源于对感情的执著;破产之痛,是源于对财富的执著。我们想一想,世间所有的痛苦,哪一样不是如此呢?

周:那是凡夫,我觉得我要追求的永恒不是这样的。世间生活总是在变,如果因此世间生活就没有价值,生命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当然,你说认清了这一切都是现象,然后心就宁静了,不受它的干扰了,也会让人感到一种快乐。

济:虽然佛法认为世间生活就像水月空花,只有暂时的意义,甚至没有意义。但同时,我们也可以通过对这些现象的如理观察,了解生命的无常和痛苦,帮助我们产生智慧。所以佛教也不会否定这一切,因为这就是轮回的现状,生命的现状,关键是我们怎么看待,怎么运用它来提升你的生命。

周:这还是中道。如果看透了一切都是生命流转中的暂时现象,因此而没有什么价值,如果总是这样一种眼光的话,就只有出家一条路了。如果还要在红尘中生活的话,抱着这样一种心态,就很难再品尝普通的人间幸福了。所以怎么做到既作为一个普通人来热爱普通的生活,同时又和它保持距离,时时用佛学的眼光来看一看,不要陷得太深,这个度很难掌握。

济:这正是中国古代文人出儒入佛的关键所在。历史上,不少文人士大夫都入仕为官,如果他们执著名利的话,不管在春风得意还是怀才不遇的时候,都是件辛苦的事。所以,很多士大夫热衷于结交方外高僧,更会从《金刚经》《心经》《维摩经》等佛典中寻找精神养料。这样的话,在春风得意时可以保持超然,坐看云起;在遭遇逆境时可以处变不惊,安然接纳。

周:在佛教传入以前是道家起这个作用。中国如果只有儒家的话,这些古代的知识分子就苦死了,或者愁死了。所以,儒家之外,还有道家和佛教,是中国文人的幸运。

济:对呀。

周:佛教立足于无常,让人接受无常,顺应变易,西方哲学立足于永恒,试图寻求变易中的不变,无常中的永恒,这是两者最大的不同。佛教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内在的觉悟,这个觉悟说到底就是要认识到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从而进入寂静涅槃的境界。如果最后觉悟到的是这个,实际上就是说生命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不必留恋。

济:现代人对无常的理解偏向消极。其实,无常只是说明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有可能,好的可以变成坏的,坏的也可以变成好的。无常也离不开因缘,你创造什么样的条件,最后就有什么样的变化,可以变好也可以变坏。给众生带去利益,就是生命提升的过程;而给他人造成伤害,则是生命堕落的过程。

周:这样理解无常当然比较积极,强调了人在变易中的主观能动性。尼采也提出过一个命题:一切皆虚妄,一切皆允许。意思是说,正因为事物没有固有的本质,人就有了创造的自由。不过,这好像离开了佛教所说的无常的本义,因为变好也罢,变坏也罢,说到底是一回事,都是一个空。

济:所以,我们不仅要透视现象,还要体证空性智慧,看到整个宇宙是一体的。这样的话,既能了解一切差别,又可以根据需要做种种努力,让世界变得更好。不是说看透就没意义了,并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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